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4日,新周刊永远地失去了一位亲爱的同事、朋友。
她叫吴玉燕,大家都叫她“玉燕”或“阿燕”。她是新周刊审校室副主任,担任新周刊校对近16年。
她生于1984年,广东茂名化州人,是家中的长女、两个孩子的妈妈。
很多同事记得她的笑容、她皱起的眉头、她改过的文稿。我们想念她。
校对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良好的文字不会理所应当地出现在读者眼前。这是玉燕在新周刊花了16年时间给出的结论。
2009年,刚毕业的玉燕进入新周刊,一直从事校对工作。校对是座无声的桥,桥的这头是新周刊的采编,那头是千千万万的读者。她早已习惯忙碌,也习惯了孤独。
去年玉燕刚生了二胎,8月休完产假后恢复工作。2025年1月,一场毫无征兆的流感打断了她如常的生活。她起初打算吃药缓解,后来反复高烧不退,只能住进医院。10天后,她被确诊为严重的甲流合并乙流,转到ICU。
玉燕的先生说,她每天在病房醒来,都会问同一句话:“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进入ICU第三天,玉燕的病情迅速恶化,身体指标骤降。还没来得及留下什么言语,她便与所有关心她的人匆匆作别。
春节后上班第一天,消息传来,同事们无法接受:明明年前我们还在讨论专题稿件,她还在给最新一期杂志做校对……
守护者
玉燕陪伴新周刊16年,已经成了这家杂志社最让大家熟悉的面孔之一。多年来,新周刊有人离开、有人回来,她一直在这里,埋头于文字间。
她大概是新周刊阅读量最大的人,经手的文字以千万计。一家杂志社里,记者和编辑交稿后能暂时解脱,但校对得随时待命,把好内容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关。而玉燕永远是站在最后一道关,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那个人。
在办公室,玉燕总是伏在案前,被一沓又一沓的A4纸淹没。她戴着降噪耳机(她让我推荐耳机时没别的要求,说能隔音就行),安静地、持续地、不妥协地和海量文字、密集信息较劲。
她和编辑讨论句子怎么修改,和设计讨论版面怎么排布,留意数据出自哪儿、观点是否可靠、版面是否妥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对工作,她有极强烈的责任感:晚上在公司加班与孩子视频,她既放不下手里的稿子,也放不下屏幕那头不到1岁的、正在哭泣的孩子。
她陪伴杂志社走过了许多具有纪念意义的时刻,与不同风格的编辑、记者合作无间。老同事提起她,都会忆起同一个情景:
杂志下厂日,玉燕和记者、编辑、设计同事一起熬夜,夜风里有外卖的味道,夹杂着争论和玩笑。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一期又一期大小专题,大家酝酿出战友情谊。
作为校对,玉燕有一股不卑不亢的倔劲。
这么多年来,新周刊有两类特别典型的人:一是古灵精怪、机杼百出的怪才,一是“大人生活里的孩子”。后者在复杂社会里保留了纯真的心性和“精神内守”的习惯,一心钻研技术,不事讨好,笃定地践行自己的信仰。
玉燕是后者,她从来都是这样:正直得有些固执,工作原则问题从不含糊退让,不因关系亲疏而改变标准,多小的问题都要查证清楚。
作为新周刊审校室副主任,玉燕经常严格得让不熟悉她的编辑记者们感到诧异。她大概从来没想过要做榜样,但她的言行总在为这个岗位订立标准。
《新周刊》每年24期杂志,每期杂志十数万字;微信公众号每天共计推送近20篇文章。在如此大的工作量前,玉燕依然保持严格要求。很多编辑、记者都曾经被她追着问过话,核对内容细节、讨论词句使用,但凡有一点疑问,她都要抓到人问到底,没有例外。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带着审校室的新人们,将差错率压在一个远远低于控制标准的超高水平。
她对新周刊的情感,藏在一份千锤百炼的手艺里。她珍惜所有对得住这份手艺的同僚,珍惜每一篇值得留下的文章。
因此,她从不看人下菜碟,她会跟最熟的人在工作上较劲,也给交集不多的人以真诚的善意。熟悉玉燕的同事都知道,她有一种与年龄无关的赤诚和率真。
与那些风格强烈的采编、怪作者相比,玉燕显得太正常了。当他们提出一个很抽象的选题时,玉燕有时get不到;当他们在文章里展开天马行空的表达时,她坚持改成通俗的、读者能看懂的语句。双方为此没少争执,但最后都是以作品效果为准,各退一步。玉燕给作者的个性多留了一些空间,作者也领教了玉燕工作的专业性与韧性。
在一家媒体机构里,需要有人充分施展才情,也要有人把好信息来源、通篇逻辑、字句规范等细节。说玉燕和她带领的审校室是《新周刊》“守护者”一样的存在,并不为过。
朴素的英雄主义
玉燕突然离开后,与她共事过的人被震惊和悲伤笼罩。大家一起努力拼接着她短暂人生的碎片,试图抓住一些:
“下午手机传来消息时,第一反应是确认,再来才是难以平复的难受和遗憾。这种对文字传达准确性的下意识反应,可能是和玉燕认识交往中学到的第一课。”
“我甚至没怎么见过她真人,但她会严格到直接打我电话跟我沟通。作为一个‘社恐’,我会很疑惑:至于这么较真吗?”
“我今天才意识到,在很多关系里,她都扮演着那个充满稳定感和安全感的氛围本身,一直在透支自己。”
“她是个很好、很正直的明白人。当我陷入至暗时刻时,她真诚地鼓励过我。”
“(她)年前跟我说好累,我还跟她讲,忙完就是春节了,没想到是这样的春节。”
“我很遗憾提起她时说的是‘专业’‘负责’,我觉得不该用工作的尺度,去跟她的广阔人生道别。”
玉燕总是像姐姐一样看着一群闹腾的编辑、记者疯玩。旧人离开、新人入职,她在文字里默默地给他们修改不严谨的表达,补上他们疏忽了的东西,让本来优秀的人更优秀。
大家感激她的用心和辛苦,而她心里也如明镜一般。看了那么多文章,谁花了心思、为此付出了多少时间、字里行间凸显的细节,她都知道。
她平常话不多,性格也很平和,但在与文字发生碰撞的某些时刻,会突然夸张地提高声量:“对啊!这个一看就是下了苦功的。”“对啊!怎么能犯这种错呢?”
一位前同事提到了一个细节:2018年年会,玉燕在上台前掏出一支口红,说是朋友送的,挺贵,犹豫要不要用。她像一个很少化妆的小女孩,担心涂口红显得太隆重,或让她看起来与平时太不一样,会被大家笑话。
她从来衣着朴素,很少捯饬自己,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工作和照顾家庭上。只是一个较真且负责的好人,注定要吞下更多来自生活的苦楚和委屈;一个事事负责到底但缺乏足够支援的职业女性,活得实在太累。
玉燕似乎早有把责任扛于一身的自觉,无论是作为女儿、长姐、妻子、母亲还是校对,都是如此。
玉燕曾经说,她没有特别的人生规划,碰到什么就认定什么:考上大学就上,怀了女儿就生,做了校对就一直做下去。她从不谈论太遥远的以后,尽力应对好每一件迎面而来的事情。
有同事形容,玉燕身上有一种当下少见的“朴素的英雄主义”。她不讲大道理,只是以日复一日的行动,维护校对这份职业的尊严。
在最后的时光里,玉燕谢绝了所有同事甚至亲人的探望。她给最亲近的同事最后留下的话是:
“无论是哪种病,我其实不想让同事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刚确诊了,严重的甲流+乙流。千万别来。”
“反复发烧,还没找到原因,新年快乐!勿回。”
她从来这么倔强。审校室获评公司2024年度优秀团队,同事问她是否方便回来拍张合影,正在休养的她拒绝了,生怕传染其他人:
“我不能回去。万一我们部门其他同事也倒下了,还有谁干活啊?”
“我喜欢每个 早早乘上回家地铁的傍晚”
2月5日,我们到广州银河园,与玉燕的亲人一同送别她。
仪式只有10分钟,短得没办法消化这份悲伤。为她送行的同事都恍惚了,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大家都以为她只是得了一场普通的感冒,趁过年可以好好休息,回家陪陪家人;大家都等着年后一起领红包,一起完成未完成的专题……
仪式尾声,同事们在她的棺木旁绕行作别,尽可能多地鞠躬。有人握紧拳头,四周是低声的啜泣。她的遗容安静,如同沉沉睡去。
从殡仪馆出来,我们按这里的规矩洗了手、吃了糖、烧掉符纸并跨过去。我用红包里的硬币买了打火机,为她点亮一束光,愿她路上走得平坦。
为玉燕写这篇文章前,有朋友说:如果她还在,会认真帮你审校的。
我想,作为同事,纪念玉燕最好的办法,是以她的标准认真对待每一个交出去的字,为她手把手带出来的新校对们分担压力。如果她知道,应该会认同吧。
她亲手带出来的校对说:“让我来校这篇,用她教我的手艺。”
玉燕的职业生涯,由确凿的一个字一个字构成。她逐字逐句地细细校过,不容错漏,问心无愧。
漫长的时间里,许多人改变想法、中途离开,许多人并不是那么严格地对待工作、用力地抓紧生活。而她一直在这里,从不降低标准,只是埋头于段落之间排查隐患,让一字一句皆有凭依,不管人们怎么议论,潮水正向何处流。
当人们抱怨世事多变、生活泥泞时,她像听不见一样继续埋头犁了过去,于是地上长出新的作物,还有生命存活。
2020年年会,杂志编辑部表演了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的《我喜欢》。我挨个问大家喜欢什么,改成歌词。玉燕写的是:“我喜欢每个早早乘上回家地铁的傍晚。”
她从来都如此善良又真诚,负责且专业,我们都非常怀念她。愿她一路走好,来生得其所愿,轻松安乐。
编辑 朱人奉
校对 邹蔚昀
运营 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