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与佛教的关系是双向的:不只是诗人与佛门有缘,佛门中颇见诗之苗裔。佛教的教理往往以偈颂的方式表达,偈颂与诗则是“近亲”——有些偈颂与诗几无二致。更有意思的是,僧人之中有不少诗翁,吟风弄月的兴趣似乎超过了青灯黄卷。虽说是尘缘不净,却也在佛教与士大夫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有意无意地扩大了佛教在读书人中的影响。

诗僧是一种复杂的文化现象。诗家讲“缘情”,僧家讲寂灭,从道理上讲,“诗”与“僧”凿枘不相容。但是,自佛教昌大于中土的南北朝至晚清,以诗名世的僧人历代史不绝书。仅以唐代论,《全唐诗》便录有诗僧115家、诗45卷,《唐才子传》提及唐代诗人398名,其中诗僧便有53名,足见禅林诗风之盛。对于这一现象,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概括道:

自齐、粱以来,方外工文者,如支遁、道猷、惠休、宝月之俦,驰骤文苑,沉淫藻思,奇章伟什,绮错星陈,不为寡矣。厥后丧乱,兵革相寻,缁素亦已狼藉,罕有复入其流者。至唐……有灵一、灵彻、皎然、清塞、无可、虚中、齐己、贯休八人,皆东南产秀,共出一时,己为录实。其或虽以多而寡称,或著少而增价者,如惟审,护国、文益、可止……等四十五人。

这就勾勒出了诗僧现象源起流变的大致脉络。

钱锺书对此也有一个梳理:

释氏作诗,唐以前如罗什《十喻》、慧远《报偈》、智藏《三教》、无名《释五苦》、庐山沙弥《问道扣玄》,或则喻空求本,或则观化决疑,虽涉句文,了无藻韵……初唐,寒山、拾得二集,能不搬弄翻译名义,自出手眼;而意在贬俗警顽,反复譬释,言俚而旨亦浅……僧以诗名,若齐己、贯休、惠崇、道潜、惠洪等,有风月情,无蔬笋气;貌为缁流,实非禅子,使蓄发加巾,则与返初服之无本(贾岛)、清塞(周朴)、惠铦(葛天民)辈无异。

他在勾勒脉络中杂以评论,评论的标准是诗歌的风格与价值,评价相当中肯,同时指出文士与僧人之间并无淄渑之别,也很有见地。只是诗僧中自有标格卓迥者,并不止于上述诸人。

早期诗僧首推东晋的支遁。前面已谈到他与名士文人交往的情况,而他本人不仅清谈超妙,诗也写得相当不错。《广弘明集》中收有其作品二十一首,其中半数为《赞佛诗》《长斋诗》一类佛教题材,其余则为《咏怀》《述怀》等感物咏志之作。佛教题材写得词采华美,但缺少诗味;咏志诗介乎玄言与山水之间,既直言老、庄玄理,又描写“芳泉代甘醴,山果兼时珍”的山林生活,后者与谢灵运等人的山水诗情味仿佛,在诗坛有一定的影响。但支遁在当时,主要面目还是在“僧”,而不在于“诗”。他的佛学修养深湛,著有阐说般若与禅的多种著作,对顿悟也有独特的理解,成一家言。所以,他虽能诗,却还不是典型的诗僧。


《神骏图》(局部),中间为支遁

最早一批以诗名著称于世的僧徒是南齐的惠休、道猷及宝月,三人同列名于钟嵘《诗品》。《诗品》录两汉至齐梁间的五言诗人,时间跨越六百余年,仅著录122人,故入其品第者均为一时作手。惠休等虽列于下品,却也说明已具有相当的“知名度”。

三人中,惠休的名气尤大。惠休俗姓汤,字茂远,生活于刘宋时代,入齐而终,与诗人鲍照、颜延之同时代而略晚。青年时代为僧,因诗而享盛名。宋孝武帝刘骏命其还俗为官,至扬州从事史。其诗集今己散佚,仅存作品11首。钟嵘对惠休诗的评价是“淫靡,情过其才”,沈约的评价是“辞采绮艳”,颜延之的评价是“委巷中歌谣耳,方当误后生”。三人立论角度不同,但基本看法是一致的,都认为汤惠休写男女恋情时渲染过分、风格绮艳。三人的评语都含贬意,而以颜延之尤甚,竟指责汤诗有“毒害青少年”的不良社会效果。一个僧人擅作情诗已可骇怪,又得此评价则愈发难堪。我们且来读一首他的作品,看看究竟如何。《怨诗行》:

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巷中情思满,断绝孤妾肠。

悲风荡帷帐,瑶翠坐自伤。妾心依天末,思与浮云长。

啸歌视秋草,幽叶岂再扬。暮兰不待岁,离华能几芳?

愿作张女引,流悲绕君堂。君堂严且秘,绝调徒飞扬。

这是乐府古题。自班婕妤以还,作者甚众,多写怨妇思念良人之苦以及年华易逝、人寿不永之感叹。惠休此作亦未脱窠臼,只是将这两方面熔铸一体,情思跌荡,语意工切,故在同题作品中允为上乘。若说风格“绮艳”则有之,称“淫靡”“误后生”则未免太过。推想颜、钟过责的原因,恐怕与惠休僧徒的身份不无关系——一俗人作此情语尚可,出家人则颇嫌心猿意马了些。

但是也有人恰恰因这种身份与内容的反差而激赏此诗。清代诗人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评论这首《怨诗行》道:

禅寂人作情语,转觉入微处亦可证禅也。

从思妇的怨词情语中看出禅意,沈老先生可谓别具慧眼。只是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感受到的还是缠绵情思与深切悲哀。

惠休还有一组短诗享有盛名,就是《杨花曲》三首:

葳蕤华结情,宛转风含思。掩涕守春心,折兰还自遗。

江南相思引,多叹不成音。黄鹤西北去,衔我千里心。

深堤下生草,高城上入云。春人心生思,思心长为君。

春心、相思,加上柔婉的风格,无论如何也和僧人的形象联不到一起。特别是与稍早一些的陶渊明、谢灵运相比,便明显感到汤惠休风格的独特了。

由于诗作的绮艳风格,时人多把惠休与大诗人鲍照相提并论。萧子显的《南齐书·文学传论》称:“休鲍后出,咸亦标世。”钟宪则讲:“鲍、休美文,殊已动俗。”钟蝾认为,惠休的成就不及鲍照,这种并称的评价并不准确。比较起来,钟嵘的看法是正确的,但并称之说也是事出有因。《诗品》评鲍诗为“靡嫚”“諔诡”“险俗”,“颇伤清雅之调”,与惠休诗评价相类。可见在当时人眼里,惠休与鲍照是同一风格流派中的诗人。有趣的是,目无下尘的李太白还曾就“休鲍齐名”做过一首诗:

梁有汤惠休,常从鲍照游。峨眉史怀一,独映陈公出。

卓绝二道人,结交凤与麟。行融亦俊发,吾知有英骨。

海若不隐珠,骊龙吐明月。大海乘虚舟,随波任安流。

赋诗旃檀阁,纵酒鹦鹉洲。待我适东越,相携上白楼。

这首诗的题目是《赠僧行融》。诗中以惠休、鲍照来比行融和自己,这对休、鲍很有些“抬举”的味道。

对于这个并称问题,还有另一种戏剧化的说法。南齐羊曜璠讲,颜延之出于对鲍照文才的嫉妒,故意提出休、鲍齐名之说,造成舆论,借惠休来贬低鲍照。此说可信与否,已无法考定,但由此也证明:惠休当时是个有影响的诗人,由于写情轻艳,声名颇具争议。实际上,汤惠休的诗风在一定的意义上,是开了齐梁“宫体”的先河。

另外两位诗僧的名气要小一些。道猷是东晋高僧道生的弟子,俗姓冯,后改帛,山阴人,曾为宋文帝讲解顿悟之义,得到好评。其诗仅存一首《陵峰采药》:

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云过远山翳,风至梗荒榛。

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闲步践其径,处处见遗薪。

始知百代下,故有上皇民。

这首诗历代评价甚高。明人杨慎认为“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与“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四句是“古今绝唱”;王夫之则评为“宾主历然,情景合一”;钟嵘也称之为“清句”。平心而论,仅就此诗而论,取境、情趣倒是有一些诗僧的“本色”,其格调、风致,则放到陶、谢之作中也并不逊色。可惜他的其他作品散佚不能得见了。

宝月俗姓康,生平材料很少。从仅有的一点资料看,他有音乐才能,曾为齐武帝的诗配曲,似乎是个牵缠在名利中的和尚。《玉台新咏》中收有一首《行路难》,题署“释宝月”,诗云:

君不见孤雁关外发,酸嘶度扬越。

空城客子心肠断,幽闺思妇气欲绝。

凝霜夜下拂罗衣,浮云中断开明月。

夜夜遥遥徒相思,年年望望情不歇。

寄我匣中青铜镜,倩人为君除白发。

行路难,行路难,夜闻南城汉使度,

使我流泪忆长安。

此诗写征夫思妇之情,虽属旧题,间有新意,取境、句法似对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都有些影响,但著作权却大成问题。据《诗品》,这首诗本为东阳柴廓所作,宝月曾留宿其家,抄写到手。柴廓不久去世,宝月便窃为己作。廓之子带手稿去京城,“欲讼此事”,宝月只得“厚赂止之”。此说若属实,宝月的人品便太卑下了。宝月现存诗还有二首,为乐府旧题《估客乐》。其一云:

郎作十里行,侬作九里送。拔侬头上钗,与郎资路用。

有信数寄书,无信心相忆。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

风格与那首《行路难》相去较远,有些类似于民歌的味道。看来钟嵘所讲是比较可信的。一个出家人出此下策博取诗名,既可见本人求名的迫切心情,也反映出一个时代的社会文化氛围。正如钟嵘所讲:“词人作者,罔不爱好。今之士俗,斯风炽矣。才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鹜焉……至使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就是在这样一种诗的迷狂中,佛门弟子中六根不净者也终于陷溺进去了。

从上述三个诗僧留存的作品看,他们在进行诗歌创作时,对自己佛门弟子的身份并不十分在意。与后代诗僧相比,他们诗作的最大特色就是无特色——无论在取材上,还是情感、境界诸方面,都与同时代的俗家诗人差不多。


本文节选自《结缘两千年:俯瞰中国古代文学与佛教》(陈洪 著,上海三联书店,2024年10月版)。

来源:陈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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