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常随母亲到大姐家去。大姐家在我村北边十里外的苏家乡双土村,是一个原始封闭的落后村庄。大姐童年曾患小儿麻痹,右手和右足都发育不全,走路一瘸一拐的,凭一只手艰难地劳动和生活。由于大姐的身体缺陷,加之家穷孩子多,大姐没上过学,19岁就出嫁了。姐夫是一个比她大12岁的老实农民。

姐夫家是吴姓,父母均过早去世,弟兄三个分成三小户住在一院破旧的屋子里。姐夫只有两间半房子,全家人挤在一个大炕上,粮食衣物家什都放在脚地里,房子昏暗拥挤,破旧衣被散发出一股酸呛味。秋季玉米红苕一堆放,人走过去都困难。但令我记忆深刻的是:每逢除夕,姐夫都要十分虔诚地把落满灰尘的先人轴子取出,掸掉灰尘,端端正正地挂在房子墙上。下边是一张用砖块支起一条腿的旧方桌,桌面上供奉三碗菜,烛光恍惚,香烟轻绕,之后就更加虔诚地下跪、磕头,有时还要强拉着不懂事的孩子一起磕,好像是在用这种虔诚来感动神灵,求得神灵施舍,保佑他们一家安康。我远远的站在一旁觉得好笑。

但供奉神灵多年并没有使大姐家日子好起来,两间半房子见天的窗户越来越多,吃的越来越差,衣服越穿越破,看来这神灵真的把他们遗忘了。



过春节时,我和三姐去给他们送灯鲣,吃饭时在房檐下的天井里放着一个蒸馍用的笼屉,豆芽菜、萝卜丝、辣子盒,中间一个热菜砂锅,白菜萝卜炖的烩菜里偶尔有几小片肉,就这也可能是大姐家一年最好的一顿饭。姐夫没有文化,人老实本分,木讷寡言,心里很喜爱我们,但不善于表达,所以吃饭时也不叙什么家常,只是一句:“快吃!″

那时母亲常去大姐家帮其料理日子,我还很小未上学,就总被母亲带了去。村里有不少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都愿意与我一起玩,因此,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双土村就是我的乐园。宽鱼、铁楼、猪娃等,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待我很友善,虽然他们常互相打架,但没有谁欺负我,因为欺负客人娃会引起大伙的不满。

大姐家对门主人姓马,老头爱下棋,经常聚着几个年龄相仿的人下象棋,我也钻在人空挤着看。那圆圆的刻着字的木块实在精致,有一次我竟偷了一个“车”跑回大姐家,当然很快就被马家女人前来巧言要回去了,却并没有扳着面孔训斥我,反而来去都笑盈盈的。我隐隐觉得:大姐家虽穷,在村里也是很有面子的,就更加爱上这淳朴可亲的乐园了。



要回刘家村了,姐夫每次都要送我和母亲,我是被姐夫背着的,我趴在他宽大的肩背上,两腿和脊背还用一条粗布大腰带揽着,很稳当的。半路上过一个小村子,村边的小路旁有一排榆树,我在姐夫的背上能够着一串一串鲜嫩的榆钱,高兴的很。路上吃不完,还给三姐带回几串串。回家十里路,我一直都在姐夫的背上,几次要下来走,姐夫都不肯,只一个字:“走!”

姐夫身高体壮有力气,干活从不偷懒,生产队常派他干粗重活:起牛圈、淘井、耙耱地、拉架子车。只要天不下雨,姐夫就没有休息日。但年终生产队决算分红,他家老是短欠户。因为不识字,所挣的工分漏记了也不知道。大姐残疾不能下田劳动,又有三个孩子要吃饭穿衣,日子自然过得很紧巴,他家可能是全村最穷的一家了。多亏父母常挂牵这个残体女子,多有帮衬,才能勉强度日。



日子艰难地向前过着。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由于身劳心累,40岁刚出头的大姐病倒了。我当时已20多岁,在乡上初中教书。我同家人把大姐送到乡地段医院,并送去被褥等生活用品,帮其住下来。医生检查为严重肺结核,也不排除肺癌的可能。亲属们都很震惊,母亲这边已暗暗为大姐准备了老去的衣服。当我把大姐凶多吉少的病情告诉姐夫时,我清楚地看到,姐夫那满是皱纹的脸上痉挛地抽搐着,嘴唇颤动,豆大的泪珠从浑浊的眼眶里滚落下来,但仍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我很后悔我的冒失,也不愿看见姐夫流泪,赶快扭转了头。时至今日,我依旧没有忘记那个从部队转业的王医生,是他以精湛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竟把大姐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大家才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已到了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家庭责任制,政策也活泛了,姐夫虽然话语少,但凭力气种田是把好手,几个孩子也能帮父母干活了,家里养了几只羊一些鸡,除自家人增加营养外,还能卖些钱,日子才算有了好转。但姐夫却一天一天地见老了,背也驼了,个子也显得矮了,话也更少,干活的动作也较以前迟缓了许多。我还清楚地知道,姐夫渐渐懂得他受穷一辈子都是因为没有文化,所以他把过上好日子的心愿寄托在孩子身上。他曾要我多照看几个外甥上学的事,特别是那个小儿子。



之后的一年忙罢交公粮,我帮姐夫及孩子把晒干扬净的几袋小麦用架子车拉到街东头的粮站,入仓时姐夫硬是不叫我扛较大的口袋,我看见他扛起装得饱满的粮口袋,脚步艰难地走在斜搭在二层仓门的架板上,颤巍巍的样子,知道姐夫真的老了,心里一阵酸楚和怜悯。当我随后连扛带抱地把一袋粮食弄进粮仓时,听见前边的姐夫正大声地与谁争辩:“这咋是...我倒的...瞎瞎麦?”我急忙上前劝架。原来是不经心的监仓员误把一堆不干净的粮食说成是姐夫刚倒下的。姐夫受了冤屈,大声辩解,越急越说不清字眼,激动的样子,象是一头发疯的牛。

我坚信淳朴的姐夫交爱国粮是绝对不会掺假的,就一再替受屈的姐夫辩解,并声言要去见仓库主管明断,监仓员才软了下来,承认是自己没看清楚,此事也不了了之。事虽平息了,但我看得出,一向逆来顺受的姐夫,觉得自己今天为交公粮而受辱,心中很是委屈和不平。牛气急了也是要蹦两下子的,何况是平白受冤的倔强农夫!

以后我调到县城工作,帮助大姐家就少了。好在大姐几个孩子也已长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们赶上好时代,也争气有出息,撑起了穷家门户,家庭日月渐渐好起来了。我逢节日也去双土村看望大姐与姐夫,他们有时也托顺人给我捎来些自家产的小麦面粉、玉米糁子等。2004年我正工作时得了一场大病 ,姐夫知道后心如火燎,催促孩子带他上县看我,这也是姐夫第一次进县城。哥弟相见,都很激动,默默无语四目泪。还是我先开口:“哥哥得知我病了,心里着急。今天一见面,就放心了嘛!"姐夫见我说到他心里了,忙附和着说:“啊,就是的!就是的!″也仍只是这简单的一句话。谁知这竟是我和姐夫的永诀!就在笫二年的秋天,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大姐夫无疾磕然长逝。我冒雨赶回,趴在姐夫灵前失声痛哭,一想到姐夫敦厚可怜的一生和对我的爱护,越发悲痛不已。



姐夫比我大了近30岁,我的童年又多在大姐家度过,姐夫对我的呵护近乎父亲。他深弯下腰背,驮我一程又一程。他一辈子守着家乡一片黄土地,遵从朴素的做人规则,言语不多,本里本分。一年到头,像头牛一样不停劳作,干最粗笨的活,吃的是粗茶淡饭,一生不被什么人重视、嘉奖,甚至还被人捉弄、瞒哄、甚至冤屈。他没住过洋房,没进过豪华酒店,没坐过小卧车,一字不识,连自己的名字″吴勤劳″三个字都不认识。

到了暮年,身穿别人穿罢的旧棉衣,蜷缩在墙角下晒太阳,脸上沟壑纵横、目光呆滞,他多象付笛声演唱的《父亲》MV中哪个身背一大捆玉米秸蹒跚上坡的老父亲!我想:这就是中国上世纪的农民,正是这些憨厚、老实,只是俯首劳作、不图有所享受的中国农民,承担了中国农村最原始的人类劳动,为中国的现代农业和农村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和精神基础,也为他们的子孙换来了今天幸福的生活,他们才是中国农村最强韧的脊梁!

作者简介:刘新民,男,1959年12月生,蒲城县荆姚镇明德村人,中共党员,中学退休教师,喜爱文学,善于散文创作,曾有《情怀》《走近王宝成》等散文见诸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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