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绿罗裙 处处怜芳草
——读徐惠泉仕女画
□ 王宗英
徐惠泉,生于1961年,苏州人。 中国工笔画学会副会长,中国画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九届理事,江苏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江苏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美术馆名誉馆长,南京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南京市美术家协会主席。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作品多次参加全国美展等国内外重要艺术展览并获奖,多次担任全国美展评委、国家艺术基金专家评委等,作品被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美术馆、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等专业机构和私人收藏。
- 《假日》 178cm×96cm 纸本设色 2022年
跟徐惠泉老师认识也有些年头了,我的博士论文做的是关于传统仕女画方面的研究,因此对当代仕女画也有所关注。徐惠泉老师的仕女画是他创作中的一个重要母题,形成了典型的艺术风格,在形式语言上有其独特的创造,与现代绘画语言相结合,又不失写意性的笔墨线条和诗意营造,创造了一种仕女画的江南美学样式,体现了他对中国画写意精神的把握,及其在当下语境中的活化运用。
- 《采枇杷的少女》 95cm×48cm 纸本水墨 1989年
“写意是中国画的灵魂”并非一句空洞的口号,但拿这个标准审视当下的中国画坛,可能会比较失望。说到写意精神,从其内核来说,我认为起码包含精神性、思想性、情感性、技术性四个方面的维度,而只有在这四个方面都达标,中国画看起来才是能够入眼的,在这个基础上如果向更高的维度探寻,则有可能进入中国画的秘境,直达中国画的本质。曾几何时,写意是中国画的基本要求,入门的门槛而已。从中国画的发展历程来看,最初仰观俯察远取近求所奠定的哲学化的观照方式,决定了其写意的本质要求;而随着中国画的发展,文学性、诗性、儒道释思想的不断叠加,以及技法上的不断拓展更新,以书入画的追求,使得中国画的文化含量越来越厚重,成为一种包蕴丰富的综合艺术体,随之而来的必然是阳春白雪脱离大众的趋向,成为只有一小部分人看得懂的文人笔墨游戏。但是不可否认,这样的“笔墨游戏”恰恰代表了中国画曾有过的最高水准,表现人格与生命,书写世道与人心,随物宛转,与心徘徊,含英咀华,集合了多种艺术门类共同的精华,正如程千帆所言:“一个民族的文学艺术体现了民族的心理状态,具有与其他民族不同的特色。我们所讲的中国作风、中国气派,就是指基于民族的共同心理状态而长期形成的一种特色。当然,这个民族特色是非常丰富,非常博大的,是在不断地变化着的。诗画相通,相与一致,是我国文艺的民族特色之一和优点之一。”
- 《东风一曲桃花香》 102cm×68cm 纸本水墨 2015年
盘点徐惠泉老师的仕女画,无疑是符合这几个标准的。写意所涵纳的精神性、思想性、情感性、技术性,以及适度的程式化表达、婉约的画风、优美的意境所营造的诗性,使得他的仕女画自成一派,自然娴静,婉约典雅,克制内敛,强调一种内外兼修的气质,但又不失其个性表达。徐惠泉老师自己对他的绘画进行反思时,也强调了写意的重要性:“现代艺术注重个性的张扬,注重自我,注意创新,亦强调综合,强调多样,博取众长,和而不同。以‘工’和‘色’‘形似’和‘制作’为特质的工笔重彩画如何在保持其优势的同时,去除当下‘重彩热’过程中出现的甜熟、板滞、肤浅、匠气的弊病,需要艺术家长期孜孜不倦地向传统学习,更多注入文人水墨画的养分,以开阔的艺术视野不倦地创造努力,把‘墨彩’绘画提升到‘写意’‘写神’‘写心’的现代艺术境界。”
- 《荷韵》 68cm×69cm 纸本 2000年
明清以来,传统仕女的塑造有一套相对稳定的审美标准,“鼻如胆,瓜子脸,樱桃小口蚂蚱眼;慢步走,勿奓手,要笑千万莫张口”,体现了封建社会对女性的规训和审美期待。徐惠泉老师的仕女画反其道而为之,在纸上解放了女性。他笔下的仕女眉眼修长,一波三折,秋波暗度,常含雨恨云愁;面如桃花,暗藏风情月意,高耸的鼻梁打破了面部的柔和,挺秀峻拔,颇有点在面部造险的机趣,隐有英气;嘴巴更是打破了传统仕女画樱桃小口的铁律,丰盈饱满,嫣红欲滴。如果说传统仕女画樱桃小口的描绘隐含着对女性话语权的剥夺,那么徐老师则将话语权归还给了他笔下的女性。
- 《香步独徘徊》 28cm×58cm 2016年
徐老师笔下的仕女虽多以古装示人,但其面貌多是对现代女性的刻画,除了嘴唇的表现稍稍浓丽,面部并不过多涂粉施朱,清淡自然,目有所注,表现内敛克制,正所谓“绘事后素,素以为绚兮”。《淮南子》说,“佳人不同体,美人不同面”,徐老师综合了女性美的特征,又进行了程式化、理想化与适度的陌生化改造,细长的眼睛、秀挺的鼻梁、变化丰富的线条,传达出特定的审美趣味,加强了美学的统一性与辨识度,使其成为一种相对稳定的审美范式和具有强烈文化标识的绘画语言符号,形成了其特有的徐氏风格。
- 《香如故》 34cm×45cm 绢本册页 2020年
当然,徐老师的克制不只表现在对仕女本身的塑造上,画面整体的意境都是内敛、风雅、柔和的,他通过色彩的铺陈与环境的营造共同完成了这一诗性表达。梦幻空灵的浅紫,清冷的月白、天青,迷蒙悠远的淡赭、水墨,氤氲流淌的水绿、幽蓝,衣裳、襦裙,仕女的腰间、发际,汇成柔美舒缓的色彩交响乐。我想起张爱玲写女孩子装束的句子——“口袋里的绿手绢与衬衫的绿押韵”,我觉得徐老师笔下的色彩也是押韵的,不只同类色押韵,不同的色彩之间也跳荡着藕断丝连的韵律,连艳丽的蔻丹、胭脂在出挑的同时也不禁俯下高傲的身段,与那些和谐的乐章融为一体。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徐老师以色彩缤纷的彩墨谱写了和谐动人的乐章,但他并没有停留于此,他要在传统文化的海洋里谱写更加恢弘的乐章。随着对中国画传统的深度探索,徐老师的绘画更多地向传统的深处回溯,他的绘画由彩墨转向墨彩表现,色彩用得越来越少,水墨用得越来越多,这并不只是名词和笔墨语言形式的转换,更多的是艺术理念的深度觉知和变化,他在走一条中国传统文人“渐老渐熟,乃造平淡”的艺术之路,“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老子的见素抱朴,回归本源,是中国哲学所推崇的,在这条探索的道路上,历代大艺术家们的追求几乎是一致的。
- 《空翠》 34cm×45cm 绢本册页 2018年
绘画说到底是一种自由的创造性的精神生活,正如石涛所言“夫画,天下变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势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阴阳气度之流行也,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石涛画语录·变化章》),一切艺术都应该回归人本身。
徐老师温润、儒雅、谦逊、好学不倦,对世界充满悲悯与同理心,令人如沐春风。他生于苏州,长期浸润于人文荟萃、山明水秀的江南繁华之地,苏州园林的佳胜更是滋养了他的人文情怀,赋予了他的作品山林水泽之气,他仕女画中的环境营造多取材于此。但是我认为他在仕女画中所铺陈的环境,比苏州园林更有野趣,古木阴翳,草树丰茂,山重水复,曲径通幽,飞瀑流泉,绕石而鸣,传达出一种静穆空灵、哲学诗意的山水精神。甚至可以说,徐老师笔下的山川树石,充当的不仅仅是人物衬景的铺陈,更是山水画与人物画的密切结合。徐老师的作品非常注重人物跟环境的关系,将人物自然地植入山水之间,人物仿佛真正地生于斯、长于斯,通过人物的姿态、衣纹,衣纹的皱褶、线条,与其后面的背景形成活性的互动关系,构建人物与山石树木的线条之间的关联,通过形式上的关联进而构建其内在的精神链接,有时以书入画,有时万毫齐力,有时牵丝映带。他的山水颇有林泉高致的幽趣和绵邈宏大的气象,山水之间的仕女也因此具有了林下之风,表现出远离俗世喧嚣的清静之美。烟霞尽处是诗行,一如屈原《山鬼》中所描绘的“若有人兮山之阿”,虽未“被薜荔兮带女萝”,但是确乎“既含睇兮又宜笑”“折芳馨兮遗所思”。
- 《温馨港湾》 212cm×170cm 纸本 2019年
在艺术审美过程中,人们往往把“美感”与“快感”混为一谈,朱光潜先生在《希腊女神的雕像和血色鲜丽的英国姑娘》一文中详尽地分析了美感与快感的区别,强调美感起于形象的直觉:一是目前意象和实际人生之中有一种适当的距离,不问它对于人生的效用如何,思考和欲念都暂时失其作用;二是在观赏这种意象时,我们处于聚精会神以至于物我两忘的境界,所以于无意之中以我的情趣移注于物,以物的姿态移注于物我。这是一种不受实用目的牵绊的极自由的欣赏或创造活动,美是这种活动的产品,而不是天生现成的。简而言之,美感与实用活动无关,而快感则追求实用要求的满足。因此,徐老师的画是美感的,而非快感的。
- 《绣春》 180cm×123cm 纸本彩墨 2008年
我给朋友解释徐老师仕女画的美感,并没用朱光潜先生的理论,而是用大家耳熟能详的《簪花仕女图》让她自己去比较。以白居易对现实中这种装束的仕女的评判,简直丑到极点:“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圆鬟无鬓堆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我问朋友,这些仕女以容貌的美丑来评判美不美?她说不美,我又问,你把《簪花仕女图》作为艺术品来看,这幅画美不美?她的回答是美。其实作为没受过专业美术教育的观众,她间接回答了美感与快感、现实与艺术的问题。我问她美在哪里,她很难回答。确实,你如果仅仅从人物的长相体态分析其美在哪里,恐怕难以得出美的结论,但是其背后所裹挟的文化会击中我们,时代气息,雍容华贵,芳华摇落,朱颜辞镜,时代风物,画中的小细节,作者的思想情感……我们甚至可以体味到画家笔画游移时屏息凝神的气息,纱衣透体若隐若现的隐约美好,体会到色彩铺陈尽在眼前时画家的自豪感。艺术的魅力正在于此,它不过是借由形式,引领我们的想象通往无限。
徐惠泉老师的仕女画,以细腻丰富的笔触,形式美与写意性、绘画性结合的诗性表达,塑造了既不同于古代仕女画,又有别于当下仕女画风的独特审美形象,创造了一种特定的江南美学样式,优雅、含蓄、细腻、抒情,为我们营造了一方静谧诗意的精神园地。徐老师的绘画既得益于江南文化的丰富滋养,又得益于他的人文涵养。他每欣于所遇,辄取诸怀抱,因寄所托,通德类情,从世界的喧嚣和自身灵魂的磨难中铸造出艺术的精魂,书写内心生活的奥秘和生命的感悟。
- 《草木知春》 34cm×272cm 纸本水墨 2017年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所谓艺术,不过是随物宛转,与心徘徊,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天地蒙养才能有所回馈。“知君犹有连城璧,凌云待看鸣珂时”,期待徐老师更加精彩的艺术呈现!
(作者为南京航空航天大学艺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南京市文联签约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