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后,我真的不再想他

但是变得也爱用句号

有时我正在笑,忽然意识到

这是已经断联的闺蜜的笑容

中午吃炒西红柿,一入口

童年的夏天汹涌而来

这首歌不再是这首歌

而是成了一个骨灰盒

扁桃仁的味道,不知为何

对于我像一剂良药

春阴细雨,尘土的气息

带回所有曾是我的人们的影子

——《悼念》三书

1

料峭春情意


清 佚名《国朝名绘册》

《春情》

(唐)张起

画阁馀寒在,新年旧燕归。

梅花犹带雪,未得试春衣。

过完年,一天比一天和暖。日子明显放长,太阳晒在身上别是一番意思,什么意思?早春的意思。

时间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回来。河流解冻,麦苗返青,树木仍是光秃秃的,但你看得出它们就要苏醒。

“春从何处来,拂水复惊梅。”北朝吴均的诗句,如春风一般飘逸。时节暗换,冬去春来,虽然还穿着棉衣,但身体里也像草木开始萌动。草还是枯黄的,却不知不觉有了绿意,水面风来已是不同。

春天就像爱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是几时起的爱意,谁也说不清,忽然就身在其中,如此真切分明,却又恍惚难言,就像王维的《桃源行》:“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这便是《春情》的立意,诗人要写的是早春的情意,似有还无,那被冬的阴影遮蔽的春。“画阁馀寒在,新年旧燕归。”“画阁”一词,春意融融,有女子的暖香,与“馀寒”并置,有一种张力,即仍被冬天统治。新年新岁,世界仿佛重启,但燕子还是去年的燕子,继续古老生活的故事。

吴均的诗句“拂水复惊梅”,“惊”字极好,看不见的春,惊动梅花,使之茁绽。在这首诗里,“梅花犹带雪”,春天虽说来了,但仍然在路上,梅花只不过做了信使,早早地报告了春消息。

什么时候春天才真正来到?“未得试春衣”,也就是说,棉衣还不能脱,春天便仍潜藏着。真正让人感觉到春天的,不是梅花开,不是河流解冻,是终于可以换上春衣,也叫“夹衫”或“春衫”,如李清照词里的:“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

穿了一冬的棉衣,迟迟脱不下来。某个晴日,春衣乍试,那种轻松惬意,使人对自己的身体亦有肌肤之亲。直到清明前后,北方天气都会冬春反复,“试”字既害怕又欢喜,身体记忆是比冬天还要持久。

2

野树花初发


清 佚名《国朝名绘册》

《早春》

(唐)储嗣宗

野树花初发,空山独见时。

踯躅历阳道,乡思满南枝。

年前某日散步到山里,“散步”这个词,似乎属于城市,与山野不宜。但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方式,介于城乡之间,最为不适的就是语言。什么样的词,可以描述我在家门口不远处的山里走路这件事?走走,散步,锻炼?

在山野走路,似乎应该叫“徒步”,徒步就是走路,意即不借助任何交通工具,仅凭双腿移动自己。这竟然成了一件特别的事,一件稀缺的事,好像人类的腿已经被废了似的。当我们发明一个词,多么悲哀,说明我们已经失去,至少那件事和我们已不再浑然一体。

什么样的说法,可以唤回早春清晨沁在空气中的凉寂的感觉?什么样的词语,可以贴近春衣初试时的身体反应,又喜又惊,仿佛一切皆有可能?

我走到山路转弯处,蓦然看见那株桃树开花了。零星几朵山桃花,深粉红,缀于干枯的枝头。要不是这花,我不会看见这株树,它太瘦小,太不起眼,几年来不见长大,这倒是一种境界:不生不死,不增不减。

我立在路边看花,花像是假的,像薄纸或塑料花,缺乏张九龄诗里的:“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更没有李白说的:“荷花娇欲语”,它开得疲惫。古代的花叶真是鲜活,四季像个四季,人也更有人的滋味。

让我们回到唐代的某天,早春季节,一个叫“储嗣宗”的人走在山路上。储嗣宗是唐代著名诗人储光羲的曾孙,登进士第,也爱写诗,较之曾祖父,他更仰慕王维,善写山林幽景,多发尘外之思。是日,他独自走在山里,见野树花初发,一时情动,写下这首《早春》诗。

写这首诗,是储嗣宗把他在此时此地的体验,把他亲身经历的生命现场,用直接、开放的语言呈现出来。什么是世界的本质?这就是世界的本质,即此时此地与我共存的一切,它们不是外在的,而是我的一部分,我和万物共同构成当下不可名状的生命场。

诗一旦写出,立刻便脱离了诗人,成为独立存在的“活物”,即那个特定时空的现场。不管诗人是否还活着,或是死了多久,只要语言还在,诗就一直在那里。阅读则是进入那个现场,尽可能全身心去体验它,果真如此,我们就会成为那个诗人,那个诗人也不再是个名字,而是我们每一个人。

“野树花初发”,野树很好,不必知道是什么树,它站在那里,遗世独立,没有名字。也许有名字,人们叫它什么树,但诗人不在乎,在他眼里,它只是山野一棵树。初开的花,就像野树在早春说的一句话,谁听见了这句话,谁就看见了自己。

“空山独见时”,他看见自己在空山里,他看见了自己是一个人。一个人?是的,一个孤独的人,走在空山里。他究竟要去哪里,他究竟是谁?“空山”是王维诗中常见的意象,空不是空虚,是空旷,空灵,空以纳万境。

“踯躅历阳道,乡思满南枝。”不管历阳道在哪儿,让我们停下匆忙的脚步,和诗人一起,在野花树下,在空山里,踯躅一会儿,停留一会儿。让我们也想一想家,让这一会儿充满爱。

3

被一朵花击中


清 佚名《国朝名绘册》

《长安早春怀江南》

(唐)许浑

云月有归处,故山清洛南。

如何一花发,春梦遍江潭。

许浑这首诗发生的情境,和储嗣宗的《早春》类似,都是初见花开,触发无限思情。就像同一主题的变奏,两首诗各有各的写法,各有各的声调。

“云月有归处,故山清洛南。”许浑从一句感慨开始,说出内心的渴望。云月无依,尚有归处,奈何自身经年在外,淹留他方而不得归故乡?这首诗作于长安,许浑家在润州丹阳(今江苏丹阳),漂泊仕宦,故山在清洛以南,望也望得见。

为什么不回去?因为远方有呼唤他的东西。

长安是他的梦想,他来了,也中了进士,但没有因此就幸福。幸福如同地平线,永远在前方,变幻不居,幸福在追寻幸福的路上。西晋张翰在赴任齐王东曹掾途中,行至洛阳,见秋风起,乃思家乡吴中的菰菜、莼羹、鲈鱼脍,叹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晋书·张翰传》)遂命驾而归。

张翰的任性洒脱,旷达绝世,令人观止。话虽那样说,但是为了家乡土产而放弃名爵,恐怕也不应一味称颂。大丈夫志在四方,治国平天下,自身性命尚可在所不惜,何况几样家乡美食。所以后来齐王兵败,张翰免于难,时人若有所悟,原来他是看准了局势。

无论如何,我们大部分人是许浑,生活不在故乡,就在远方,彼此构成镜像,哪一处都不能叫人安心。不是林中之路的不同,而是无论选哪条路,都是同时走在两条路上。

“如何一花发,春梦遍江潭。”“如何”一词,揭示出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惊讶,他以为江南已远,长安有他的人生,前途一片光明,殊不知被一朵花击中。一朵初开的花,那么微小,可是奇迹般地,引发他心中的相思,忽然泛滥,春梦无收管,遍满江潭。

很多时候,我们真正的感情,内心真正的想法,被理性隐藏得很深,以至于我们以为在做的事,在过的生活,就是自己想要的,是正确的甚至唯一的选择。

最后说说我自己。寒流过后,天气回暖,春风澹荡,吹在身上就像故乡。菜园里,池塘边,竹叶水色,人的眉梢,处处都是春来到。晚上开着窗,春夜的气息从窗隙潜入,叫人沉醉。清晨一片鸟鸣,树林里无数鸟儿,各自发出上帝赋予它们的声音,如啼如笑。

年终于过完了。忽然之间,又是一年。元宵节之后,烟花爆竹的繁响寂静下来,一切又如常,但平常日子转觉另有新意。况且接着到来的是春天。也许春节的本义并非过年,醉翁之意不在酒,春节是序曲,为了让我们看见春天如何回来,看见我们如何又回到一个开始。

今天晴暖,午后坐在阳台上,光景如此明媚,就连二楼平台上晾的旧衣裳,亦在春风春日里。时闻村鸡午啼,西边高速公路上车声似水,只觉人世这样安定,我们还有长长的一生。

撰文/三书

编辑/刘亚光

校对/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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