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濛濛细雨中,我来到位于湖北省英山县草盘地镇的毕昇纪念园。纪念园占地105亩,是全国唯一以毕昇为特色的主题公园。园中的毕昇纪念馆收藏着众多印刷类历史文献与印刷工具实物,是印刷文化与技术的科普教育基地。
毕昇墓坐落在园中半山腰上。沿着一百余级台阶拾级而上,眼见一座垒起的坟冢。墓碑上刻着:“故先考毕昇神主故先妣李氏妙音墓。”落款为毕昇的孝子孝孙,时间为皇祐四年(1052年)二月初七。墓碑原件于1990年秋在英山县草盘地镇伍桂墩村被发现。2019年,毕昇墓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墓碑为国家一级文物。
毕昇(?~1051年)出身平民。身处大别山中,却向往着外面的繁华世界。他长途跋涉,来到江南富庶之地杭州,找到一家印刷铺,专事手工雕版印刷。他起早贪黑辛勤劳作,靠着精益求精、一丝不苟的工匠精神,逐渐成长为一名精通技术业务的雕版印刷师。但他发现,雕版最大的缺点,是每印一本书都要重新雕一次版,效率很低,成本却很高。他常常冥思苦索,希望找到更好的办法。好在杭州有西湖。西湖的湖光山色激发了他创造的灵感。如果改用活字版,只需要雕刻一副活字,就可以排印任何书籍,活字可以反复使用。创新的灵感在一念之间,创造发明的过程却需要承受千万次的失败与试验。最终,毕昇发明了一套完整的活字版工艺技术,使印刷术由费工费时的雕刻印刷进入高效率的活字印刷时代。
四十多年后,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写道:“庆历中有布衣毕昇,又为活板。其法:用胶泥刻字,薄如钱唇,每字为一印,火烧令坚。先设一铁板,其上以松脂、蜡和纸灰之类冒之。欲印,则以一铁范置铁板上,乃密布字印,满铁范为一板,持就火炀之。药稍镕,则以一平板按其面,则字平如砥。”这是历史上关于毕昇和活字印刷的仅有记载。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在这里留下了笔墨实证。从此,国子监刻本中的经史子集,开始以几何级数增长流向民间。知识不再是秘藏于朱门高墙的禁脔,而是化作万千寒士阶前苦读的星星灯火。
贰
沈括(1031~1095年)出生于杭州,自幼勤奋好学。十四岁就读完家里的藏书,后随父宦游州县,表现出对大自然的强烈兴趣和敏锐观察力,对自然现象和人文历史都颇有研究。晚年隐居润州梦溪园,潜心创作《梦溪笔谈》。全书共十七目,凡609条,涉及天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地理、气象、农业、水利、建筑、医药、历史、艺术等多个门类学科,是百科全书式的著作。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评价为“中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
沈括比苏轼大六岁。他们考中同朝进士,进而同朝为官。而苏轼先后两次在沈括的家乡杭州分别担任通判和知州。当沈括的笔尖游走于天文历法、水利等自然科学之间,将活字印刷术和司南磁针偏角现象写入笔记时,或许想起了苏轼在《石钟山记》中“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的告诫,所记之事必先亲历考察、亲自试验,以确保其科学性和真实性。这是一个科学家应有的严谨治学态度。
但人是个多面体。沈括也有他作为政治家的另一面,这一面使他在历史上毁誉参半。王安石变法时,沈括以检正中书刑房公事的身份巡查各地新政。巡查到杭州,苏轼念及旧情,请沈括到家里做客。酒酣耳热之际,苏轼推心置腹,将自己对新政的意见和盘托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回到朝廷,沈括向王安石递纳投名状,举报苏轼讥讽朝廷攻击变法。加上其他小人群起而攻,宋神宗只得命御史台逮捕苏轼,严审治罪。这就是历史上的“乌台诗案”。
一场“乌台诗案”,把才华横溢的苏轼打到了谷底。但苏轼并没有沉沦。他一到黄州,就写下“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的诗句,并很快将自己融入自然,融入百姓。在被贬黄州的四年多时间里,苏轼躬耕东坡,放浪山水,修身养性,激情创作,成就了他一生文学艺术的巅峰。他在《自题金山画像》中写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可见他对黄州是极其看重的。从苏轼到苏东坡,他在黄州完成了一次脱胎换骨的心灵突围,写下脍炙人口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世事无常,命运难测,身在其中,心在其外,方得自在。保持一颗从容平常的心,时时用阳光疗愈自己。同一年,苏轼写出“一词二赋”的千古绝唱。后来,又发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惊世咏叹。这也应了《道德经》的结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沈括等人的陷害打击,苏轼就到不了黄州,世上也少了苏东坡。
叁
苏轼(1037~1101年)被贬黄州,来到被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载的工匠毕昇的故乡。
毕昇乃北宋淮南路蕲州蕲水县(明以后属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市英山县)人。写下《定风波》不久,苏轼来到蕲水,又创作了《西江月》。词按:“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铿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词桥柱上。”词曰:“照野㳽㳽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那么随性,那么空灵,好一个人间仙境。
苏轼第一次到杭州为官时,毕昇已去世二十年。他们失之交臂,未曾谋面。不知苏轼在杭州是否听说过毕昇与活字印刷术。第二次任杭州知州时,沈括记载活字印刷的《梦溪笔谈》才刚刚问世,也许苏轼还未曾读到。待苏轼到蕲水时,离毕昇魂归故里已三十年整。苏轼是否凭吊过毕昇墓,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从此苏轼离不开毕昇的活字印刷。苏轼一生创作的八千余篇诗词文赋,约二百多万字的著述,都需要活字印刷鼎力相助。靠雕版印刷传播,实在难乎其难、不可想象。
元祐党人碑上的名字可以被凿去,但活字印刷的《东坡全集》却在民间悄然流传。“乌台诗案”中险遭焚毁的文字,因印刷术的普及而获得新生。当苏轼在黄州写下“大江东去”时,杭州的书坊已开始批量印制他的诗稿。诗人不必等待宫廷乐工的传唱,他的文字可以直达市井巷陌。
站在千年后的时空回望,我们会发现毕昇的胶泥活字、沈括的实证笔墨与苏轼的豪放辞章,恰似文明之鼎的三足。没有毕昇的伟大发明,沈括的《梦溪笔谈》和苏轼的海量文稿难以流传至今;没有沈括的科学记载,我们甚至不知道毕昇为何人,活字印刷术为何物;没有苏轼那些光耀千古的文学瑰宝,活字印刷也少了一块气吞山河的英雄用武之地。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杭州和黄州,也注定在历史文化的长河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当技术发明遇上科学精神,知识传播拥抱人文情怀,中华文化便完成了它最优雅的传承与创新。
来源:黄冈市融媒体中心
作者:江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