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畅雨确诊已经过去了10多年,他们将手搭在一起,拍了一张合影,约定未来一定攻克这个病。几个月后,张雪在手臂文上字:“The first decade is not enough,the another decade will be needed(十年不够,那就再来十年)。”
文丨新京报记者郭懿萌
编辑丨陈晓舒
校对丨杨利
►本文6276字阅读10分钟
这是一场特殊的医学会议。
参加会议的人,最小的1岁,最大的72岁。不同于针落有声的报告厅,台下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此起彼伏,时不时还穿插着几声哭喊。有的孩子趴在椅背上到处张望,或是伏在桌子上睡觉,有的孩子拿着对讲机和家长玩游戏,把零食袋子揉成一团。
但参与演讲的医生与科学家对此司空见惯,甚至在孩子从过道上走过的时候,笑着与他们握握手。
参加这场会议的,有中科院的科学家、耶鲁大学的教授、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的院长和主任。他们大多已经与这个病打了10多年交道,在2025年2月15日“国际天使综合征日”这天聚在一起,只为给“天使”孩子们寻一条出路。
天使综合征是个发病率低于万分之一的罕见病,但给家庭带来的困难却是百分之百的:大部分患病孩子没有语言能力,智力停留在2岁,终身伴有随时发作的癫痫。
10多年前,患者家长张雪牵着“天使”女儿畅雨的手,扣响医生的门,牵引着一个个孤岛汇聚在一起。10多年后,孤岛连成大陆,更多人愿意与张雪站在一起,共同面对这个“天使恶魔”。
2025年2月15日第十一届天使综合征之家年会上,与会嘉宾在讨论这个病的诊疗方法。受访者供图
忘带翅膀的“天使”
现在回想起来,正是2012年,张雪的人生被劈成了两段。前一段的30年,她上学、成家,毕业后成了一个家庭主妇,人生目标就是“相夫教子”。她有一个可爱的女儿畅雨,脸庞白皙,每天甜甜地笑着,随便一逗便扑扇着胳膊,像个小天使。
那一年畅雨1岁,参加了上海的社区医院为孩子提供的健康检查。几个量表评估下来,医生告诉张雪:“孩子发育迟缓,找家大医院详细查查吧。”虽然在张雪看来,孩子并没有异常,但她还是听从医生的建议带着畅雨来到了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以下简称复旦儿院)。
“可能是天使综合征,但最好不是。”看到畅雨,时任复旦儿院副院长、神经内科主任的王艺觉得并不是单纯的发育迟缓——孩子下颌凸出,不受控制大笑,好似一种极其罕见的疾病——天使综合征。因为对这个病不熟悉,她不敢为畅雨确诊,只能叫张雪带着孩子先回家做康复训练。
王艺的判断让张雪紧张起来,她回忆起畅雨的无端行为——会无缘无故地大笑,即使母亲刚刚摔倒;她不会坐不会爬,口中发不出完整的音节;眼睛空洞留不下任何人,且不允许别人触碰——这些在平时看起来不太重要的细节,汇聚成了不祥的预感。
她上网搜索“天使综合征”,资料太少了,张雪只查找到了一条新闻:好莱坞男星柯林·法瑞尔的儿子是“天使综合征”,这是一种罕见病。
与此同时,王艺想到了大学时的校友姜永辉,后者是国外研究天使综合征十余年的专家,在上个世纪便做出了天使综合征的小鼠模型。2001年起他们在神经类疾病方面断断续续有合作。
在姜永辉回国开会的时候,王艺提起了这个孩子并安排了一次会诊。在姜永辉的指导下,畅雨在复旦儿院做了基因检测。
确诊天使综合征的唯一方法就是基因检测,但当时国内几乎没有医生了解这个病。基因检测就像个鱼塘,医生为患者确诊的过程像是“捞鱼”。只能捞起来看看是不是,然后再放回去,有时甚至要把整个鱼塘的鱼全捞干净才能确诊。
最终,基因检测的结果是“天使综合征”,宛如一纸“无期徒刑”的判决。
畅雨算是幸运的,王艺与姜永辉的判断让她在三个月内便确诊了天使综合征,有些“天使”光是确诊就耗费了五六年,错过最佳康复训练时间;畅雨也是不幸的,天使综合征来自基因缺陷,从轻到重分为4种类型,她属于最严重的那一种。
面对这个癫痫随时发作、情绪波动极大、需要吃镇定剂才能睡着的女儿,张雪陷入了绝境。而崩溃后要面对的事情也更加严峻:国内没有药、没有懂行的医生,甚至连病友也没有。
天使综合征之家年会会场外,畅雨给孩子送花。受访者供图
但这毕竟是自己心尖上的女儿。在畅雨确诊后的几天后,张雪迅速把自己包裹进一个坚硬的茧里,开启了人生的下半段。
她带着畅雨做康复训练,同时扑在各种贴吧和育儿网站上写畅雨的故事,把自己的QQ、手机、邮箱信息全部留下,希望找到其他“天使”家庭。
没事的时候,她就拎个兜子,里面放着一沓装订的A4纸,第一页印着天使综合征的介绍,第二页留下自己的信息,像“发小广告的推销员”一样走进各大医院的儿保科、妇产科、神经内科、康复科。哪个诊室开着门、比较空闲或者医生面相和蔼,她就进去跟人家讲这个病。
有医生听完收下了她的单子,看到上面写着“基因缺陷”,无奈地说上一句,“基因的病,治不了,再生一个吧,这个孩子有条件就康复,没条件就养着。”也有医生不耐烦地把她轰走,“什么罕见病?大病还看不完呢。”
彼时距离国内《第一批罕见病目录》公布,还有6年的时间。只有大医院才会对罕见病有诊疗经验和兴趣,小医院的医生还以为“罕见病”是一种疾病的名字,和“高血压”“糖尿病”一样。
对于张雪来说,没有拒绝畅雨的王艺几乎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接连几个月,只要王艺出诊,诊室外面总会出现这个年轻的母亲。她不哭不闹,只是静静地坐着,缓解自己的焦虑感。王艺一周出诊两次,等她看完病人,中午出来吃饭,张雪可能打个招呼,说两句。王艺做讲座,她也在课堂外坐着,等下课时再打个招呼。
孩子过敏吃什么药,感冒能不能打针,喝中药有没有用,只要有问题,她都会去缠着她问。“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懂这些,但我认识的人里她是最懂的了。”
王艺记住了她,王艺的学生记住了她,连巡逻的保安都记住了她,会在王艺停诊的时候告诉她,“别等了,今天王艺没来。”
到后来,即使张雪已经会按体重给畅雨调癫痫的药物了,她还是三番五次地找王艺。张雪觉得,那时的自己与其说是去看病,更像是在“刷存在感”。
两个孩子穿着“天使综合征之家”的T恤衫。受访者供图
天使综合征之家
作为全国有名的神经科专家,王艺见过了太多罕见病的家庭。但如此坚持的人,屈指可数。
逐渐,循着张雪的留言来找王艺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张雪给大家拉了个病友群,起名为“天使综合征之家”。
天使综合征的癫痫很严重,普通的癫痫一季度或半年复诊一次即可,但“天使”可能随时随地出现在医生眼前,有时甚至用了最强劲的癫痫药也很难控制住。病友群里的一位孩子连续癫痫5天后离开了人世。
王艺的一个研究方向恰巧是儿童期癫痫早期诊断与防治,张雪引荐来的案例多了,于是她把天使综合征当作新的研究课题,在很多学术会议、论坛上提到这种疾病。
她们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去深圳、大连、青岛等地开会的时候,王艺会告诉张雪行程,安排义诊。在张雪的召集下,这些地区的家长们带着“天使综合征之家”的标识来找她,给她献花,汇报孩子的小进步。
为了让这群家长在和医生沟通的时候更有效率,张雪主张所有家长都成为“专家”,每一个进群的新家庭会收获一个康复包,里面包括群助理总结的康复文档和视频。而她则制定了在外人看来严苛的群规则:群里不许发表情包,没有紧急情况不许发语音提问;甚至进群后哭诉也有限度,最多7天。
不许发表情包是为了确保上班的家长能够在晚上回看时不漏掉重要信息,“不许哭”则是接受现实的第一步。
在进群的第一周内,张雪会尽全力安慰每一个“新战友”,但过了这个时间,家长必须抛弃自己的情绪专心带孩子训练。“真正接纳这个孩子,需要很多年的时间,但孩子训练的窗口期只有五六年,当这个时间过去了,再着急也没有机会了。”
康复治疗师陈翌林在2014年首次接触到“天使”家庭,他发现这个群体的凝聚力超过了很多其他罕见病的群体。“如果家长选择了线上康复指导,张雪会进群监督家长,盯得比我们还要紧。”陈翌林曾经以这样的方式给一个西藏的患儿做过线上康复训练指导。
群里每一个孩子的微小改变也被王艺捕捉到,在她看来,这种坚持非常有感召力。“尽管无助、希望渺茫,但是他们从不放弃,这是很多罕见病群体的共性,但‘天使’家庭们确实像标杆一样。”
2023年3月,第十届天使综合征之家年会合影。受访者供图
双向奔赴
2014年,在张雪和王艺的策划下,“天使综合征之家”在复旦儿院召开了第一次家庭见面会。现场来了十几个家庭,姜永辉也从国外赶了回来。
畅雨是姜永辉在国内确诊的第一个天使综合征孩子。万里迢迢回国参加一个患者组织的年会,姜永辉的一部分理由就是张雪眼中的那道光——在微乎其微的希望下,她很快从焦虑茫然转变为一种决心。“她要用所有的能力去帮助畅雨,不管是什么办法她都愿意尝试。”
在畅雨确诊的两年后,医生、科学家、患者家属聚集在复旦儿院,搭成了一个“家”的模样。彼时的他们很难想象到,后来这个患者组织的年会越开越大,群里的患者家庭达到了1522个,加入的医生和康复师也有数十人之多,他们带动国内天使综合征的研究达到新的高度。
对于天使综合征这种复杂的遗传疾病,目前还没有“治本”的药物出现,只有根据发病的情况分门别类“治标”。除了癫痫外,天使综合征的孩子自幼还存在认知和大运动方面障碍,容易出现斜视和脊柱侧弯,需要医学方面的对症治疗和长年累月的康复训练。
为了给群里的孩子解决斜视的问题,2015年,张雪叩响了上海市儿童医院眼科主任乔彤的门。她在一场学术会议上听说了乔彤,乔彤对于所有罕见病患者都非常欢迎,约不到号可以随时敲门加号。
当时的乔彤遍查了天使综合征眼部表现的论文,唯一能检索到的是1990年,一篇论文中写到,20%至80%“天使”孩子会出现斜视、倒睫等眼部疾病。但在10年后,乔彤经手了200多位天使综合征患儿后,她觉得这个数据的上限更接近真实情况。
给“天使”孩子检查非常困难,孩子天生触觉敏感,难以配合医生的诊疗。而眼科手术前期检查至关重要,每一个眼球由6条肌肉控制,想弄明白斜视的原因需要精准的判断。
乔彤和团队的几个助手,拿着棒棒糖、拨浪鼓和仪器配合默契,做到了让“天使”宝宝不吃镇定药的情况下,1分钟内就完成检查。
一位妈妈记得,自己带着“天使”孩子从北京来上海找乔彤做斜视手术,从住院到出院,仅仅用了7个多小时。“常接触‘天使’的医生能理解这些孩子的特殊之处,给我们安排尽量远的病房,减少孩子受到外界刺激诱发癫痫的可能。”
孩子全麻做手术的时候,这位妈妈在手术室外攥着拳头,担心得指甲嵌入肉中渗出了血。手术过后,孩子的斜视得到矫正,走路磕碰的次数降低,胆子也大了很多。
这注定是一场医患之间的双向奔赴。在张雪不停地“喂”给乔彤病例后,她能通过孩子的特征,一眼认出家长基因检测了一年才确诊的天使综合征。
刚开始乔彤一两年只接收到一例“天使”宝宝,后来甚至一周要给两个“天使”宝宝做斜视手术。有的孩子斜视同时伴有倒睫或高度近视,她会尽量把三个手术合并成一个,“家长很多从外地前来,这样至少能给他们省两三万元。”
同样愿意帮助他们的还有康复治疗师。去年,张雪提议用讲座的方式,把这些年给“天使”做康复的经验总结出来,让家长们能够系统学习。陈翌林与畅雨的第一任康复治疗师愿意义务付出,于是他们约定每周三开设一次线上讲座。
多年观察和接触后,他们发现,在康复治疗师的帮助下,经过大量脱敏、运动、语言、生活能力训练后的“天使”孩子,比以前的孩子恢复得更快更好。同时,他们恢复的天花板也增高了,“让孩子以最佳的状态迎接药物的到来,这也是康复的意义。”陈翌林说。
去年开始,张雪与20多位医生患者将这十多年的康复经验总结成书。今年2月15日,第十一届天使综合征之家年会时,新书发布,里面涵盖的内容从康复到行为问题,从婴儿早期干预到家长调试心理,共计4个部分28个章节。
在陈翌林的印象中,我国脑瘫康复从上世纪80年代逐步开展,第一部《中国脑性瘫痪康复指南》2015年发表,这中间度过了30年时间。《天使综合征指南大全》出现,只用了10年。“天使综合征的发病率约为脑瘫的十分之一,这么小的发病率下,能将数据快速积累出来,就像是一个奇迹。”陈翌林说。
乔彤给天使宝宝看眼睛,竖起大拇指鼓励她。受访者供图
“十年不够,那就再来十年”
去年妇女节,一个苦练了几年的“天使”孩子用尽了全身力气在视频里叫出了“王艺妈妈”,看到这个视频时,王艺的眼泪掉了下来,“人家叫我妈妈,就是把自己的命和人生交到我手里,这种责任和期待我不能袖手旁观。”
王艺平时工作严格、雷厉风行,但对“天使”宝宝很温柔。她把医院里神经科、骨科、眼科、口腔科等科室打通,在天使综合征之家的年会时给孩子们义诊。她把天使综合征编写进大学的课程中,甚至在复旦附中给孩子们指导未来职业方向的微课堂里,她也讲过这种疾病。
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到这种罕见病。2018年,在畅雨确诊的六年后,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等5部门联合公布《第一批罕见病目录》,天使综合征被纳入其中。
在王艺等医生的努力下,越来越多小城市的医生也能看出来“天使”孩子的独特面容了。张雪听说过一个案例,有一个“天使”宝宝刚出生时,医生就发觉孩子状态不对,建议他们去做基因检测,抽了孩子的足底血,检测出来天使综合征。
让更多人认识“天使”仅仅是第一步。规范的医学数据积累则为后期的科学研究奠定了基础。
这10多年里,在复旦儿院随访的“天使”孩子超过600人,登记在册的超过1000人。两位复旦儿院的医生花了一年的下班时间,利用同类机器、在相同环境下采集孩子的磁共振成像,建立了全球最大的天使综合征影像数据库。
2023年,王艺和张雪还开启了一年多的天使综合征自然病史研究,群里300多个家庭参与,收集问卷64648份,这些数据汇聚起来客观反映“天使”宝宝一年内癫痫发作、睡眠障碍的特点——他们要做一个“基线”,未来一旦出现了药物,可以对照着这个“基线”评估药物是否有效。
但必须要承认的是,一项自然病史研究动辄千万,如今的成果只是万丈高楼的地基夯土。
一个天使宝宝和她的家人共同穿着“天使综合征之家”的T恤衫。受访者供图
临床的另一端,科学家们也没有停下脚步。2017年,生物医学领域新的基因编辑技术和小核酸药物取得了系列进展,天使综合征新药研发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2023年10月,姜永辉的团队获得了一笔来自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4000万美元的资助,用以研发一种新型的基因编辑技术和靶向神经遗传性疾病的递送平台,这项技术将应用于天使综合征等神经遗传性疾病的治疗。
目前项目已经做完体外细胞培养的实验和小鼠动物实验,通过药物治疗后,有76%的小老鼠大脑皮层里的神经显示已经被编辑了。之后他们会开始在大型动物中进行同样的实验。
这一项目被寄予5年内达到临床一期实验的期望。“如果我们能在研究的两种疾病上证明这项技术的概念,未来就有可能将它应用到成百上千种脑部疾病上,也能达到一针痊愈‘天使’的愿景。”
也有不少药企开始将目光瞄准了天使综合征。据姜永辉所知,正在研发的就有30多种不同的治疗手段。
在姜永辉看来,所有的罕见病人都要走一条道路:患者集合,医生、科学家关注,进而推动药企加入。国内的“天使”们是在这条路上走得比较快的一批人。
今年2月15日,伴随着“天使综合征之家”第十一届年会的召开,王艺宣布,复旦儿院天使综合征MDT(多学科诊疗)门诊揭牌。这相当于,“天使”孩子身上出现的各个系统的问题,可以在医院的门诊一站式解决,而医生也会围绕孩子的状态,做好常态化研究,预防性地解决更多问题。
很多“天使综合征之家”里的家长会提到“幸运”这个词。幸运有那个静静坐在王艺诊室门口的妈妈,幸运有那么多人愿意帮助这群罕见的孩子,幸运药物出现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上一次年会,帮助“天使”宝宝们的科学家和医生们在复旦儿院线下聚齐了。距离畅雨确诊已经过去了10多年,他们将手搭在一起,拍了一张合影,约定未来一定攻克这个病。
几个月后,张雪在手臂文上字:“The first decade is not enough,the another decade will be needed(十年不够,那就再来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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