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施雨

编辑/计巍


小树在撞墙时同学抱住他

2024年12月16日,一个平常的课间,南京市晓庄小学文濬校区二(4)班的教室里,孤独症男孩小树背对着班上的同学,用头轻撞着墙角,撞一下,退后,又撞过去。一个女孩跑过去从身后抱住他,拍着他的肩,安抚着告诉他不能撞。小树转过身来,腼腆地笑了。

教室另一端的陪读妈妈徐静拍下的这一幕,在短视频平台上得到了近十万点赞。这是徐静记录儿子在普通小学进行融合教育的诸多日常片段之一。在徐静的记录里,班上的同学还会教小树跳绳、帮小树交作业、带小树跑步、陪小树玩耍……

起初这可能只是一个发生在小学二年级同学之间温暖有爱的偶然瞬间,但在采访中我们发现,这个温暖瞬间的背后,是关于学校、老师、家长、同学等各方之间如何一起合力去接纳、帮助一个孤独症孩子的故事。

2022年,《“十四五”特殊教育发展提升行动计划》提出:“加强普通教育和特殊教育融合。探索适应残疾儿童和普通儿童共同成长的融合教育模式。”

2024年发布的《中国孤独症教育康复行业发展状况报告(Ⅴ)》中提到,全国6-12岁儿童中,孤独症儿童的出现率为0.7%,全国0-14岁的孤独症儿童保守估计约200万,且每年新增约16万。关于孤独症儿童如何与普通儿童一起进行融合教育,这个故事或许可以提供一种解法。


开学第一周

2023年9月,牵着小树去晓庄第二小学(2024年更名为晓庄小学文濬校区,以下简称“晓庄二小”)参加新生报到的第一天,妈妈徐静紧张得双手发抖。四个月前,徐静向学校提交了小树的材料,申请小树在她的陪读下入读普通小学一年级。

从2018年确诊中度孤独症开始,小树就在康复机构接受干预。三年多,在机构花费了近100万,结果却不尽人意。徐静想,与其天天在一小方格子间里一对一上课,不如让孩子进入普通学校的环境里,试着与他人接触,学会适应社会。2021年,为了让小树进入融合教育幼儿园,徐静辞去工作,成为一名全职陪读的母亲。

王子青自2022年开始调任晓庄二小的校长。“我们不会拒绝学区内的任何一个学生。”王子青说。前一年,这所小学也招收了学区内一位孤独症孩子入学。

招收特殊孩子入学,校长王子青当然也有顾虑:一是普通学校在特殊教育上的专业性不足,学校如何能够做到“因材施教”?二是不知其他家长会有什么意见。前者要求学校师资团队的建设,后者需要充分的家校沟通。

一年级学生由学校组织实施阳光均衡分班。小树被分到了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张永晶的班上。

张永晶有着八年教龄,却是第一次接触孤独症学生。报到那天,当班上孩子都互相打招呼说话时,小树在独自发呆。张永晶走到小树面前,喊他的名字,摸他的头,但小树只看了她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该如何与这个孩子相处,张永晶一开始也觉得茫然。

小树的座位在教室最后一排靠门,全程陪读的徐静添了一个椅子坐在他旁边。

开学第一天,小树就崩溃了。才上两节课,他就跑出教室,在楼梯间带着哭腔叫着,想要回家。徐静安抚他,把他拉回教室。但小树又闹起了情绪,拍桌子,咬衣服,甚至脱下鞋子扔出去。徐静不得已把他带到走廊上冷静。

张永晶记得开学第一周,班上的同学们见小树发脾气闹得凶,都不敢接近他。

“小树为什么发脾气?”“小树妈妈为什么要陪着小树上学?”“小树为什么不说话?”面对着来自同学们的疑问,徐静有一套自己的解释:“小树是来自星星的孩子,所以他暂时还不会说我们地球的话,也不懂我们地球的规则。”

从幼儿园开始,徐静就以这样的方式解答孩子们的疑问。上大班时,曾有一位孩子说:“小树是不是有点傻?”徐静听到,心里咯噔一下。但她相信孩子们没有恶意,就想办法去化解:“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小树好像和我们有点不一样?”

如何让班上的同学理解、接纳和帮助小树,也是学校在思考的问题。杨勇是晓庄二小分管融合教育项目的主任,他说,开学第一周,学校就邀请了栖霞区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给一年级的孩子上了一堂主题为“不一样”的课。

在小树的班上讲这堂课时,老师李月月引导同学们去理解人和人之间的不一样:“我们发现了人和人不一样……我们班就有一个小朋友,看起来好像和我们不一样,他叫小树,他和你不一样,你和别人也不一样,这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

“我们应该如何对待这种不一样?”当话筒递到同学们的嘴边时,一个个答案蹦了出来:

“他伤心了我们要抱他,他生气了要安慰他。”

“好好跟他说,我想跟你做朋友。”

“做朋友的时候要有耐心。”

“他不在队伍里面我可以跟老师一起找他。”


同学在教小树做课间操


“不要让小树落单”

一年级刚入学的小树对一切都是懵的。老师点名时没有反应,课间操时站着不动,上课铃响了也不回班上。徐静觉得他完全是游离在外的,就像水和油融不到一起。

徐静只能像影子一样紧跟小树。怎么排队、怎么取餐、什么时候要做什么,“基本都是我带着他,一步一步跟连体婴儿似的”。

青青是班上第一个主动接触小树的孩子,她从幼儿园就和小树同班。开学第一天,青青就成为了徐静的小助手。课间操时间,青青会走到小树座位边,拉着他去做操。看到小树发呆时,她也会和小树说说话。很快,一些原本不理解小树的同学也跟着青青一起聚在小树身边。在青青看来,这是因为“他们看好多同学都在跟小树玩,然后也想跟小树一起玩。”

每当看到有同学主动帮助小树,张永晶就会表扬同学有爱心,奖励一个贴纸。她记得,入学两三周,小树身边就总有同学围着,“争宠”似的想帮他。

小树喜欢在课桌上一排排地摆放画笔。入学第二周,常有两三个孩子围到他桌前喊小树,小树却不搭理。徐静帮同学出谋划策:“你抢他画笔他就理你了。”同学抓过小树的画笔跑开,等着小树来追。小树扯着徐静的手,着急地叫,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同学拉起小树的手,说:“走,我带你去追!”小树就跟着追了出去。

开学一个月左右的课间,徐静一不注意,小树跑丢了,上课铃响还没回来。张永晶急了,叫班上一半的孩子一起出去找他,最后在一间会议室里找到了小树。张永晶提醒班上同学,不要让小树落单。那次以后,小树身边就总有同学。

令张永晶意外的是,从未有家长对班上有特殊孩子这件事表达过担忧。

只有一次,情况有些棘手。入学一个多月,小树闹情绪时班上一个女孩上前拉住他,小树情急之下咬了女孩。徐静起初以为是咬破了衣服,后来从张永晶那里知道,小树咬伤了同学,家长很担心。徐静感到天都塌了,放学时带了一箱牛奶和零食,当面给孩子和家长道歉。

张永晶也把女孩带到办公室安慰和解释说小树不是故意的,女孩说她知道,家长也理解。张永晶告诉她,小树力气很大,下次他闹情绪时,要先让小树妈妈把小树安抚下来。

徐静很感激学生和家长的友善。在九月份的一节语文课上,班上一个男孩突然在座位上吐了,她主动起身去处理和照顾男孩。那天晚上,男孩的家长在班级群里向徐静表达了谢意。自那以后,这个本不太和小树一起玩的男孩,开始主动在体育课上教小树跳绳。

青青的妈妈记得,一年级时,青青回家后经常高兴地说,小树妈妈又给她带礼物了。2024年的儿童节,青青的妈妈邀请了小树和徐静一起来家里玩。她相信多和普通孩子相处,对孤独症孩子一定有所帮助。


老师和同学在陪伴小树


融合教育怎么教

校长王子青记得,开学报到那天站在校门口迎接新生时,她主动和小树打招呼,但小树却没有反应。那一刻,王子青心里有点慌:“这个孩子招收了以后,我们能不能把他教好?”

张永晶说,小树刚入学时,上课总是发呆,或是低头做自己的事,有时又突然嬉笑。但她也注意到,当他听到感兴趣的内容时,会紧紧盯着黑板和老师。

课堂上,张永晶常常带着同学“开火车”——让一组同学轮流回答问题。轮到小树,他不愿站起来,徐静总要在一旁连哄带拉,同学也给他打气,喊着:“小树!小树!小树!”。张永晶会走到小树面前,再把问题仔细解释一遍。看小树没反应,同学们会大声告诉小树答案,带动小树说出口。张永晶认为,课上首先重要的就是小树能够开口说,哪怕是跟着同学的话重复。

2023年5月,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推出《普通学校特殊需要学生课程评估工具》,帮助普通小学老师针对有特殊教育需要的学生找到适合的学习方案。杨勇说,晓庄二小也引入了这一工具为任课老师作教学参考。

纪成阳子是小树班的体育老师。她记得刚开始上体育课时每次吹口哨,小树就会捂起耳朵。为此她会试着降低哨音,喊口令时尽量靠近小树。

每节体育课都有接力赛热身。小戴是班上跑得最快的孩子,为了不让孩子们有太大的差距,纪成阳子总把小树和小戴分在一组。最初,小树不知道接力赛要做什么,起跑以后走走停停,经常走出跑道。

开学不久的一次接力赛上,小戴看着自己跑出来的优势,被小树一点一点落后,忍不住在一旁喊:“你怎么跑这么慢!”旁边的孩子帮小树说话:“他已经比上次跑得快很多了。”小戴看不过去,上前拉着小树:“我带你一起跑!”

令纪成阳子感动的是,无论小树参加的哪一次比赛,到最后都有很多同学给他喊加油。即便输了比赛有“惩罚”,如做十个蹲起,同组的孩子也不会责怪小树。

程心怡是小树班的音乐老师。一年级刚开始时,她发现全班合唱时小树会躁动不安,捂着耳朵,她便先减少演唱,更多采用聆听、表演的方式授课。开学两个月后,小树慢慢能放开捂着耳朵的手,跟着音乐律动。

2023年12月,栖霞区教育局和残联共同筹建的资源教室在晓庄二小投入使用。这间复式教室里,配备了有助于特殊孩子放松的设施和进行感统训练的器材。杨勇说,晓庄二小目前有6个特殊学生,这些学生有需要可以随时使用资源教室,每周五还在这里进行康复训练。

面对普通孩子的家长对特殊孩子会拖慢教学进度的担忧,校长王子青说,学校教研组、备课组会设计个别化教学目标,努力实现个别化教育。在成绩评定上,学校上报后经教育主管部门评估认定的特殊学生,学校会根据特殊学生的实际情况及教学目标,制定个别化评价办法,实现教学评一致性。


课间,同学在和小树一起玩


低低地举起了手

2024年9月,小树读二年级了。

张永晶继续担任小树的语文老师,曾有过特殊教育经历的数学老师吴凡担任小树班级的班主任。接手这个班级以后,吴凡被班上同学自发照顾小树的氛围打动了。带队下楼做早操时,青青跑到吴凡身边主动介绍小树:“老师你知道吗?小树以后一定要当运动员的!”吴凡好奇地问为什么,青青说小树体育可厉害了,跑步也快,还能爬山。

开学不久的一节体锻课上,发生了一个让吴凡忍俊不禁的争执。在排队下楼时,站在小树后面的小戴和前面两个男孩争了起来,他们争到底谁来照顾小树。小戴说:“小树是我来照顾的!是老师要我照顾小树的!”前面的男生说:“小树不是你一个人的!”

徐静观察到,相比一年级,小树现在能叫得出经常跟他一起玩的同学的名字了。他还有了主动去接近同学的时候。一开始青青带了饼干会分给小树吃,身边的同学会教小树,当自己还想吃时怎么去要——一个男生抓着小树的手伸出来,教小树说:“给我吃吧。”另一个男生教小树两掌合十前后摆动,作出请求的手势。最开始小树只会找青青要吃的,慢慢地,看到同班同学在吃零食,小树就会凑过去,张开嘴:“啊——”

二年级开始,很多老师发现小树在课堂上变得更稳定了,能够在教室里整节课地坐下来。让吴凡印象深刻的是,去年11月份的一节数学课上,吴凡正准备点名找同学回答“40÷8=?”,她意外地发现小树的手低低地举着。徐静也觉得很惊喜——很长时间来,小树会畏难,只要有一点不确定,就不会举手。这一次她帮小树把手托起来。

小树在学校越来越适应了,但另一种顾虑却浮上了徐静心头。

去年12月的一节语文课上,老师让大家背诵《数九歌》。“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对其他同学而言读几遍就能背出来的课文,小树发现自己怎么也不会,急哭了,坐立不安地跺着脚。轮到他时,老师降低难度让他读一遍,但小树发现自己读也读不顺,更着急了。

那一刻,徐静知道,小树意识到了自己和别人的差距,那种无能为力让他痛苦。

徐静认为,孩子在普校进行融合教育,前提是成绩能够“吊车尾”,能够在后面跟着大部队走,但如果连练习题目都看不懂,让孩子继续待在普校,会不会也是一种折磨?

“三年级就是一个坎了。”徐静说。三年级的学业难度会增加不少,“如果到时他不太能够适应的话,可能会考虑送他去特校。”

徐静仍旧很珍惜小树能够有接受融合教育的机会,这其中,她最大的期待就是希望小树能够理解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社会规则,成为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普通人——那种“别人一眼看过去,觉得他不突兀”的普通人。

在记录小树在普小进行融合教育日常的每一条视频的最后,徐静都会放上这种期待——“希望小树早日回归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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