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每每翻看明治初年的日本,我都感觉像一幅被撕碎的浮世绘。欧美的蒸汽船的轰鸣撞碎了江户时代的寂静,武士的刀光在“文明开化”的口号下黯然失色。而在这新旧撕裂的缝隙中,一名生于上野国(今天日本的群马县)利根郡的农女,以她的血与泪,在历史的褶皱里刻下了一道惊心动魄的伤痕。她,叫高桥阿传。

1850年,阿传降生于一个贫寒之家。父亲高桥堪左卫门是沉默的耕夫,母亲则是终日垂泪的妇人。村里传言,她的生父或是落魄赌徒,或是没落藩士,但真相早已淹没于泥墙青苔之间。14岁时,她被父亲推向一场冰冷的交易:嫁给一名因维新而落魄的武士。婚后的岁月里,酒气与拳脚成了她的枷锁。实在是无法忍受了,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她裹着单衣逃离夫家,像一只折翼的鸟跌入东京的浮华与混沌。



1867年,在东京的暗巷中,她遇见了老乡高桥浪之助(一说“浪”应为“波”)。这个温润如春水的男子,给了她短暂的光明。两人私奔至横滨,以微薄的收入编织着“平凡夫妻”的幻梦。但是,高桥浪之助身患癞病,如毒蛇般啃噬着他们的未来。阿传典当了最后一件和服,甚至以身体为筹码换取药钱,却仍然没有能够留住丈夫的生命。

丧夫后的阿传好似一片枯叶,被时代的飓风裹挟着飘零。她与小川市太郎在东京麴町的相遇,本以为是救赎,却成了更深的泥淖。小川市太郎没有固定的工作,被称为“游人”,但有着一副能说会道的嘴巴,他的甜言蜜语化作吸血的藤蔓,榨干了阿传卖茶叶攒下的每一枚铜钱。当债务如山倾覆时,她被迫敲响了二手服装商后藤吉藏的家门。后藤吉藏的狞笑穿透纸门:“陪我一夜,钱便是你的。”那一夜的浅草旅馆“丸竹”,成了她命运的转折点。次日清晨,后藤喉间插着剃刀倒在血泊中,钱袋内的11圆被夺走了。

明治十二年(1879年)的法庭上,阿传的辩解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一丝涟漪。她坚称为追查姐姐失踪真相而赴约,却被法官以“抢劫杀人”定罪。彼时的日本,正急于向西方展示“文明国”的姿态,而一个底层女子的冤屈,恰是祭坛上最合适的牺牲。



更锋利的刀来自舆论。戏作小说家假名垣鲁文在《高桥阿传夜叉谭》中,把她描绘成勒杀亲夫、毒害情人的夜叉;河竹默阿弥在歌舞伎剧本《缀合于传假名书》里,更以夸张的肢体语言固化了她的恶女形象。浮世绘师们争相勾勒她妖艳的眉眼,仿佛要将她钉在“毒妇”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超生。而在中国,晚清文人王韬观剧后写下《纪日本女子阿传事》,把她重塑为“为夫舍身”的贞妇。同一具躯壳,在东海两岸化作善恶两极的镜像,折射着东方文明转型期的集体焦虑。

1879年1月31日,东京市谷监狱的刑场上,寒风卷着细雪。阿传跪在斩首台前,目光掠过围观人群,却始终未等到自己深深想念的小川市太郎的身影。刽子手山田吉亮——这个世代以斩首为荣的家族末裔——挥刀时竟罕见地颤抖。第一刀,刀刃卡入颈椎;第二刀,鲜血喷溅如泉;直至第三刀落下,头颅滚地的刹那,她嘶喊出的“市太郎”三字,裹挟着不甘与眷恋,刺破了明治天空的阴云。

这荒诞的三刀,恰似时代的隐喻:第一刀砍向封建余孽,第二刀劈向文明伪装,第三刀终于斩断了千年斩首刑的锁链。阿传死后两年,斩首刑废止,山田家族随之没落。据大桥义辉《毒妇传说:高桥阿传和优秀军医们》(共荣书房,2013年4月)记载:高桥阿传被军医小山内薰解剖的遗体,作为“异常性欲者”的标本,存放在东京陆军病院(今天的东京大学医学部解剖学标本室)的玻璃罐中沉默,直到战火将其化为尘埃。还有一说,那就是日本当代文学家谷崎润一郎的小说《刺青》,就是在他观看了高桥阿传遗体标本后创作出来的。

今日回望,阿传的悲剧早已超越个体命运。她是日本明治转型期的缩影:当国家机器以“文明”之名碾过弱者时,文人墨客的笔成为帮凶,将真实的人性异化为猎奇的符号。那些将她称作“毒妇”的文本里,藏着对女性欲望的恐惧、对底层挣扎的漠视,以及新旧价值观碰撞时的集体失语。



不过,在1958年上映的电影《毒妇高桥阿传》的情色镜头之外,在浮世绘的狰狞线条之下,人们仍能瞥见一丝真实——一个试图用肉身对抗命运洪流的女子,一个在男权与资本的夹缝中寻找呼吸孔道的灵魂。她的血,浸透了东京浅草的泥土;她的名,化作日本近代化进程中永不结痂的伤疤。

高桥阿传的墓地,一说在今天东京荒川区南千住的回向院内,一说在今天东京台东区的谷中灵园内。如果展开考辩,那将又是一篇长文。我把目光投向暮色中的群马县下牧村,野樱年复一年地开落。或许某片花瓣上,仍镌刻着高桥阿传人生三十载的悲欢:生于贫瘠,死于误解,在历史的狂风里,绽放成最凄艳的恶之华。(2025年2月7日写于东京“乐丰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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