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夏天,邻村周家瓦房上爬满丝瓜藤时,周永明穿着崭新的军绿色短袖,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给我们发水果糖。他右手食指缠着纱布,说是前日填志愿时被钢笔划破的,我却记得三天前在稻田捉泥鳅时,他的手还好端端地握着竹篓。
那包印着"囍"字的大白兔奶糖,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他特意将糖纸剥开半截递给我:"指挥学院发的被褥里都缝着姓名条,食堂顿顿有红烧肉。"他的声音比知了更聒噪,惊飞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
二十年后某个深夜,我在急诊室遇到醉酒摔伤的周永明。他蜷缩在蓝色担架床上,迷彩裤膝盖处磨出毛边,露出的皮肤沾着工地红砖碎屑。护士要家属签字时,他摸索半天掏出的身份证,还是当年退学时没来得及更换的那张。
(一)
九月初的军训场像块烧红的铁板,我们收到周永明从军校寄来的照片。他站在队列第三排右侧,腰带勒出过分纤细的腰线,帽檐在鼻梁投下阴影。信纸带着樟脑丸气味,字迹被汗水洇成蝌蚪:"每天五点起床跑操,被子必须叠成豆腐块。"
那年深秋,我正蹲在县中宿舍走廊,借着声控灯背《滕王阁序》。忽见班主任举着手电筒冲过来,光束里飘着细雪般的灰尘。"你老乡在军校闹绝食,家长连夜雇拖拉机去接人了。"
后来才知道,他在单杠考核摔伤后,把医务室的葡萄糖注射液攒起来,在某个清晨灌下整整三支。被抬上救护车时,他攥着作训服口袋里的全家福,照片背面写着"宁做太平犬"。
(二)
1996年我考上省师范时,周永明在镇粮站当临时工。他穿着褪色的海魂衫,倚在生锈的磅秤旁嗑瓜子,脚边散落着空农药瓶改装的茶杯。听说我在学计算机,他忽然直起身:"当年我们宿舍老八现在都当连长了。"
粮站窗台上的半导体收音机,正在播放裁军二十万的新闻。阳光穿过铁栅栏,在他脸上烙下囚徒般的阴影。门外运粮车的轰鸣声中,他低声说:"现在转业干部分房子。"
那年寒假,我在县城新华书店看见他。他站在《军事天地》杂志架前,肩头落着未化的雪。当我拿起《新概念英语》时,他迅速将手中的《兵器知识》塞回原位,转身时碰倒了展示台上的地球仪。
(三)
千禧年我在中学实习,周永明开始跟着包工头辗转工地。有次路过建筑工地,看见他蹲在水泥管上啃馒头,安全帽歪戴着,露出额角蚯蚓似的伤疤。他得意地展示诺基亚8250:"比你们办公室座机信号强。"
后来听说他承包了外墙粉刷,特意开二手桑塔纳来学校。车窗摇下时,我瞥见后座堆着《成功学大全》和褪色的军用水壶。他弹了弹烟灰:"等接了新工程,送你台联想电脑。"
那年教师节,我收到他托人捎来的镀金钢笔。笔帽刻着"天道酬勤",笔夹处却有道裂纹。三个月后,他因拖欠民工工资被告上法庭,那支笔的墨囊再也吸不进墨水。
(四)
2010年同学聚会,周永明穿着仿版阿迪达斯姗姗来迟。他晃着江诗丹顿手表说在搞物流公司,却偷偷把茅台酒倒进雪碧瓶。散场时他拽住我:"能不能借你们学校操场拍宣传片?就说军民共建单位。"
去年清明回乡,看见他在村小代课。黑板左侧贴着泛黄的《作息时间表》,右侧挂着"优秀退伍军人"奖状。课间操时,他吹着掉了漆的哨子,小学生们杂乱无章的步伐,像极了他当年总也走不齐的正步。
夕阳西下时,他坐在双杠上哼《打靶归来》。远处高铁呼啸而过,惊起稻田里成群的白鹭。暮色中他忽然说:"要是当年没喝那几支葡萄糖......"话尾消散在四月温润的晚风里。
(五)
此刻我书房的玻璃柜里,并排放着两件纪念品:他送的镀金钢笔,和我带过的军训标兵徽章。有时深夜备课,台灯光晕会同时照亮笔帽的裂痕和徽章上的五角星。
上周路过陆军指挥学院,梧桐树荫里走出一队学员。他们唱着军歌经过岗亭,领队的男生侧脸像极了老照片里的周永明。我站在马路对面数完三十六步,直到他们消失在林荫道尽头。
手机突然震动,班级群弹出消息:周永明在建筑工地救下触电工人,自己却被钢筋划破动脉。我翻出1994年那张军训合影,他站在第三排右侧,阳光正好掠过他上扬的嘴角。
救护车警笛声由远及近时,窗台上的茉莉开了。洁白的花瓣轻轻颤动,仿佛二十年前那个没吹响的集合哨。
作者简介:陈天兴,原新疆某部自主择业退役军官,当过战士报道员,当过新闻干事,现是省级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