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节奏的时代里,连约会这么美好的事情,都变得加速了,许多人一旦开始确定约会的可能,还没有好好经营过程,就开始想着如何直奔最终的结果,仿佛约会只是通往确认关系的一条“快速通道”罢了。

老派的约会去哪儿了?那种慢悠悠的,充满细节而不问终点的约会,就如一本纸质的书籍,总归还是有人喜欢的。

作家李维菁写了一本《老派约会之必要》,本书被誉为“老派爱情的终极挽歌”,作者以女巫般的絮语,探讨古典理想中的爱情于现代社会留存何处。

“我们要散步,我们要走很长很长的路。

约莫半个台北那样长,约莫九十三个红绿灯那样久的手牵手。

我们要不涉核心相亲相爱,走整个城市。

只有在散步的时候我们真正的谈话,老派的谈话。“

你有过这样的老派约会吗?欢迎留言分享。

文章转载自楚尘文化(ccbooks)


▲李维菁(1969.8.20 — 2018.11.13),台湾作家、艺术评论家,记者出身,曾任中国时报副刊中心编辑部主任。台湾大学农经系、新闻研究所毕业。著有《老派约会之必要》,小说集《我是许凉凉》获台北国际书展文学大奖。

01

我幻想有个大家庭,人来人往热气翻腾,人与人的交接闹闹乱乱,谁要过生日,谁要结婚,亲戚怀孕的妻子临盆,阿姨与姑奶奶闹意气,我跟着这个人或那个人东跑跑西跑跑,忙着选购生日礼物,寻找补膳药方,听着谁年轻的故事,说谁始终惦念着谁又无法原谅谁,听着谁未来的远行,我老为这家族里头与自己无关的事伤神动情。

我幻想的家人住在一个村落里,村上大叔每天慢跑,打着赤膊露出黝黑精壮的肌肉背影,带着少年的神情跑过一圈又一圈,有时候村上大叔跑到隔壁山坡那头过去了,我猜想他在那边遇到他的卡夫卡,两人点点头,用眼神交换彼此的心事。我的村上大叔跑回家,脱下他的美津浓球鞋,我喜欢偷听他冲澡以后,打开电脑工作的答答声。

另一头住着姨婆玛格丽特爱特伍德。她顶着小卷卷长发,穿着暗红色的性格长袍,带有时尚感,她总是神色自信地观察着什么。可我每次都把她跟别人家的摇滚雪儿姨婆搞混,因为这两位姨婆都有长卷发,眼睛与双眼皮的深长弧度相似,尖尖的鼻子与长形的脸蛋也一样。

因此我总觉得玛格丽特姨婆一开口,就会唱出雪儿姨婆的歌声,低沉有力性感。我也偷视到,玛格丽特姨婆的洋房里,藏着一台讯号机,是专门与外星人联系用的。


很久以前费滋杰罗叔叔来过我们家,短短住过几天,他真是漂亮的人,他与他那神经质的太太洁达吵架,来我们家小住几天。我偷偷喜欢上他,他得宜迷人的仪态,细致修长的手指头轻轻敲着桌子,拿起酒杯。还有那对明净却忧愁的眼睛,如同阳光之下的游泳池,美丽到尽头就哀伤了起来,我想跳进那里头潜泳。那几天我默默地看着费滋杰罗叔叔,心都碎了,含着泪水,默默地爱着他,明知道他不会回应我的感情。

沉默的大眼姑妈张爱玲,清艳高华,她总冷着脸,睥睨什么,瘦高的身体穿着大红大花的洋装在小区里头时不时现身,我猜想她其实哭点很低,只是因为个子高,别人看不到。我很少看到她,她总是昼伏夜出,她也不太吃饭,说是胃不好,总在半夜里头吃面包,小块小块撕下来配着牛奶吃。

最疼我的是孟若阿姨了,她容忍我这个不起眼的小孩,可以自由进出她的房子,喝她的茶,吃她的饼干,看着她白发低垂在桌前写小说,我便安心地软软地趴着,陷入瞌睡。我在她的客厅里头好几次哭了睡,醒了发呆。她忙完走过来,我急忙把辛波丝卡表姑的诗集藏在坐垫下。

幻想的家人很好,没有疯狂的占有,也没有令人窒息的操弄。

但随着我的年纪愈来愈大,我疑心我幻想的家人一点也不爱我,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在烈日之中虚弱前行,在人世之中寂寞无靠,我幻想的家人不曾在摇摇晃晃的人生中拥抱我,不肯亲吻我,没有实实在在的温度与气味。


▲李维菁翻看艾莉丝·门罗的书

我也曾经幻想山田是我弟弟,在我全身灼烫肿胀难以成眠的夜晚,他会轻轻以手指覆盖我的额头,纾解我的疼痛,吸掉我的迷惘,告诉我不要害怕。

幻想的家人最可怕的是,当他们遗弃你的时候,丝毫不比真实家人的遗弃不痛苦。

我闭起眼又睁开眼,对着天空吹了一口气,盖在上头的我的家,就散了。

02

狂唱几小时后的KTV小包厢里,我看到的不是用尽气力后的昏乱疲乏,而是一种几近屠杀过后的恍惚。暴怒癫狂之后的狂喜,狂喜之后的恍惚,恍惚之后的踰越。一种宗教与药物才能带来的出神。

每当一阵子沉寂后,身边的女孩失恋或男孩低潮无望,我们使使眼色有默契地说:“该唱歌了吧。”然后开始一整夜在KTV包厢中的声嘶力竭,痛彻心扉。

流行歌曲最有趣的是,每一首歌都不能完全描绘你的遭遇,但每一首歌都可以让人投射大分量情绪认同。方便也快速的,这是一种情感上的放血与刮痧。那些没人能了解的孤单,遭到背叛的痛楚,人生没有明天的绝境,再努力也无法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窝囊。那流行歌,神奇地,在差异中找到一个情绪上的最大公约数。


于是,那些硬撑与面子,在狂乱之中解放崩溃,唱到泪眼婆娑。一个哭了,传染病一样地,一个接着一个,哭了,叫了,喊了。在啤酒、旋律与歌词中,有着不同悲伤的人,流着相似的眼泪,脸上产生类似的表情,我一度以为每人怀的是同样的痛苦,那面目如此相像。

呐喊到天亮,吸血鬼躲太阳,我们躲回被窝,有某种虚脱后的安定。

我知道社会学家怎么说的。詹明信、阿多诺、布什亚这些研究大众文化的老头,他们批评流行音乐,说这是快速廉价的催眠,鼓励人们求同,阻绝求异。流行歌曲将思想与情感化约成快速可归类的商品抽屉,阻绝人们往内探究,防止人们深化彼此差异,因此人们无法发展自我独特的认知,无从建构生命的意义。这些流行歌曲,终究是要人们化约成同一个面目,乃至于我们都成为符合消费阴谋的弱智团块。

他们批判的,我都懂。但我为什么要抗拒?我为什么要抗拒成为弱智团块的一部分?求异了以后,人生怎么过下去?

流行歌曲向我们揭示的是重要生存法则——千万不要把自己的生活困境,放到宗教或哲学的命题上思考。

不过是小小的失恋,不过是小小的失业,不过是小小的无力。所有人都怕你发现,这些小小的失恋失业与无力,正是宗教与哲学的命题;这些小小的挫败,指涉的是真正的绝望,那是生活毫无意义的一再重复,那是面对局限无计可施的徬徨,那是明天跟今天不会有什么不同的愤怒。

一旦人们发现,天下就乱了。

……因此我们要唱歌,扭腰摆臀,风情万种,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这样很好,得到安慰不至于寻死,不至于痛苦到思考生命的意义。失恋是对方劈腿,不是爱情的本质失业是运气不好,不是资本主义的荒谬。无力是因为疲累,不是人怎么可能胜天。


流行歌曲是民主的基石,生活的准则,爱情的休息站。

我们累了、瘫了,满脸肮脏泪痕,东倒西歪,男孩咬着酒瓶双眼发直,女孩声音沙哑还看着歌词喃喃自语,也总会有一个体力好的,唱了八个小时还保持着自残玩命式亢奋的女孩,在大家躺平的时候,还握着麦克风蹦蹦跳跳,唱到永远。

03

快被持续不断的言语轰炸死了,快被恶意与情绪暴力杀死了,快被哄哄闹闹的一切压死了。你不想让情绪与语言入侵身体,你不想让恶意与敌意渗入心,可你还是要每天乖乖地接手机说喂您好,每天假意地关心社稷,还是要面对无可逆转的阶层体系微笑说我明白我知道我来处理。

因此必须每天随身携带自己的小世界,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只有你可以进去的小小世界,一个可以把你跟这一切喧嚣以及情绪隔离开来的方式,你随身可以躲进去的、仅容一人之身的小世界。

因此必须随身携带自己的音乐。当捷运里头挤满人的时候,每个人身上发出不同的汗味狐臭以及甜腻香水,周遭开始嗡嗡作响,要连忙戴上耳机,管他是让你心碎微笑的顾尔德,还是一心想嫁给他当太太的陈奕迅的火热潮湿也好,那音乐就会包覆住你的全身,仿佛立刻盖上了一个玻璃钟罩,此刻与这一切分离。就着音乐在大街小巷内走着,包着身体周围的空气也出现不同的分量感与密度,街道开始以诡异的方式华丽地滑行交错,四射到未来八方,公寓店家以沉默却顽皮的方式融化倾斜。你在你的主题曲里头安全微笑,有时则落泪。


随身携带一本书。强迫自己读书里头的一字一句,掉进深深爱的梦幻泥淖,便会忘了性的焦虑挫折与性骚扰的愤怒无言。你幻想卜洛克在纽约的酗酒与哀伤,与爱人伊莲步行到剧院途中,你试着想告诉他们那实验性的戏剧其实做作又生涩。你开始觉得自己身上也怀着同样的酒气与梦境,尽管在这里,你不推理也可以分享半吊子的哀伤。或者,你选择潜入伊果顿的现代理论,用历史与论证,把午后阳光之中摇摇欲坠的理智撑好,希望顺便撑好你的骨气。

随身携带一个小小的信物,那是很久以前的纯真,让你相信曾经被爱。

随身携带回忆,那真的是彻底只有自己可以容身的一人世界,一个彻底与他人决绝隔离的世界。快被世界撞坏碰碎成为片片,唯一的方式就是直接跳下那潭根本想要抛弃的过往,那里只有你可以泅泳,在万分难堪的现实之中,浸泡在回忆之中,你开始说服自己,毋须痛改前非,重蹈覆辙也不那样糟糕,重蹈覆辙千次之后,那于是变成个人风格。

因此,一副巨大的墨镜是随身携带的小世界。

你总望着车窗外流泪。在行经的路途中,不管是十分钟的捷运公交车或是十七小时的飞机,你特别容易与过往的片段接轨,人特别弱,动不动泪涔涔。

因此你必须躲在遮掉半张脸的墨镜之后。没人看见你的眼睛红了泪泛开了,不用立刻找面纸擦拭,眼线睫毛液因此糊开也不须尴尬。当然,有时那泛水太过了,一条和着眼线的黑色河流一直一直往下,终于流出了墨镜的范围。你还是可以抬抬手指,假意调整墨镜角度,用藏着的指尖抹掉,便可继续有尊严地望向前方。而人们看着你仍旧以为时髦冷酷。

That’s a tough girl living in a tough world.


04

带我出门,用老派的方式约我,在我拒绝你两次之后,第三次我会点头。

不要MSN敲我,书留言,禁止用What's App临时问我等下是否有空。

你要打电话给我,问我在三天之后的周末是否有约,是不是可以见面。

你要像老派的绅士那样,穿上衬衫,把胡子刮干净,穿上灰色的开襟毛衣还有帆船鞋,到我家来接我。把你的铆钉皮衣丢掉,一辈子不要穿它。不要用麝香或柑橘或任何气味的古龙水,我想闻到你刚洗过澡的香皂以及洗发精。因为几个小时之后,我要就着那味道上床入睡。

我要烧掉我的破洞牛仔裤,穿上托高的胸罩与勒紧腰肢的束腹,换上翻领衫,将长袖折成七分,穿上天蓝与白色小点点的圆裙,芭蕾平底鞋,绑高我的马尾,挽着你的手,我们出门。

如果你骑伟士牌,请载我去游乐场,如果你开车来,停在路边,我不爱。

我鄙夷那种为爱殉身的涕泪,拒绝立即激情的冲动,我要甜甜粉粉久久的棉花糖傻气。

我们要先看电影,汽水与甜筒。


我们不玩篮球游戏机,如果真爱上了,下次你斗牛的时候,我会坐在场边,手支着大腿托腮,默默地看着你。

我们去晚餐,我们不要美式餐厅的嘻哈拥挤,也不要昂贵餐厅的做作排场,我们去家庭餐厅,旁边坐着爸妈带着小孩,我们傻傻地看着对方微笑,幻想着朴素优雅的未来。

记得把你的哀凤关掉,不要在我面前短信,也不要在我从化妆室走出来前检查脸书打卡。你只能,专注地,看着我跟我说话想着我。

我们要散步,我们要走很长很长的路。

约莫半个台北那样长,约莫九十三个红绿灯那样久的手牵手。

我们要不涉核心相亲相爱,走整个城市。

只有在散步的时候我们真正的谈话,老派的谈话。

你爸妈都喊你什么?弟弟。

你的秘密都藏在哪里?鞋盒。

里头有什么?棒球、两张美钞以及书刊。

你写日记吗?偶尔。

你养狗吗?瞇鲁。

你喜欢的电影是什么?诺曼底登陆。

你喜欢的女明星是谁?费雯丽。

你初恋什么时候?十五。

你写情书吗?很久没有。


你字好看吗?我写信给你。

你有秘密基地吗?我不能告诉你,有一天,会带你去。

我笑了但没说好。

你可以问我同样的问题,但不能问我有没有暗恋过谁,我会撒谎。这是礼仪。

我们走路的时候要不停说话,红灯停下便随着节奏沉默,松松又黏黏地看彼此。

每次过马路,我们要幻想眼前的斑马线,白色横纹成为彩色的。

红、橙、黄、绿、蓝、靛、紫,一条条铺开。

踩过它们,我们就跨过了一条彩虹。

过完它,我们到达彩虹彼端。

一道,又一道。简直像金凯利那样在屋檐上舞蹈。

我们如此相爱,乃至于浑然不觉刚刚行经命案现场,没听见消防车催命赶往大火,无视高楼因肉麻崩垮,云梯上工人摔了下来,路边孩童吐出了鸡丝汤面,月球因嫉妒而戳瞎了眼睛。

送我回家。在家门口我们不想放开对方,但我们今晚因为相爱而懂得狡猾,老派的。

不,宝贝,我们今天不接吻。



文字 | 选自 《老派约会之必要》

图片丨电影《天使爱美丽》《青梅竹马》《我的少女时代》《当男人恋爱时》《你的鸟儿会唱歌》,电视剧《想见你》剧照

编辑丨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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