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督导老师是付丽娟老师。
*本期督导内容来自曾奇峰心理工作室-有弥联合心理咨询师内部团督,经过改编,隐去了来访者的个人信息,督导文章主要用来交流与学习。欢迎投递简历加入有弥联合心理,参与我们的内部督导。
科幻电影《降临》是源自一篇短篇小说《你一生的故事》。小说里借助女主角语言学家的视角,详尽地描述了人类与突然来到地球的外星人“七肢桶”达成交流的过程。
经过一种类似蒙童学步的过程,语言学家发现七肢桶的文字十分特别,每一个字都各有其意义,和其他字词结合以后可以传达的意义近乎无穷无尽。
这不禁让我联想到,我们对潜意识的感受,就像在阅读七肢桶的文字。电影里用抽象的圆圈加上不同的点缀来表示不同的文字,有时一个圆圈能表达很长一句话的含义。这就像在解读潜意识一样,用抽象的方式,在一个点上解读出很多层含义来。
同样地,似乎在人们的想象中,对科学的幻想是极简的,就像三体人之间没有秘密,没有谎言,他们的交流在意识中瞬间完成,不需要思考、语言、肢体的参与;七肢桶的文字也是如此,一个圆圈就能表达很多含义。我们现在的语言也逐渐有“浓缩”的趋势,以高度概括的词语来指代某种行为、现象或观念。这样做的好处是能减少交流中的成本,但显然,精神分析是要反其道而行之。
例如,如果有人说自己“慕强”,其他人一秒就能理解对方凝练出来的含义,但精神分析要反过来,把这些浓缩的、凝练的词语拆解开:“你所说的慕强,具体指什么?”、“为什么这些部分会吸引你?”、“你描述的‘强‘的反面是什么?会让你有什么联想?”。
正如本场督导里的来访者,有很多无法直接用语言表达的感受和想法,需要咨询师用自己的感受去捕捉,透过来访者有限的语言,解读无限的潜意识世界。
每一个选择都是潜意识表达
咨询关系初期,咨询师常常会问来访者来咨询的目的,或者目标,包括近期发生了什么促使来访者在此刻进入咨询。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是来访者为什么会选择眼前这位咨询师。有时来访者会提前预设好自己要选一位同性还是异性,比如很多来访者会想要选女性咨询师,因为女性象征着母性,是温和的,接纳的,攻击性低的;而有的来访者会希望选择男性咨询师,这也许代表了内在对力量,以及对被权威认可的愿望。当然,很多时候这些选择折射的是来访者内在的父母形象,以及在想象中来访者想要为自己寻找怎样的理想的父母。
曾有来访者表示,自己想要找经验丰富的咨询师,或者是颇有名气的,这些条件都代表了咨询师的能力是很出众的,也许能解决自己的问题。
就像理解“慕强”这个词一样,我们不能简单地给来访者贴上“慕强”的标签,而是要好奇在这个要求之下,隐藏着来访者怎样的想象。也许来访者想要强有力的养育者,这是否意味着来访者内在内化的是一位脆弱无力的,无法照顾自己甚至是拒绝照顾自己的母亲?又或者是否在来访者的想象里,自己的问题是十分棘手的,难以处理和解决的,必须是经验丰富、能力出众的咨询师才能帮助到自己。
假设来访者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位不那么有名的,甚至是新手阶段的咨询师,这又有怎样的含义?是否代表来访者内在愿望与外在现实总是存在落差,在来访者的潜意识里自己总是落得一个只能退而求其次的结果,如果是这样,也许来访者对自我的感知是“我不够好”、“我不配得”。同时,这种无法得到、对现实的失望会引发强烈的愤怒,这些愤怒在咨询中指向了咨询师,这是来访者在用攻击的行为诉说自己的失望,对无法找到一个没有受到损害、健康且强大的客体的失望。另外,来访者主动为自己创造了一次“不可得到”的体验,这显然也是对内在的丧失体验的重复。
除了对好客体的丧失,来访者的梦揭示了另外一层丧失。梦是我们潜意识的导演。来访者梦到牙齿脱落、指甲脱落,是在表达攻击性的丧失。牙齿、指甲是身体的“护甲”,也是能进攻的武器,尤其牙齿是人体最坚硬的部位。同时,来访者来咨询是因为笼罩在生活里的迷茫感受,希望能找到前进的方向。如果让我们联想前进的方向,会想到箭头、路牌,朝向某个点的意象是带着锐利、清晰的感受到,能聚焦在某一点上发力也意味着攻击性能够表达甚至升华。
结合来访者可能存在的低价值感的自我感知,也许压抑成为来访者内在的主旋律,接下来我们需要去探索和理解来访者攻击性的压抑,生命活力的压抑,创造性的压抑,以及伴随压抑而来的种种冲突和挣扎。而以上这些理解,都是通过“阅读”来访者的行为和凝缩的言语片段后再向内还原,结合来访者的成长经历、咨询师的反移情感受等做出的推测性的理解。
就像解读七肢桶的文字,也许几个简单的符合就能组合出无穷的信息。
让理解穿过防御之墙
如果咨询师感到想要理解来访者、触碰来访者的真实内在是困难的,也许是因为来访者始终在使用多变且强大的防御。这些防御层峦叠嶂,将真实的部分包裹在其中。
然而,来访者处在和咨询师的一对一的关系里,不可避免会有移情的呈现,也不可避免会有潜意识的流露。防御会增加咨询师对潜意识的捕捉和解读,但无法完全阻止潜意识的流露。只要身在关系里,总是有迹可循。
来访者对丧失好客体、无法拥有好客体有着强烈的失望和愤怒,这些愤怒起初难以抑制地在咨询关系中上演了,伴随着对咨询师的贬低和不满,但很快又被收了回去。付丽娟老师认为,也许咨询师看见了来访者内在那个失望、沮丧的小孩,并且尝试着去抱持和接纳这些糟糕的感受,这种接纳抚慰了来访者内在受伤的部分,于是愤怒被撤回。但是,在好体验的反面,也许还存在着隐蔽的防御。来访者的愤怒和攻击不受控地爆发后,也许会担心自己的愤怒会损伤咨询师,损伤这位尝试照顾和关心自己的妈妈,因此来访者也会想要修复自己可能给关系带来的损害。于是来访者选择将深层的愤怒、失望压抑起来,穿上了一件温和无害的防御外衣。除此之外,或许来访者的潜意识里想要自我保护的部分在防御着,让自己不要太快暴露内在的感受,不要太快把自己真实的,脆弱的一面展露出来。
就像是梦见脱落的牙齿和指甲,以及被拔掉利爪的雄鹰,攻击性的丧失也意味着自我抑制,收起武器的行为也是一种隐藏。来访者想要在咨询师面前隐藏起自己,把受伤的,脆弱的部分藏起来。一方面来访者很需要有人能看见自己的脆弱,但真的被咨询师触碰到脆弱的部分时,来访者又会立刻躲进防御里。
这一切的表达都十分隐晦,有时是来访者借助谈论自己的梦来表达,有时是借助谈论现实生活中其他的人和事来表达,而来访者的反应随着咨询师的言行在不断调整与咨询师的距离,一旦感到不安全就立刻逃回防御里,语言和行为都会变得隐蔽且模糊。也许也就是督导存在的意义,能将纯粹的语言和文字的表述,还原成贴近来访者内在体验的画面。
使用防御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或者隐藏自己的某种想法和欲望,不让自己轻易被看破或穿透。通常我们感受到的防御是沉默,或者寡言少语,又或者用非常理智的言语和思考来保护自己,以及闭口不谈自己的创伤和隐私事件。然而,还有一种特别的防御,恰恰是向咨询师暴露自己的隐私或者敏感话题。例如和咨询师谈性。看起来能够和咨询师谈性,似乎是一种积极的,能打开自己的表现,好像在说来访者对咨询师是信任的,也是想要和咨询师靠近一些的,但有时候来访者谈论性却是在防御和隐藏其他议题。因为性是一个很特别的话题,很容易吸引注意力,也容易吸引咨询师的分析,如果来访者在某个时刻突然谈到性,或者在某个阶段突兀地开始谈性,也许是来访者在用这样的内容声东击西,控制咨询师的注意力,避免咨询师看到更深处那些被隐藏起来的部分。
付丽娟老师还谈到另外一种将性作为防御,来保护某种情感体验的可能性。也许来访者在和咨询师的关系里,被激活了很多需要,来访者很想要得到一个能全心照顾自己的好妈妈,咨询师在咨询中对来访者的理解和靠近带来了好的体验。但咨询师总会有休假的时候,有时也会请假或者因为自己的需要而更改设置的行为,这样的行为很可能会威胁来访者体验到的好的稳定的感受。很可能来访者已经对咨询师产生了更深度的需要,更婴儿化的被照顾的渴望,如果咨询师因为自己的需求产生了变化,这对来访者来说可能意味着好妈妈被摧毁了、消失了。这种时候,来访者可能会把这些好的体验,把自己对咨询师的依恋变成可被理解的情欲,或者与性有关的议题,以此来保护自己内在很脆的对咨询师的需要。
换句话说,来访者内在开始对一个好客体产生强烈需要,这件事本身吓坏了来访者,因为曾经的丧失体验、好客体不可得的种种体验,让来访者不敢再轻易对他人有期待,有需要,现在这种情感的需要又冒了出来,这是来访者心里很脆弱的部分,因此来访者可能会将这种需要和依恋的感觉,异化成与性有关的内容。某种程度来说,婴儿对母亲全然的依恋、身体接触、哺乳时嘴巴的快感,这些体验与性带来的愉悦感受是十分相似的。将这种深度的依恋需要异化成性,就能把真实的需要和情感的部分藏起来了。因为性是每个人都可理解的,是一个充满很多内容和想象的词,能解释来访者种种的情感变化,也是一颗很好用的烟雾弹。
要识别来访者的防御,需要咨询师体察并思考自己的反移情感受,接着从这些感受里想象并理解来访者内在发生了什么。虽然看起来一句话就说完了,但这个过程很复杂,因为有时候咨询师要意识到自己的某些感受是反移情也是有挑战的,而有时,即使意识到了,也无法理解来访者的内在体验。越是原始、早期的潜意识语言,越难被理解。同样的,这也是督导以及个人体验的意义所在,越是能触碰自己的早期体验,越能理解他人,而督导提供了更加经验丰富且跳脱出咨访关系中的移情与投射的角度,能帮助咨询师看见被忽略的重要细节。
有弥联合心理内部督导现场画面
连接,是对情感做出回应
也许在很多时候,成年人的身份本身就成为了一道防御。
来访者在咨询中谈论现实遇到的困难,咨询师很容易会在来访者成人的功能以及成人的感受上来理解。付丽娟老师说:“如果我们把来访者看作是五岁的孩子,来访者是在说什么?”
视角切换到孩子身上,仿佛揭掉了一层面纱,露出底下更加贴近情感的表达。来访者在说的困难、无助的体验,更像是说自己是个需要帮助的孩子,但总是被重要客体拒绝或忽略。成年后在事件里遭遇的困难,依然会唤起来访者内化的那个拒绝的母亲,唤起失望与不满的感觉。同时,是否来访者在咨询中也会感受到这种困难以及被拒绝的体验?来访者向咨询师求助,也会把咨询师移情为那个力量不足、拒绝、虚弱的妈妈,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来访者更希望和经验丰富的咨询师工作。事实上这种不满和愤怒,真正指向的并不是咨询师,而是来访者心里内化的母亲形象。而借助来访者向咨询师投射的愤怒和不满,咨询师其实是有机会邀请来访者去看一看更深处的情感体验,看看那些指向内在客体的失望、不满和期待。
还有一种现象,是来访者在咨询中表达对自己的不满意,对自己无力的受挫感受,而对自己的不满,来源于内在没有一个好的,支持性的好客体形象。也就是说,如果孩子的心里住着一位能支持自己客体,这个客体能让自己感到自己是好的,并且这些好体验是稳定的,这个孩子的内在就能有力量,去支持自己探索、发展、克服种种困难。相反,内在没有一个支持性的好客体,内在是空洞且脆弱的,孩子就会从内心里感到虚弱无力,无法调动力量去创造。也就是说,对自己不满意,是因为内在缺乏好客体的支持。
因此,咨询师需要在这些情感体验的层面上对来访者做解释。如果仅仅解释来访者在现实中感受到的挫败和沮丧,解释来访者对自己的自我攻击,这些是在成人功能层面的理解,在此之外还需要看到来访者内在那个极其渴望被支持,渴望获得力量能让自己鲜活起来的孩子的愿望。
比如,咨询师能理解来访者需要的是一个能对情感做出理解和回应的妈妈,这个妈妈能看见来访者动弹不得是因为缺少足够的支持,面对困难时十分无助。
如果进一步去感受不被支持的孩子的内在,也许对这样的孩子来说,环境是危险的,是迫害性的,那些危险穿透意识到屏障逼近内在世界,因此孩子需要竖起重重防御来保护自己不受危险侵害。来访者的内在或许也非常矛盾,一方面十分渴望能有好客体住在自己心里,支持自己,但另一方面又对从安全的防御堡垒里走出来感到万分恐惧。也许在关系里一感觉到危险就会重新退回到堡垒之中,这也是咨询进展中困难的部分。为什么来访者没有努力给自己找一位完全符合自己期待的咨询师,而是又一次让自己退而求其次?也许来访者提前准备好了要对咨询师失望,这也呈现了来访者为自己找一位咨询师,渴望与咨询师连接,但又选了一位离自己的期待有些距离的咨询师,因为来访者害怕离开那座安全的堡垒的冲突。
如果来访者已经提前预设了咨询师是无法帮助自己的,已经穿好了名为防御的盔甲,咨询师如何与来访者继续工作?付丽娟老师说,重要的是穿过厚厚的外壳,去接纳里面那个脆弱的人,这其中最重要的,是对情感的理解。情感的接触能让来访者感到自己拥有了一位支持性的咨询师,以及一段支持性的好关系,但情感的接触也可能会让来访者感到恐惧。也许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尝试从情感上靠近的体验,让咨询师能够触摸到来访者,能够逐渐穿透防御的高墙看到来访者内在隐藏起来的感受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