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弹在脸颊，从脖颈那里嗖嗖地钻进胸口，停在怀里一咯噔，有了饥饿的感觉……仿佛一下子回到童年，那个奔跑在巷子里小小的我，左右狭路相逢了各种味道……
现在，想起婆婆说过的话：最好吃的东西都是你做不出来的。
可是，冬天还是来了。我很喜欢杭州的冬天，因为人少，冷飕飕的，回忆才能噼里啪啦地嗞嗞作响。对了，那是油炸的声音！完全可以想象，滚滚一锅大油，飘起绝无仅有的香气，行色匆匆的人走过路过也带走了那个味道，且久散不去。我父亲曾大手拍着桌子怒喝我二哥，让他交代放学以后去了哪儿！因为父亲闻到了二哥棉袄上浓烈的油香，且是油炸的味道，混合着猪油和萝卜丝儿特有的气息。大人们明察秋毫，二哥嘴边的油酥渣这蛛丝马迹已出卖了他，再加上一张嘴那一口吐露出来的萝卜气，就此“断案”他小子放学以后去吃了油墩儿。
油墩儿啊，杭州城的油墩儿，无论从外表到内心，都是绝不平庸的人间美味！它的食材不过是面糊与萝卜丝，可就是这样的平凡本色，方显烟火人间的相濡以沫。
我读的高中是杭州二中，那时候我家已从南山路搬至大学路。在大学路上住着我的一个邻居，大家叫她李师母，李师母干净利落，笑容可掬。每天在大学路上做油墩儿。她动作麻利且说话干脆，你往她跟前儿一站，她就直截了当：几只？你说两只。她哦的一声，就开始了行云流水的操作。炉火正旺的大锅里，倒入油，烧热后，她在用铁做的模具里放入面糊，然后将腌制后挤去水分且又生脆明快的萝卜丝加入面糊里，她的手控制着模具的感觉，过油，从嗞嗞作响的热油里热辣滚烫后，再往模具上铺一层面糊，轻轻往油锅里一放，刺啦刺啦继续发光发亮。此时此刻，油墩儿已成型，面糊与萝卜交相辉映，炸熟以后，它们已经轻盈地脱离模具，成为独一无二的个体，然后，变成了欣欣向荣的金色。李师母这会儿有着成功的喜悦，她将油墩儿捞起，搁在锅边的一个筛子上，油滴哒地漏着，然后，李师母用旧报纸或者牛皮纸那么一包，说一句：烫煞！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油墩儿，真是烫啊，心里又急不可待地要咬一口，可偏偏这一口下去又忍不住贪心地再多咬一点点，要咬到那个萝卜丝才算胜利，于是，这么光天化日地一大口下去，萝卜的咯吱咯吱的脆与葱花点点的香，已经乐翻我的心情，加上外皮焦熟，内里软和，交相辉映，边走边嗦着吃，捧着吃，嘴上闪光发亮，冬天的脸色也红润起来，满脸油光。所以呀，父亲看着二哥那一嘴的油炸香气，你不是去吃油墩儿你去干吗了！
隔了那么久的岁月，我依旧怀念那个油墩儿！
比起怀念，有些故事还在继续。
几年前，我去朋友家拜访，走进黄昏的楼道，突然被一阵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油炸香气给香得愣住了，气味囫囵吞枣般深入肺腑，我不由分说地判断对方是在炸圆子，而且是安徽圆子。
那个晚上在朋友家我一直絮叨着炸圆子，说着说着，还指指时钟：你邻居现在已经吃上圆子了，再吃的时候也许会复炸一次，那个香味就逼了出来，比初炸还要香；如果是煲汤或者清蒸的话，相对比较清淡。朋友急了，抓起电话问邻居：你家刚刚在炸圆子吗？我朋友鼻子尖闻到了！我连忙弯着身体凑过去听，电话那头的邻居爽朗大笑：我这就给您送几个？
那真是美好的分享。那个晚上，我跟朋友用手抓着吃着邻居的炸圆子，那些讨来的、蹭来的、千方百计要来的食物带着天然的迷情以及千载难逢的邂逅，更增添了美食的魅力，朋友问：你怎么判断那是安徽圆子？我说因为那个炸圆子的锅气里，有生姜的味道……对了，没有生姜的圆子是不完美的。那可是安徽合肥炸圆子的味道，也是我婆家的味道。
婆婆家逢年过节都会炸圆子，那是个“保留节目”。是团团圆圆和和美美过年的美好寓意，过年就要炸圆子，把美好与圆满变成现实蓝图。我婆家通常由二姐操刀安排这道过年大菜。每次我们一回家，二姐就意味深长地告诉我们：新买了糯米，特地到农村订了上好的猪肉，还有，配了极佳的生姜。
炸圆子是很有讲究的。蒸好糯米，这蒸也有学问，就是糯米的黏性，不能太粘手了，也不能太硬了，全凭制作人的感觉，“跟你做电视剧有着异曲同工的心路历程。”二姐说。糯米蒸好了，那边猪肉、小葱加上生姜末也备上了，于是，肉、糯米、生姜、小葱在二姐的手里捏把着，至于捏把到什么程度——既Q弹又有质感，这么说吧，成品以后，既要有肉感还要有糯米的颗粒感，这个尺度，全凭灵感。
大油开始，好戏登场。二姐将圆子一一下锅油炸，这个时候，就能闻到生姜的香味了，姜的味道真是点睛之笔，圆子里没有姜就如同油墩儿里没有萝卜丝，完全无法想象。生姜比较容易焦，它在一个圆子里，总是最先有了点褐色，一个个圆子在油锅里济济一堂，有一种互相鼓励的激情，而油锅的香气弥漫开来，深入人心，有一种打动你的情绪，它与杭州的油墩儿不同的是，油墩儿外脆里嫩，弘扬萝卜丝的主题；而安徽圆子则是米糯肉酥，彰显厚道精华。此时此刻，就像是看电影《返老还童》一般，我娘家的青春记忆与我婆家的美好时光恰好碰撞，交汇，在你还有好胃口的时候，十分感谢跟它们都相遇了。
吃圆子也很有趣。因为炸过的糯米十分有嚼头，有的米粒还会嵌在牙缝里令人左右为难，就听见有人吃圆子的时候，嘴里咂吧咂吧，想找牙签解决，可糯米陷入牙齿里很难顷刻消除，于是，有人就歪着头做沉思状，或者双手交错搁在鼻子下，不时挤眉弄眼，颇为一波三折。
此时此刻，年终于过完了。看见朋友圈留言：距离2026年过年，还有×××天，那么收藏好回忆，努力工作，期待又一个新年……那些个从前的路边摊，老底子亲切的邻居，还有那些个你回不去的老时光，都是美好的故事。而婆婆说：“最好吃的东西都是你做不出来的。”她的意思，是让我惜米惜饭惜岁月，也更珍惜那些美食吧！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著名编剧）
作者：王丽萍
文字编辑：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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