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杰
拜年走亲戚是过年题中必有之义,既隆重热烈,又充满了浓郁的亲情与轻松感,且有着严格的次序、程序。
在我的老家,初一给族亲长辈拜年,从辈分最高、最年长的老人开始,直至同辈兄长。如有辈分低却年龄大于自己的老人或受尊重之异姓乡贤,也可在给长辈拜年之后前去看望,时间一般在下午。
不论平日里是什么关系,是同事、同学,或天天在一起,甚至日常生活中有一些磕磕绊绊,拜年都是必须的,还要严格按照习俗将应有的程序完整走下来,不得应付了事。如有差池,会被街坊邻里视为不懂规矩,遭到本家长辈的训斥。
因而初一拜年,大街上此起彼伏的“过年好”,满村里洋溢着幸福安详、和谐共处的良好气氛。
初二开始出门走亲戚,这是初一大拜年的延续。从年初二走姥娘家依次排开,初三走姑家,初四走姨家,初五走丈人家,初六走干亲,至此,过年期间必须走到的亲戚告一段落,剩下的就是平辈兄弟姐妹和往来比较密切却不沾亲带故的朋友、同年等,不定哪天,抽个空闲工夫即可。
待到正月十六,上学的孩子开学,家里清闲下来,新媳妇就可以带着学前的小孩子走娘家了,一直住到二月二龙抬头,万物复苏,再回婆家下地干活,这年就算过完了。
对世代流传下来的每一习俗,我都充满无限的尊重和敬意,那是先贤一代接着一代,用心在实际生活当中缔造出来的。
仔细去想拜年走亲戚习俗的形成,其中之道理是很有讲究且符合当时人们生活习性的。
年初一拜大年,拜的是本族本家、同村志朋,排序为首,符合血缘亲情、地缘关系的远近亲疏,同时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环境、习惯相契合。
姥娘家,对于母亲而言,那是她的出生地与长大成人的地方,自然有很多记忆值得孩子们前去领略、分享。姥娘、姥爷对女儿的培养、付出,同样值得后代敬仰。从血缘关系讲也是与父系各有一半,应是不分前后,只是父系近水楼台先得月。
初三走姑家,其实也是父系在前的一种延续,姑在前,姨在后,初四走姨家,就是这么来的。
初五闺女、女婿走丈人家,给岳父母拜年,与初二走姥娘家以及现在时兴的回娘家不是一回事。
初六走干亲,所谓干亲,就是那些没有血缘关系、通过类似“拜把子”这样的旧俗而结成的亲戚,称作“干亲”,如“干兄弟”“干闺女”“干儿子”等。
不出正月都是年,平日里走动少的老亲戚、老相识都可借过年之际互相拜望、共叙旧情。
十里不同俗,上面说到的拜年走亲戚次序安排,是我的老家潍县东南乡一带、今潍坊市坊子区老胶济铁路沿线大部分民众的主流风俗,以个人记忆为准的,与今日所实行新式样不可同日而语。
比如初二走姥娘家,在我们老家是只有孩子们才去的,是给姥娘、姥爷、舅舅拜年的仪式,闺女和女婿则要等到初五单独行动,给岳父母拜年,叫走丈人家。现在很多地方尤其是城市人家,讲究初二回娘家,两者之间的差异其实是很大的。
这里有两个字的使用,体现出了国人在领悟汉字深奥的精神层面的智慧与才华,一个是“走”字,另一个是“回”字。“走”是一个动词,始终在行动的路上,“回”则是回家。走姥娘家,吃完饭就走;回娘家,虽然也是当天来回,却有宾至如归的另一层含义。一个“走”字,描画出“走亲戚”的旧有意味;一个“回”字,把不同时代闺女与娘家的新型关系点到妙处。
小时候,特别愿意过年走亲戚。那会儿经济条件差,物资匮乏,平日里吃不上想吃的“好东西”。过年了,虽然各家无大改善,但还是要把攒了一年的财力使出来,尽量使年过得丰裕,尤其是一年可能都见不上一次面的外甥、外甥闺女——顺便解释一下外甥和外甥闺女的称呼,今山东省相当多的地方,尤以潍坊往东的半岛大片地区,姥爷、姥娘把外孙叫外甥、外孙女叫外甥女,舅舅、妗子(舅妈)同样称呼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称谓?容我日后仔细去解。
我们家亲戚多,打我记事起,初二走姥娘家好像就没有落下过。父母辈的亲戚有姑姑和姨家,祖父辈的有两个老姑,她们是爷爷的姐姐和妹妹,还有奶奶的哥哥和弟弟,这些分别是父亲的姑姑、舅舅,属于近亲。
记得辈分最高的一家亲戚是曾祖母老家的哥哥、弟弟,曾祖母在的时候,也是要去走亲戚拜年的。旧时,很多都是亲戚套亲戚,曾祖母的娘家与我母亲的娘家同村,据说她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在五服(五代)左右。每次都是初二走姥娘家时顺路去拜年问安。
父亲的姐姐,就是我的大姑,与我姥娘家虽不属同一个村落,却是一个大的村庄,姥娘家的村叫庙东郎君庄,大姑婆家的村叫庙后郎君庄,相隔不过千米。初二走姥娘家的时候,多挎一个篮子顺路放到大姑家,走的时候再去拎着,至于篮子里的礼物是什么、大姑怎么处置的,根本不看。
那会儿就是一个篮子这么提溜着这家转了再去那家,估计里边的东西就是一个道具,最多互换一下。走不完亲戚,这些东西是不能动的。
有趣的是本村很多家庭的亲戚来自另外同一个村子,与我姥娘家庙东郎君庄同村又都是姥娘家的孩子就有一大帮,大家早早约好了初二一起出发,各走各的姥娘家,饭后再一起往回走。
其中的故事那就多了,早出晚归,途中要挎着篮子再串几个门。记得有一年路过一个叫做沙埠的邻村,不知谁提了一句,说邻居大哥提亲的未来对象就是沙埠的,于是一帮孩子一路打听闯进了沙埠村,美其名曰替大哥相媳妇,其实是去讨人家的喜头,果然每人得了一块糖,我们说着闹着,踩着皑皑白雪,摸黑回家了。
现在的孩子大概很难有这样的经历和记忆了,家庭成员层次简单化,已经没有多少亲戚可走。定个日子把大家招呼到一起,过去的花式走亲戚浓缩在了一顿饭里,故事淡淡,记忆浅浅,自然如此。
我依然心怀年初二走姥娘家的盛况与欢乐,每到年初二总想着去姥娘的村子走走转转,就像我的老家一样,其实姥娘家也有自己的血脉相连。
舅舅们都已过世,大表哥也八十好几,不便留饭,但每次走,姥娘家大表哥就会说“住下吧”,说得我心里痒痒的,应承着明年初二一定住下,吃了姥娘家的饭再走。
想起姥娘在大门口送外甥们走的那句话“外甥狗,吃饱就走”,一阵暖意涌上心头。
(本文作者为媒体从业者,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