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夜路,路遇一只手套,丢在地上,饱满有形,好像还有一只无形的手戴着;切面漆黑,整齐,像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突然砍下来。走几步,又遇到一只,然后又一只,然后是一堆。个个饱满有形。那晚剩下的路,我提心吊胆,怕一转弯,遇到一群断手的人……”

这段话来自我的小说《两公里以内的玫瑰》,我称它为“数字时代的身体历险”。写这个小说时我住在浦东,我家所在的社区正忙着拆迁、修路、盖楼、挖地铁、建公园,是个大工地,工人们安营扎寨,就地住进移动板房,早晨蹲在绿化树下刷牙,下午下班后在马路牙子上坐成一排吃盒饭,和我们做了好几年邻居,附近的居民们抬头看到脚手架,低头看到地上丢几个白色棉线劳保手套,实属正常。那时我常在夜间独自散步,正是一天里思路最活跃、想象力最不受拘束的时刻,常常走到颅内高潮,那些废弃的手套在我眼里就好像有了生命,带一点恶作剧式的惊悚,也是内心不安的反映,于是有了上面这段文字。那片社区其实生活气息浓厚,治安良好,没听说发生过断手断脚的事,一切都是我的心事。城市布满转角,每一个转角都是意外,转角遇见谁,取决于走路者的心境。


我生于北方小城,22岁来到上海,今年45岁,在上海的时间首次超过在家乡的时间,关于“我是哪里人”“我是谁”,从此怕是更加难以定义。写小说则完全是来上海以后的事,也可以说,我的小说生命始于22岁初来上海时,我写下第一个短篇小说《窃包的贼》。当时我在华东理工大学读研,故事发生地正是华理图书馆的阅览室,我写了一个每天在阅览室里偷别人包的男生。小说起初发在我们自己编的校内刊物上,一个师兄看了,有一晚酒后遇见我,非要我和聊文学,从校门口直到5号楼男生宿舍,一路与我热议,说他被故事结尾那个神秘的翻转绕进去了。这位我早已忘记姓名的师兄算是我第一个热心的读者,他以理工男式的耿直第一次让我确认:我是有虚构能力的。这篇小说后来公开发表,直到前几年还有一位读者在网上找到我,向我展示她当年一字一句抄下的全文。我当时正想出一本小说集,受她感召,花几百块请人帮我恢复了一块古老的硬盘,找到了这小说的电子版,结果看了没几段就放弃了,硬盘也砸了——我无颜面对那些尚处在青春期的文字。

我想说的是,我的小说发生地是上海,虽然我总是尽量避免在小说中出现具体的城市名或路名,但其实我的几乎每一篇小说的触发点都在上海,即使多年以后,内心仍有一个导航能将我精确带回故事的原址——尽管这毫无意义,仅仅是我私人的一点纪念。我还记得第一次来上海时,绿皮火车坐了一整夜,按今天的标准来看真是慢极了,但对当时的我来说,这一夜的旅程不啻于时空的剧变。惊魂未定,又钻进一辆叫做“地铁”的神奇家伙,一路啸叫,风驰电掣,再钻回陆地,已是虹梅南路站(今天的锦江乐园站)。这一番空间与速度的全新体验,很快被我写成了一篇叫“重合”的小说,多年后以“三人舞”为名发在《上海文学》上,并成为《一二三四舞》这本小说集中的第三支舞,论写作时间,却是“舞”系列最早的一篇。

《一二三四舞》中的第一篇《单人舞》也发生在浦东,仍与当时的大兴土木有关。那时我家楼下的新路正拓宽,地铁已在建,一片崭新的社区正徐徐展开,却还有一座钉子户楼未拆,这座楼的大多数门窗都被红砖堵死,只有几扇窗仍在夜间顽强地亮着,引人遐想,我每天从那黑楼底下经过,一篇小说蠢蠢欲动。我对城市拆迁这类社会问题毫无兴趣,我关心的是一个人活在所谓现代世界,他真正拥有的是什么?有没有可能在一天之内让他自认为拥有的一切都合理合法地丢掉?这便是小说《单人舞》。这小说类似一场思想实验,我代入城市人的两项基本财产,房子和车子,然后又恶作剧般地让男主的家门钥匙不小心锁在了车里,而车钥匙锁在了家里,然后便开始了精心推演:一天之内,他使出浑身解数,动用全部资源,奋力自救,最后却输得只剩一条内裤,也可以说只剩下自己的身体,以及一小块遮羞布。促使我写出这篇小说的那座黑楼在结尾处等着我,我最后让男主进入了那座黑楼,见识了黑楼内部另一番光景……越是身处光明与繁华,我越是迷恋黑暗与废墟,还有什么比废墟更能象征我们易碎的现实与荒芜的内心?《单人舞》发在《人民文学》上,被评论家称作“关于现代化悖论的绝佳寓言”,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一位陌生读者在新浪微博上的一句话:读了《单人舞》,今天没有虚度,你的孤独认识我的孤独。

废墟是繁华的背面,是城市宇宙的暗物质,我坚信一座城市面上有多繁华,内里就有多少等量的废墟,有多狂欢,就有多抑郁,文学的任务是再现这种等量,而不是只写一面。我的另一本小说《我不爱你》中有一章“活色”,也曾以短篇形式发在《人民文学》,《活色》的发生地是闵行区热带风暴水上乐园,一座地道的狂欢之城。时值八月,满城的人都恨不能脱光自己,一头扎进清凉的水中,既解暑降温,又展露自身,一场事故却悄然降临,男主在事故中勉强自保,却被激流冲走眼镜,眼前的活色生香瞬间虚无。事后很久,他看到水上乐园发出一则失物招领启示,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回去找眼镜,发现眼镜堆积如山,无人认领,最后混同全城的失物与垃圾,被卡车拉去海边,用来填海造城——另一座狂欢之城。


我在完全的光明中写下这些小说——这里就不得不提到浦东图书馆,我向无数人安利过这个写作阅读圣地,那里有无比开阔的空间、复杂的内部结构与极具未来感的设计,不说藏书,单是这座建筑就值得反复阅读。那时我家离浦东图书馆很近,我常常一早步行去图书馆,一坐一整天,我的绝大多数小说都是在图书馆三楼阅览室那巨大的落地窗下写成。有一次一本时尚杂志在北上广各请一位文人艺术家推荐“适合约会的书店”,北京广州推荐的都是小资情调的书店,只有我推荐了笨重的浦东图书馆,推荐理由是:这世界其实一点都不缺少约会的地方,到处都是谈笑风生和唇枪舌剑的地方,唯独少一个独处的地方,一个“在人群中,却是独立个体”的地方,浦东图书馆算一个,请来这里与书约会,即使与人约会,也可以尝试“沉默的约会”,你和TA各自抱住一本书,安静相处一下午……

我爱浦东图书馆,另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原因:当时浦图的旁边便是一片废墟,具体来说是一片原生态的树林,面积极大,北起前程路,南至高科西路,西起锦绣路,东至白莲泾防护绿带(如今已建成文化公园)。能在上海市区紧邻内环以及图书馆、干部学院这些高大地标的旁边发现一片野林,简直太奢侈,夜里它连一星灯火都没有,像这座热闹城市中被挖去的一角,我无数次翻过围栏、钻过桥洞去探访这片野地,被草窝里的蚊虫咬,被成群的野狗追,仍乐此不疲,我毫不怀疑这片无人区是一个故事高发地,坚信这片尚未被定义的黑暗中蕴藏着这座不夜之城的所有秘密,小说《鹿岛鹿角对大阪钢巴》便是这片野林的产物。这小说名字拗口,主打一个“对”字,其实处处错位,是一场4×100荒诞接力赛。小说发在《时代文学》,我在一篇创作谈中写:在我生活的城市,人们被空间定义,有什么样的空间,就生出什么样的人。我为这片空间深深地着迷,那些复杂而清晰的高架与地铁站,那些以将人导向迷失为宗旨的商圈,也包括偶尔的废墟——两区交界处一片失管的树林,即将拆迁的危楼,无人认领的建筑垃圾,等待土拍的荒地……我常在这些地方就地展开一次旅行,顺便萌发出一篇小说,如果说城市是我的日常,废墟就是我的远方。

虹桥火车站是废墟的反义词,也是我的另一处小说多发区,我称它为全世界最大的迷宫,因为它在卫星监管之外,是导航失效的地方,无数人在这里重逢或迷失,每一个人都自带故事。很多年来,我在这里迎来送往,简直可以单独为它出一本小说集。比如《虹桥永动门》,我很喜欢这篇短小的充满狂欢气息的小说,所谓永动门其实是车站常见的那种只进不出的单向门,虹桥火车站的单向门更高级些,它充满科技感,威严到不近人情,又无比的滑稽和徒劳,小说里,我让一个没什么文化的家政阿姨在这道永动门前唱起长长的rap,直唱到天地为之动容,为之哭笑不得。再比如长篇小说《花言》,讲述上海、厦门、周城(虚构的北方小城)三城故事,评论家称小说内含一部中国城市发展史,其中有关上海的部分集中出现在“恒温”这一章,也曾以“恒温城”为名单独发在《山花》,这一章的故事也发生在虹桥火车站,女主初来上海,在虹桥下车,咫尺间与男主走散,彼此寻找的过程荒诞到近乎残酷。如果只选一个地标代表上海,我选虹桥,上海,或者说超级大都市的所有好与不好,尽在虹桥。也正是上海,赋予我的小说以独特的气质。


除去这些固定的地标,上海的另一个特点是交通工具特别发达,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当然没办法在小说中无视它们,事实上我为这些交通工具写下许多小说,也足以出一本小说集,比如《黎明泻》写网约车司机与“算法”斗智斗勇;《双人舞》发生在一辆即将出事的动车上;《花言》中专有“人车”一章;《紧急刹车》更是一部“大车主”的小说,十几辆车飞奔在高速公路上,携带着十几个暴烈的当代故事;最新的一篇《野中环》里只有一人、一车、一荒野,讲的是中环鲁滨逊的极限生存;最有代表性的是《天狼星之夜》,发在去年的《收获》,这小说类似一场极限压力测试,讲的是深夜私家车里一对母子,儿子突发重疾无法开车,在各种公共救援系统均瘫痪的情况下,不得不连夜教会七十多岁的老母学习开车……我在创作谈中写:私家车是城市空间的极致代表,真正实现了空间的原子化,毕竟由单元楼、格子间制造的隔离空间属于不动产,不能移动,而原子是要快速移动的。

2022年初我搬到了松江,离开我住了18年、被我视为第二故乡的浦东,住到一片田野中,透过阳台的窗能看到稻田的青黄变幻,夜里有蛙声。搬家之前我发誓要常回城看看,真正住下来后,才发现进城并不容易,那个我所熟悉的、激发我写下第一篇小说的上海正离我远去。碎片式长篇小说《半永久式告别》是这次搬迁与暂别的产物,我在创作谈中写:身体动荡不安,内心充满文学式的恐慌,想到马原离开了他的西藏,董夏青青离开了她的边疆……现在两年多过去,回头来看,也许是我多虑了,哪里都有小说在发生,松江当然是上海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的小说里不是已经出现了稻田和蛙声吗?所以离开并不可怕,恐慌和不安原本就是写作的源泉。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