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发：笔底波澜“大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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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新黄河，作者钱欢青

著名作家赵德发最新长篇小说《大海风》近日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小说以黄海之滨的马蹄所和青岛、上海、大连等港口城市以及广阔的海洋为故事发生地，书写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北方的渔业史与航运史，以扣人心弦的航海故事，绘就动人心魄的时代画卷，抒写荡气回肠的家国情怀。

一部《大海风》，何以呈现如此雄魄气势？新黄河记者专访赵德发，为您讲述创作背后的心路历程。

《大海风》

赵德发著

作家出版社

酝酿了三十年的一部长篇小说

记者：2023年您的非虚构长篇《黄海传》出版，时隔一年多，又推出了这部五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大海风》。《大海风》的创作缘起是否和《黄海传》有关？从非虚构到虚构的创作“切换”是如何完美完成的？

赵德发：《黄海传》出版后一年多，《大海风》问世。但是，《大海风》的写作早在写《黄海传》之前就开始了。这是我酝酿了三十年的一部长篇小说，长期搜集资料，构思故事，积累情感。2021年正月初七那天我早早醒来，创作冲动不可遏止，就去书房打开了电脑。写了一个多月之后，央视一套开始播放电视剧《经山历海》，我作为原著作者经常接受采访，完成相关的约稿，还多次外出参加活动，耽搁了四个多月才接着写。写出10万来字，山东文艺出版社约我写《黄海传》，我起初没答应，说我正写长篇小说，总编说可以等。我被他们的诚恳态度感动，决定将小说停下，先完成这部纪实文学。于是读书，采访，写作。因为我以前写过好几部非虚构作品，重操纪实手法较容易，在体裁之间转换不成问题，用一年多时间顺利完成。现在想来，多亏中间写《黄海传》，我更多地获取了素材，进一步开阔了视野，因而《大海风》比原先设计的格局更大，境界更高。

记者：小说的标题“大海风”三个字，格外有一种海洋的雄魄气势，为什么会以此为题？这和您对这本小说本身的风格构想有关吗？

赵德发：这部作品，原来起过多个名字：《蓝调子》《海沤》《月虹》等等，都不理想。后来想到书中几个人物都被大海风改变了命运，加上所引用的电影《渔光曲》插曲，有“迎面吹来了大海风”这句歌词，再加上德国人卫礼贤通过译介中国文化经典推动的“东风西渐”，遂改名为《大海风》。我以前写长篇小说，在多部作品中都各有一个核心意象，如《缱绻与决绝》中的铁牛、《人类世》中的金钉子等等。“大海风”也是个意象，用在这部海洋题材小说中非常妥当，与内容、文风高度契合。

《大海风》作者赵德发

百年巨变，波澜壮阔

记者：小说书写的是二十世纪上半叶北方的渔业史与航运史，时间上从1906年跨到1937年，空间上也涉及中国沿海多个城市。对于小说时空的选择您是怎么考虑的？

赵德发：我自从到海滨城市日照居住，一直想写海洋题材的小说，所以对海洋史、渔业史、航运史持续关注，长期研究。尤其是百年来黄海、渤海及沿岸的巨变，波澜壮阔，引我深思。我萌发野心，想写出一组海洋题材长篇小说，内容上各自独立，时间跨度上有先有后。于是，我首先将目光投向了二十世纪之初。那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政治制度、思想文化都在大破大立，西方列强对中国的影响持续增强。海上，挂外国旗帜的军舰、商船越来越多；岸上，有洋味儿的城市一座座崛起。中国的底层民众却穷困潦倒，难以为生，许多山东人只好闯关东，跨海北上。但是，也有些忧思深重的中国人不断探索民族自强之路，用各种方式救国救民。但是，日本这个强悍的外敌全面入侵，又让中国经历了更为惨烈的劫难。我以这三十一年为经，以海洋故事为纬，编织了这幅长长的画卷。

记者：小说中浓墨重彩刻画了主人公邢昭衍面对大海的坚强性格与进取姿态，讲述了扣人心弦、荡气回肠的航海故事，同时书中也写到了卫礼贤、王献唐、张謇等真实存在过的著名人物，您的用意何在？他们是如何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历史风云的？

赵德发：在《大海风》中，我精心刻画了主人公邢昭衍的形象，也塑造了他的妻女和篣子、翟蕙等女性形象，还写到了众多渔民、商人、船员、官员等等。有几个人物是真实存在过的，我这样写，一是为了增强作品的历史感与真实感。这些人都生活在那个时代，史册有名，写了他们能让读者觉得小说更加真实可信，跟着作者步入历史，感受时代风云。二是为了进一步突出主题，加深内涵。书中写卫礼贤，或直接或间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是为了展现东西方的文化交流以及他对主人公的影响。写张謇，是让读者看到当时的中国有“实业救国”的思潮与实践，为邢昭衍提供榜样的力量。写王献唐和庄陔兰，是让这些文化清流偶尔现身，显示中华文脉的绵绵不绝。我通过情节铺垫和细节描写，让这些人物与虚构人物“无缝对接”，水乳交融，从而更好地描绘时代样貌，增强故事力度。

当《诗经》的声音与各大洋的浪涛声汇响

记者：在写作《黄海传》时，您就从长江口走到鸭绿江口实地采访，积累了大量素材，也阅读了众多海洋文学经典作品和专业书籍。从采访和阅读的过程中，有哪些令您印象特别深刻的经历和书籍改变、提升了您对海洋的认识，滋养了您的海洋文学创作？

赵德发：从长江口走到鸭绿江口，是我平生最大规模的采访行动。虽然有疫情妨碍，但我还是在文友与老伴的陪同下，瞅准机会，分阶段完成。这次采访，不仅直接帮助了《黄海传》的写作，还让我对海洋的了解更加全面，认知进一步加深。那个存在了几十亿年的蔚蓝之境，发生过多少故事，有多少历史的积淀！船舶更新迭代，从风船到机器船；港口从无到有，从小到大。采访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在秦始皇到过的琅琊台、成山头和芝罘湾，体会古人的海洋观；在位于青岛的国家深海基地，参观海洋科考成果。我看了刚完成一次深海考察任务归来的“蛟龙”号，又看了大洋地理实体命名图。那是一幅巨大的“透明海洋”展示图，全球各大洋的山岭、平原、海沟等等，都以浮雕的形式直观呈现，凡是由我国科学工作者探明的各大洋海底地理实体，都有命名，而且以《诗经》为主，“风”“雅”“颂”分别对应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看着在中国海洋科考人员的努力之下日渐透明的各个大洋，我仿佛听到，用汉语吟诵《诗经》的声音与各大洋的浪涛声汇响在一起，让人心潮激荡。在采访的前前后后，我还读了大量书籍，从《海洋与文明》《中外海战大全》《中国古代航运史》《渔业史》，到山东省志中的《海洋志》《水产志》；从上海、青岛、烟台、大连等港口的港史，到《日照渔家文化》《岚山渔文化》等等，都给我提供了滋养，成为我从事海洋文学创作的凭依。

记者：您曾经说过自己二十一岁才真正看到大海，而此前您曾写过著名的“农民三部曲”，从“拥抱土地”到“走向海洋”，这一文学创作的转变是怎么发生的？

赵德发：我出生于农村，小时候只听长辈讲过一百多里之外的“东海”。成年后一次次看海、渡海，三十五岁之后定居在海边，海洋的风景吸引着我，海上的风险也震撼着我。三十七岁时，我在日照海水养殖总场挂职半年，白天在海边忙于工作，夜晚睡在海边听着涛声入眠。我还几次参加抢险，与全场干部职工一起抗击风暴潮。那时就想写一写海边风情和渔民生活，挂职结束之后还去渔业重镇岚山做过采访。但我动笔写时，觉得自己似乎到了深不可测的海上，风雨飘摇，很不踏实。写了两个短篇小说发表，觉得不太好，索性去写乡土，写农民，用八年时间完成了“农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接着又用八年时间写了传统文化题材的《双手合十》《乾道坤道》。2008年秋天，我与十来位日照书画家去韩国进行文化交流，坐日照至平泽的班轮横渡黄海，来回都是十八个小时。我看着大海思绪纷飞，到日照十八年来的海边生活积累在我心中融汇化合，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可以写海了。于是，从《人类世》到《经山海》，作品中蓝色渐浓。《黄海传》与《大海风》，这更是标准意义上的海洋文学作品了。

记者：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西方的海洋文明十分发达，而中国发达的是大陆文明，尤其明清两朝都曾实施禁海政策。通过这些年创作海洋文学的创作，您觉得我们该如何更好地认识并发掘中国的海洋文明？

赵德发：中国海洋文明从上古时期就有萌芽，随着人们在海上活动的增加，海上贸易的拓展，对外交往的需要，海洋文明逐步发展。汉代开辟海上丝绸之路，明代郑和下西洋，是世界海洋文明史上的精彩两笔。但是，后来的统治者将海洋看作敌寇来路，实行海禁达三百年之久。在这个时间段，西方航海业大兴，海上贸易、海洋探索飞速发展。西方的船队出现在各个大洋，让世界通过海洋连为一体。清朝后期虽然解除了海禁，但与西方的距离已经拉大，终于被列强用炮舰轰开了国门，近代史上的国耻，大多写在海上。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成为海洋文明的建设者、守护者，“海洋命运共同体”是海洋文明的中国表述，影响深远。文学创作，应该将海洋作为一个母题，探寻海洋文明密码，表现人海关系之变，书写中国人走向深蓝的伟大历程。

记者：下一步您有什么样的创作计划？您的下一部作品也是关于海洋的吗？

赵德发：完成《大海风》之后，我本来要再写两部海洋题材的长篇小说，但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只好推迟，因为我被山东大学引进，到作家书院从事创意写作。讲课、带研究生，对我来说是个新的挑战，我不能辜负山大的厚望，应该首先做好这件事情，等到时间充裕时再写小说。但愿我能在余生继续讲述海上故事，让更多的读者朋友感受海风，听取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