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平波
张庄早年支边在新疆建设边团学到了过硬的本领，熬到政策允许后调回了上海，五十五岁提前办了内退，跟我成了同事时，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老板一方面看中了他的全能的技术和硬朗的身体，另一方面又省去了五险一金这一项支出，所以把张庄当成了宝。老板担心节外生枝出什么意外张庄被别家请走了。上午一报到就让张庄上班了。
厂里的那台普通CA6140车床一直没人愿意干，因为它只用来车一些小件，站一天下来，腰酸腿痛的，许多年轻人干一阵子就跑掉了。张师傅接手后，任劳任怨地干起来，从不偷奸耍滑，旁人劝道：“张师傅，歇会儿，歇会儿，别累坏了身体！”张师傅每次总是笑着回答我们：“还不晓得能干几天哟，干一天算两个半天，你们休息，你们休息。”于是接着干。
这一干就是三年。
有一天张师傅感到双膝疼痛，行动都有点受到限制。张师傅到市里最好的骨科医院一查，结果诊断为退行性渐变引起骨质增生。医生建议：不要久站，换个姿势。
张师傅在家休息了几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老板调换工种。于是，张师傅就干起了磨床。都知道，磨床是坐着的功夫。
张师傅这一坐又是四年。
也不知从哪天开始的，张师傅总感到两个肩膀异常的难受，起初以为是年纪大了，体力不支了。请假休息了几天，又到医院做了个B超，医生说，情况不是那么严重，坐久了，长期低头做事，有轻微的颈椎病。医生建议：不要久坐，换个姿势。
这下张师傅想，该不是要彻底退休了吧，可自己是个闲不住的人，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打麻将，四不爱旅游。回家闲着的日子一定更难受，还不如上上班，过有规律的生活有味儿。
张师傅不想退休。于是，干起了质检。可对于百十号人的小厂，自己做的产品自己装配，零件的互换性要求不强，质检员简直就是多余的人。
可张师傅觉得这样做一个多余的人也是挺好的。
又一个三年过去，张师傅已经是跨过七十的人了，大家都以为这下张师傅会吹灯拨蜡抬脚走人的。
当我们在钳工车间看到张师傅划线打孔忙碌的身影时，我们面面相觑，良久，正准备悄悄地走开，倒是张师傅一回头看到我们诧异的眼神，显得不好意思的，嗫嚅道:“唉!闲不住，总是闲不住，命贱！再干它个三五年，也该到走的时候了……”
工程部的小张嘴快，代我们大家一道恭维着张师傅：“哪里，张师傅想早走阎王爷还不会收呢，张师傅一定长命百岁的！”
“唉，活多了受罪，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收自已去……”
岁月似一把剪刀，在按部就班的日子里，今天的小平头几日不见就变成了老光头，还在蹒跚学步的小孩子几天不在眼前晃，再见到时，正飞奔着为他妈妈买酱油了。
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累死的钳工”这句话的真实性，虽然我们的老钳工张庄师傅在他七十三周岁时无疾而终死在了他的工作岗位上。等我们发现张师傅已经停止呼吸时，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想要将站着的张师傅移离钻床，却发现张师傅的双手紧紧地抓着那两个磨得锃亮锃亮的手柄，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掰开。
我敢肯定，凡是在那一刻亲眼见到张师傅手扶那座标识为Z80的摇臂钻床像一个进入深睡眠状态的样子安详地离开我们的场景的人，没有一个不被震惊的。
当然印象最深的还是快嘴小张含泪喊出的那一句：“张师傅，换个姿势！”让我们产生无限的暇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