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 20 年代,美国禁酒令曾经阻止了大规模私酒的输入,却无法阻止普通民众通过各类地下方式买到酒来喝……

2018年,特朗普第一任任期内,开始了对华半导体的出口管制,即大家熟知的“算力卡脖子”——通过对芯片及半导体设备的一系列出口限制,以算力限制的方式阻止中国发展 AI。这样的政策虽然客观上加大了中国发展 AI 的难度和成本,却也无法从根本上、彻底地实现这种算力控制:实践上,中国 AI 企业仍然可以通过一些方式获取这些芯片。

历史是押韵的。当年的禁酒令,最终正是被源源不断的私酒入境而击溃直至破产。

任何政令都无法切断所有支流。而再小的支流,都未必不能汇聚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卫诗婕 商业漫谈,作者:卫诗婕,题图来自:AI生成

刚刚过去的春节无论对于中国还是美国的 AI 界而言,都极不平静。

对于中国而言,来自中国的大模型 Deepseek-R1 扬眉吐气——R1 不仅在性能上直逼甚至(在个别维度)超越了OpenAI 的 O1,更直接地证明了,中国团队可以以更少算力实现更优异的模型,甚至挑战美国AI尖子生。在春节期间,Deepseek 以旋风之姿横扫应用榜单,成为史上用户增速最快的 app。

而对于美国而言,此前对中国进行 AI 算力出口限制,通俗来说即“算力卡脖子”的打压行为被宣告无效——算力的限制并无法遏制住来自中国的创新,Deepseek 以奇袭的方式震惊了世界。而全美科技界上下,不仅是赞叹于这项来自中国的创新,一种更大的压力、威胁感和紧迫感笼罩着美国政界和科技界

一种代表性的声音是:1月31日,硅谷 AI 头部公司 Anthropic 的CEO Dario Amodei 在社交平台X 上专门发表了一篇长达万字的长文,其中核心观点围绕 DeepSeek 的突破,更加印证了美国对华芯片出口管制政策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在这类观点之上,美国政界与科技界内迅速发展出一种加强管制论,进一步翻译一下:此前美国试图用芯片算力拖住中国 AI 发展的步伐,没防住(仍然出现了Deepseek),这不是防得无效,而是防得不够。

就在中国社交网络里几乎一边倒地狂欢来自 Deepseek 的“中国式胜利”时,人们忽略了(或者还未察觉到),一场更大风暴即将到来。

我在春节期间联系了长期专注于出口管制领域、服务众多出海企业的法律专家洪佳杨,在他看来,Deepseek 的爆火可能在世界范围内掀开了一个全新章节——在未来,美国将围绕AI领域,针对中国进行更全面、更严厉、更细节的出口管制。

以下是访谈精选笔记。

一、美国对华出口管制简史:“将鱼塘里所有的鱼都翻一遍”

所谓出口管制,简单来说即,一个国家决定能不能把自己的某样产品出口给另一个国家。

在过去,国与国之间的出口管制主要聚焦于两个领域:

1. 半导体芯片及制造设备(可以理解为涉及整个半导体产业链)

2.与军事安全相关的武器领域(如核材料、化工及生物武器等等)

而中美之间的贸易摩擦,则主要发生在上述的第一个领域,即半导体芯片及制造设备。

针对中国芯片出口管制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特朗普的第一个任期内:2020年,美国政府对华为系的公司进行了大规模制裁列入实体清单,并设置了特殊规则防止其获得制造先进芯片的能力。

之后,拜登政府分别于2022、2023、2024年,进行了三次大规模出口管制

2022年10月:美国商务部开始对华管制半导体制造设备,同时针对美国人参与开发先进制程集成电路或半导体设备,通过单卡浮点算力峰值,卡住英伟达 A100 和 H100 出口中国; 2023年10月和2024年3月:进一步管制“用来制造半导体制造设备”的设备出口中国,此阶段主要卡英伟达 A800 和 H800,并且对美国人参加中国半导体设备开发进行了更多限制; 2024年12月:大规模制裁国产半导体制造设备企业(北方华创等),提出对于高宽带存储芯片(HBM)的管制。 在拜登政府任期的最后一个星期,美国商务部“压线”出台了对于台积电、三星等集成电路代工厂的限制令,如:若中国芯片设计商的先进制程芯片达到300亿个晶体管,海外代工厂则不得为其代工。这实际上卡死了国产 AI 芯片设计商到海外流片的尝试,同时其他 14/16 纳米制程的芯片设计商到韩国或中国台湾流片也增加了“自证清白”的要求。

简单来说,这个过程中,美国政府不断扩大了打击面,要求本来不受管制的芯片企业向海外合作商“自证清白”——一位业内人士这样形容这番举措:

“就像一个钓鱼人将鱼塘里所有的鱼都捞上来翻一遍,以弄清鱼塘的真实情况”。

而美国的长臂管辖体现在,不仅仅管制相关产品从美国境内出口,在全世界范围内(哪怕在中国境内),美国原产商品的流转也属于它的管辖范畴。

举个例子,假设美国A公司的中国供应商B,要向另一中国公司C,供应相关的芯片产品,理论上,一切交易发生在中国,并未真正涉及出口,但这样的案例仍然属于美国的出口管辖——且在当下,美国正在加速圈地化盟——越来越多的盟友国将加入这个执法阵列。

这意味着,纵向来看,美国在出口管制这一领域的执法能力,可能越来越强。

二、全球首个AI出口管制规则:从芯片管制到模型权重,英伟达和甲骨文是最大反对者

尽管外界普遍认为,就像限制汽车的燃料一样,美国政府针对中国芯片“卡脖子”的最终目的,是限制中国AI的发展,但真正把 AI 本身作为监管对象,是从去年底(2024年)12月9日才刚开始。

这一天,白宫出台了人工智能出口管制框架,大致确定了对于AI管制的框架逻辑。20多天后(2025年1月13日),美国商务部以临时最终规则的形式出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人工智能出口管制规则。

大概可以用两种手段来概括这项规则:

手段一:针对GPU(AI硬件)的管制,美国将全世界国家分成三类:

1. 美西方盟友国家(如日韩、澳大利亚等):只要不转运GPU、不帮助敌对国家,可以随便进口先进GPU。

2. 中立国家配额制(如沙特、以色列、土耳其等北约国家):一年进口上限为5万块(高端GPU),超过上限则需要许可证。具体国家或企业可以通过与美国勾兑商谈,以获得更多配额。

3. 禁运国家:一刀切禁售。

手段二:针对模型权重进行出口限制,且限制方式比GPU更严格。

模型权重本质上是数据,针对此类出口,美国适用了更严格的审查规定。

技术上,商务部设定的最终阈值是:用超过10的26次方次计算“操作”训练出来的闭源模型;此外,该规定对美国的云服务商施加了很多合规调查义务,防止转运给敌对国。

即便在美国国内,这项新出台的AI出口管制也引发了巨大的争议,两家商业公司可以视作为反对派的代表——英伟达和甲骨文,前者是芯片生意的王者,后者是云服务领域的龙头,如若政策实施,这两家公司都将极大程度地受到这项新政策的影响。

在公开领域,英伟达和甲骨文纷纷发声坚决反对此次管制规定,认为该立法是严重越权,反而不利于美国在人工智能领域居于领导地位。

三、管制派:无限的猫鼠游戏

1月13日,首个 AI 出口管制新规出台后,仅仅十多天后,Deepseek 发布 R1 爆火全球,引发了全美乃至西方的震动——在美国科技界和政界,围绕 AI 管制的态度也并不统一,洪佳杨律师将之分为三类:

1)恼羞成怒派(以反华鹰派为代表,又称为管制派):认为 deepseek 一定是通过违反出口管制规定拿到的芯片,并用这些芯片训练出模型,应该进一步加强管制;

2)独立思考派(也称扩散派):认可 Deepseek 是通过合法的较低算力芯片达到目前的技术水准,认为美国此前卡 GPU 芯片的管制方式未必奏效,美国 AI 应加速扩散至占领全球市场。

3)倒打一耙派:认为 Deepseek 蒸馏 OpenAI 的行为是盗取美国知识产权,要求采取措施,全面脱钩。

三派各有市场,但无论哪一派,都希望积极通过各类手段,继续限制中国 AI 的发展。

目前,美国国内,围绕 Deepseek 所产生的两大争议在于:

1. Deepseek 用于训练大模型的芯片是否全部来自合法途径。尽管公开资料显示,目前并无任何 Deepseek 违法获取并使用管制芯片的证据,但一派政客仍然坚持这样的指控,并有少数议员已经开始递交法案,呼吁进一步限制能为AI提供算力的芯片——比如将 H20 级别的芯片也纳入管制范围。

‍2. 关于 Deepseek 是否违反 OpenAI 用户协议规定,蒸馏了 OpenAI 大模型——个别议员开始就此呼吁,干脆立法禁止这种蒸馏行为,并要求美国大模型公司监测和报告中国公司的“模型蒸馏”行为——但这样的立法实施难度极大。

在这些争议之上,以管制派为核心,一系列更严格、更低门槛和更细节的 AI 出口管制政策正在研究中,主要分为几类:

1. 首先仍然是芯片的进一步管制(酝酿中),在未来,美国可能将 H20 级别的芯片也纳入管制范围。(注:H20 本就是英伟达为应对芯片出口管制而特别设计的)。

‍2. 由 Deepseek 疑似蒸馏OpenAI模型引发的反向工程限制(研究中)。但洪律师指出,从法律角度看,禁止蒸馏类的反向工程在执法层面没有任何可操作性,除非美国政府针对美国个别大模型的 API 接入权限进行点名式限制。

3. 美国可能通过自身制度,例如ICTS制度( ICTS,信息与通讯技术管制)对 Deepseek 发起国家安全审查(酝酿中),出台规则禁止美国国内与 Deepseek 有关的交易,事实上禁止 Deepseek 在国内的部署。过去,已经通过国家安全审查而落地禁止境内使用的外国产品有:俄罗斯的杀毒软件卡巴斯基、中国联网汽车,以及正在被调查的 Tplink 路由器和大疆无人机。

4. 限制美国对中国AI项目投资(已落地)。今年 1 月 2 号,拜登政府于任期的最后,落地了反向对外投资审查的制度(ReverseCFIUS),这意味着,美国资金投资中国达到一定技术标准的 AI 企业将会受到审查或禁止。

5. 参议员霍利在 Deepseek 爆火后,立刻提出了《美中人工智能脱钩法案》(提案阶段),禁止与中国之间进行人工智能技术的进出口,禁止美国企业在中国开展 AI 研究或与中国企业合作,禁止美国公司对中国 AI 发展进行投资。但洪律师认为,这类法案通过可能性很小(详细可前往播客《商业漫谈Jane's talk》第23期)。

四、既不懂技术,也不懂法的议员们,难以解释Deepseek的成功,只能归结为,一定使用了作弊的手段

我曾在《商业漫谈 Jane's talk》第 16 期,还原 TikTok 在美败诉事件始末时,与嘉宾黄敏达探讨过此事件背后的深远影响:

针对并逼迫 TikTok 出售的 PACAFA 法案的通过,已经为一系列针对中国企业的针对性立法扫清了障碍——未来,诸如此类针对中国企业的“点名式”立法,可能越来越多。

而此次与洪佳杨律师的访谈,也再次坐实了这一点。作为为中国科技企业服务的美国律师,洪佳杨每天的一大工作,是浏览“美中战略竞争特设委员会”的官网,并研究该组织的最新立法动向——此前针对 TikTok 的 PACAFA 法案,即是由该委员会的前任主席,Mike Gallagher(迈克·加拉格尔)提出的。

在此,我摘录一段洪律师的原话:

这个美中战略竞争特设委员会,他们提交法案不是以月为单位,而是以天为单位。他们一周可能要提3~4个法案,最多时一天提了3个,一周提了两次。 这些法案的内容也令人大开眼界。 大至支持对中国加收关税、取消中国的永久贸易地位,小至禁止中国芭蕾舞团到肯尼迪艺术中心演出……这些立法,是否通过并最终实施或许并不重要,更重要的作用在于在美国民众之间传递一种固化的理念和印象:即中国是美国的敌对国家,不仅在贸易上,科技上,在非政治的、艺术的、甚至芭蕾上,都是敌对国家的待遇。 他们希望通过这些立法确立一种仇恨,创造一个敌人——只有这样,选民们才会认为,“原来密歇根工厂的倒闭、我失去工作,都是因为中国造成的”。只有创造出这个敌人,才能继续赢得选民的支持。

同样的,当 Deepseek 以一定的、有限的成功和创新被世界看到时,美国政界也是以这样的单一逻辑污名化这种创新:

Deepseek 之所以表现得好,一定是以某种不光彩的方式作弊了(使用不合规的芯片、蒸馏了OpenAI大模型、侵犯了美国知识产权等)。

而逃脱这种霸权话语叙事、摆脱这种猫鼠游戏的底层逻辑无外乎两点:

真正做出底层的原创技术创新,比如探索出全新的大模型结构,实现更高效的算力运用,以挣脱算力的限制……

以及技术中立的真正贯彻——美西方试图构建一种叙事:美国的 AI 是民主的,而中国的 AI 不是,因此限制中国 AI 的发展是正义的……

只有真正实施技术中立,以为全人类谋福祉的目标去建设、促进 AI 技术的发展,才能摆脱这种西方叙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卫诗婕 商业漫谈,作者:卫诗婕,本期思考伙伴:洪佳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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