杨增新在过去新疆人的心目中,毁誉参半。

如果同他死后继任的那些人来比较,使新疆人少受涂炭是差强人意的。但他自始至终并没有放弃他的“无为而治"的统治思想,和压榨新疆头民的行为,这后一点,也是间接使他的属下许多汉族的官吏,有的满载而归的原因。

杨增新他自己好像知道他不能离开新疆,而且可能要死在在新疆,所以他先后把他的女儿女婿打发回关内去,不让留在新疆。

记得在一九二四年左右,我正在北京的大学读书,在新疆省政府的驻京代表李钟麟处,见到转给杨增新女儿的电报,其中就有“增新年老矣,生入玉门关,死又不知何处。吾当忠于新疆,终于新疆”的话。最后又把他的三姨太太打发去关内安置起来。

一九二八年杨增新六十三岁时,七月三日,离他被刺前数日,坐卧不安,打发宰桑领事广禄去北京接他的长女,限往返四十天,可是七月五日,他又电令不叫去。

七日他被刺身死。

杨增新知道他要死在新疆,绝没有想到死在他的属下之手,死在枪弹之下。

杨增新的治理新疆

杨增新是云南蒙自县人,光绪年间的进士,做过甘肃省的县长,河州的知州,在光绪末年调到新疆来做阿克苏的兵备道道尹,后来调到镇迪道做道尹。伊犁革命后,伊犁迪化双方议和,经袁大化向袁世凯推荐,他继袁大化当了新疆都督兼民政长。

杨增新统治了新疆十七年,在他自己来说,他有一套的办法,我们看他在新疆省政府“大堂”上所悬挂的那副木制对联,就可以知道他是如何的在治理新疆。那付对联是:

共和实草昧初开,羞称五霸七雄,纷争莫问中原事;边境有桃源胜境,狃率南回北准,浑噩长为太古民。”

杨增新每天黎明即起,在未办公以前,他读读一桩香或三柱香的书。他所读的书,就是他在此时所印行分给他的期下和亲友们的读书心得《读老子》。

因此,他的政治理想是:“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不问时事的老子的政治主张和一些儒家的办法。新疆人民就在他这种摆布下过了十七年。

他取得政权以后,对外不叫关内人进来和新疆人出境,对内造成民族间的“互相牵制”和“对立”以便掌握。

他的政治态度,就是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的毫不犹豫地实现他的理想主张,并于政务之暇,回忆他的设施而有所更张或加强。这些,我们都可以由他的《补过斋文牍>和《补过斋日记>里看出。

在杨增新的统治之下,他对于那些桀傲不驯的属下,或贪污有据的官吏和过于骚扰地方、鱼肉人民、奸淫妇女的大地主或阿訇之流,实行他的“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办法:“升官进级”,“纵容抬举”达到“满盈”的程度,予以铲除。

象南疆的回族提督马福兴在地方上压迫剥削人民,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杨增新给他升官,出其不意而杀之。又如北京派来刺探他虚实的某某等县长,和他的属下督署副官长夏鼎,炮兵营长李寅等,都在杯酒言欢的筵席上居然就人头落地了。

杨增新要新疆人民能种种田,学点手艺就行,不要人们有知识,有政治思想。

一九一九年,我们以伊犁去北京求学时,没有到省城,越着从古牧地走,他派了一排队伍把我们截回省城,软禁我们十八天。后来见我们的时候说:“我送你们到哈尔滨学制糖去。你们伊犁是革命的地方,你们如到内地入法欧学校或别的学校,毕业后回来,有革命的风声先拿你们换头刀挨炮子。"

他只叫信奉伊斯兰数的幼年子弟,在礼拜寺阿訇那里念念经就行了,不必开什么学堂。

杨增断,他好像不相信什么科学知识。他认为中国过去道佛学以及各杂家的书籍尽可以够用,不必向外入多事追求,最多学学制造枪炮、汽车或其它机器就行了。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者斯文赫定去新疆考古,他见到杨增新说来考古,并提到考古是专门一种科学。杨增新笑着指他办公室屋子多年的陈旧顶棚说,你先别到外边去,先在我这屋子里考考古吧。

杨增新希望新疆人民,在当时关内各军阀你争我夺的混战下,做个所谓不问外事的太古人民,就在他的治下浑浑噩噩一辈子啥事也不知道。同时希望来过新疆的关内人,也像《桃花源记》里边的渔翁离开后而失迷路津。

可是时代的巨轮,前进思想的浪潮,杨增新挡不住它。他在时代前进的巨轮下被前进思想的浪潮冲击淹没下去了。

在时代思潮激动中的杨增新

杨增新在时代的巨轮下,迎接到从关内来新疆的外交署长樊耀南。在前进的浪潮激荡中,他设立了中学,接着开办了俄文法政专门学校。从此以后,杨增新不只用心思治理新疆人民,而且用心思与新的种种做斗争。

在新疆的“官场”中,樊耀南被称为“精明干练”的人物。他不只在外交方面有他独立的主张,而且在其它行政方面也有与杨增新不同的看法。他来到新疆象平静的水面上投了一块石头似的起了一个浪圈。樊耀南与杨增新之间,无形中起了斗争。

在新疆的湖南、湖北两省人,逐渐地倾向于樊耀南一边,一切趋炎附势的人,也都愿意接近当时所谓的“中央"深来的干员。樊耀南向各处伸出手来,伸向政界、商界、军界、青年学生以及各族的上层分子和宗教领袖。

对付樊耀南,杨增新不能在新疆人民面前示弱,他却以人民的力量来攻击这个关内派来的外交署长。他用他部属的力量来钳制,违反或拒抗这个外交署长的某些意旨。他又接二连三地向当时所谓“中央”表示意见,或叫他的驻京办事处代表想办法活动更调。

杨增新在新疆办了个师范学校,为他造就师资。因为他感到新疆小学毕业生无出路,不得不接受教育部的命令来开办中学。他又感到由关内调来的俄文专修馆(后改为俄文法政专门学校)的毕业生,虽然稍能胜任中下级官吏和新疆接近苏联沿边的中国领事馆的领事等外交人员,可是早晚要离开新疆,不能很好地安心做事,不如自己培养一批学生,能死心塌地的听自己指挥为自己利用。

于是他就在中学第一班毕业的基础上,再招同等程度的青年办一个俄文法政专门学校,四五年就可以“结果”。赶到第二班学生毕业时,真是桃李满全疆足以自豪了。所以他觉得他聪明地玩弄了这个进步的时代,把进步思想的洪流放在一个合乎他的理想的水渠里让它流去。

张纯熙这个湖北籍的北京俄文专修馆毕业生暗地里借着樊耀南的关系从内地来到新疆,派在俄文法政专门学校去当教务主任。这是樊耀南与杨增新的斗争中他感到很满意的一着棋。但是杨增新并未料到新来的这个年青人就是他的政敌为他布置下的一颗定时炸弹。

在一九一九年以后,杨增新可能觉得几年来统治新疆在各方面都安静下来,各族人民也都相安无事,而且西北边的阿勒泰也划归新疆,退到新疆的白俄也都各安生业。

这个闭关自守的世外桃源新疆,也许并不因为关内外两地人民的往来而有问题。可是他没有想到,他的政敌樊耀南在另一方面暗地做了准备工作,使他在思想上没有留意到这一手。

樊耀漓、张纯熙想治死杨增新的阴谋计划并不是一两天的事,他们的密谋是在外交署后花园里商量好的,又经过很长时期的周密布置的。在俄文法政专门学校里,上上下下差不多都是杨增新派的人,想在这里来下手干,找不到一个机会,不要说杨增新不到学校来,就是来了也很难下手。杨增新把俄文法政专门学校,看成自己培养人才的地方,虽然平时不轻易去,但在毕业时,自己培养的这一批人才总得亲自见面叮嘱一番。

据说樊耀南在未刺杀杨增新之前,已经计划好了将来的新疆省政府委员和厅长的名单,并与他的同谋者交换了意见。樊耀南料到刺杀杨增新一定成功,却没有料到他自己失败而惨死,让别人来安享胜利的果实。

樊耀南过去在新疆服官,后来到北京供职。一九一七年新疆阿克苏道出缺,内务部长张国淦推荐他去新疆,总理段祺瑞不愿意,经疏通后,才派到新疆来,但是杨增新拒而不见。

樊耀南日日往见,经过一月多,才派了一个差事。后来杨增新以樊有相当的才知,且留学日本,有意难他,推荐他为迪化道兼交涉署长和军务厅长。可是樊耀南并不因为职务多而感到繁难,他均处理裕如。杨增新虽表面上器重,实则暗中监视。樊在新担任职务虽多,却不如意,屡次要回关内去,杨增新不肯。

民国十七年易帜,杨增新所荐举的委员和厅长中也没有樊耀南,樊因之深感不满,而杨增新并不以委员制放弃独裁,樊因此感到自危,于是决定发难。他找到一个放出的囚犯,问能否担任刺杨的大计,该犯毅然自认,并应允还约些死常来干。

杨增新的被刺

一九二八年七月七日这一天,是给杨增新、樊耀南和金树仁分别带来死亡与快乐的日子。那一天,新疆省城迪化的北梁俄文法政专门学校显着特别热闹,因为要迎接杨增新和各“厅道”来学校行毕业典礼。

迪化城里的各厅道委员以及其他的文武官员们,陆续地带着随从来到了俄文法政专门学校,后来杨增新也带着卫队来到。苏联领事也被邀参加。金树仁因借口政务厅有要事处理,先行回去。

在行毕业典礼以前,这个俄文法政专门学校的教务主任张纯熙,恭而敬之地来侍候这些大官们,对杨增新格外的恭敬。听说樊耀南原初计划在全体照像时来刺杀杨增新,因为杜旅长见前后左右杂人甚多,问张是什么人,张以学生对,因此感到种种不便,遂改在典礼后吃饭时动手。

樊耀南、张纯熙未动手以前,很客气地把杨增新的卫队另放在一间屋里招待起来,在吃饭以前,樊借口天热,坚请解去武器,吃饭方便,使这些有保卫责任的人显乐而忘优地痛饮一场。那知当他们迷恋于酒肉的时候,他们的主人却做了别人的枪下之鬼。

毕业典礼之后,学校就请杨等吃饭,杨增新很高兴地看完这些毕业生,带着欣慰的心情,来享受学校给他们特备的饭菜。

一九三二年我回到新疆,曾参加过俄文法政学校典礼的建设厅长阎毓善告诉我:那天酒席好象是三桌,设在教室内,汉文教员陪杨增新、杜旅长、周厅长、李议长等;苏联领事夫妇等为另一桌,由樊耀南和张纯熙陪。

菜上了两道,杨增新因要往陆军学校,催着上菜,菜迟迟不来,杨增新正同人猜拳,忽然张纯熙走来拿着酒瓶猛地向桌上一放,大家都很惊讶,以为杨增新在此,张如此放肆,后来樊问张都准备好了没有,张说准备好了,樊耀南向苏联领事碰杯做暗号,上菜的人,就掏出手枪,向杨连发,被击中一枪,杨从座上起来,怒目厉声,问干什么,又被击中七枪倒下去。

同席的人均惊慌向门外跑,苏联领事夫妇跑出藏在厕所里,杜旅长当场被打死,阎毓善中了一枪倒地,他装死,卧在杨增新的旁边。

阎看见樊耀南临走时又对杨增新的胸口打了两枪,杨遂气绝。阎一翻身向内,腿上又中一枪,遂不敢动。

后来见有人来,在杨增新身上搜寻重要钥匙。阎看没有人时,跑到学生宿舍里去躲避,这时学校里边枪声还不止。

不久,杜旅长的部下来了,声称学生革命,将要扫平学校,经过阎毓善再三拦阻才没有动手。这时俄文法政专门学校乱成一团,大街也乱成一片。迪化的四城门都紧闭了,把全城的人带入恐慌中。这个高高在上、骑在新疆人民头上、统治了新疆十七年的“塞外皇帝”就这样的结束了他的一生。

当时,樊耀南、张纯熙等率领党徒十多人,跑到“将军衙门"直入三堂,要传金树仁来,可是那个托故有事的金树仁,率领着他的同乡张培元们的部队包围了“将军衙门”。

樊耀南见自己的人不多,知道大事已去,遂开枪抵抗,結果子弹打完了,遂被金树仁们捉住。共计从发难到被擒计四小时左右。

樊耀南被捉以后,经张培无的人们拷打后不承认,并向金树仁等谩骂,遂被割下舌头,继之以拔发、挖眼,又绑在马上把他拉死。张纯熙等也同时做了刀下之鬼。

有些人说,杨增新过去惯于在宴会酒席上杀人,现在竟被樊耀南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杨增新的死,使新疆一批有赖于他将来派县长的人感到失望,也给新疆俄文法政专门学校的毕业学生一个打击,使得他们在将来的出路上不如杨增新在世时那么如意。同时也给杨增新的亲信和亲戚或同乡们产生了失去靠山的悲哀。

杨增新死后,这个清朝末代“封疆大吏”的遗留下的封建浓厚意识仍然在新疆的官场中起重要作用。

我在一九三二年回到新疆,当时的省府委员,厅长和县长科长们,坐着骡子驾的轿车前后顶马护卫着,拿着大红片子来见我,我也受到了他们开中门的迎接。

请客的时间是下午六时,到晚九、十点钟人才到齐吃饭。在等客时间,先来的人是抽鸦片烟,不会抽地躺在鸦片烟盘子旁边喝茶闲谈。吃饭定座时一个揖,让座时一个揖,让酒时又一个揖。上菜时不住地在让,让时甚至把彼此交叉的筷子丢落,热菜变冷。

在新疆的官场中彼此见面时,“大人”,“老爷”的称呼不绝于耳。有一天邮局的局长丹麦人笑着对我说,将来你们新疆人都要同孔子平起平坐了,如果杨增新再多活几年。他的意思,好象新疆人将来都变成中国古代人一样。

杨增新死的消息,传到当时的国民党南京反动政府,却引起了一阵骚动。

有人在喊叫马福祥去新疆,因为他是甘肃回族,了解新疆。有人在喊叫白崇禧去顶好,因为他是伊斯兰教徒又是军事家,到边疆最合适。又有人在喊冯玉祥去比较最合适,他在西北久了,了解西北。

那时候凡是关心西北的人,都表示表示自己的意见,也有人想借此到新疆去博得一官半职,满载而归。为了自己的家乡,当时我在北京《晨报》和天津《大公报》上也发表了文章,表示我个人的意见,希望家乡不再“闭关自守”,而一天天的好起来。可是,最后新疆人民所见到的还是一个不如杨增新的而软弱无能给新疆人民带来更大灾难的金树仁。

来源:《新疆文史资料》

作者:宫碧澄(曾任国民党新疆省党部特派员)

一九六三午十一月三十日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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