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李雨心
正月间 · “嬉鱼灯”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除夕夜，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当喧嚣的锣鼓声传来，一条长约4米的“大鱼”，从800余年的历史深处中游来，仿佛将人们带回到辛弃疾笔下“火树银花”的热闹氛围里。人声鼎沸中，“大鱼”在铺着石板路的街道鱼贯而出，灵动游弋。鱼中的灯光将瞻淇村这座粉墙黛瓦、“隐”于群山之间和徽州深处的千年古村，映照得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瞻淇鱼灯，起源于宋朝，至今已有800多年的历史，在正月间“嬉鱼灯”，更是村子里流传了数百年的传统习俗。每当农历新年到来，在当地村民的期盼中，瞻淇鱼灯在古村小巷穿梭游动，带去美好寓意和祝福。而到了2025年的春节，从全国各地涌来的游客，将古老的村落围得水泄不通，慕名而来的人群摩肩接踵，让安徽黄山歙县北岸镇的这座村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流量”。
“可以说，自从瞻淇村建村以来，从来没有来过那么多人。我们的瞻淇鱼灯，也从未有过如此大的流量和关注。”瞻淇村鱼灯队队长郑冬蛟向记者这样描述道。决定放弃沿海高薪工作、回到老家组建鱼灯队的那年，他已经45岁了。当时，面对瞻淇鱼灯日渐式微的境况，他很难想象到在数年后，这项非遗能迎来“泼天流量”。在他的讲述中，能看到瞻淇鱼灯如何从悠久的历史中游出，游向了更广阔的天地间。
瞻淇嬉鱼灯图据歙县文旅官方公众号
从宋代“游”出的瞻淇鱼灯 曾写入辛弃疾名句
“一戏，鲤鱼摆尾！二戏，鱼腾千里！三戏，如鱼得水！四戏，鱼跃龙门！”
当激昂的锣鼓声传来，瞻淇村仿若从群山环绕中醒来，褪去了昔日宁静的面貌，变得热闹十足。这座有着一千三百多年历史的村落，村名取自于《诗经》“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着厚重的文化底蕴。
每年的鱼灯一亮，在喧闹声中，鱼灯伴随鼓乐，在头鱼的带领下，步伐灵动，上下翻飞，形同水中游动的鲤鱼。这，便是瞻淇鱼灯最为特别之处——嬉鱼灯。
瞻淇鱼灯在演出中
“大家都知道辛弃疾的那首很有名的词，讲的就是瞻淇鱼灯，是当时在京城为官和经商的瞻淇人，组织家乡的父老乡亲表演嬉鱼灯。”在舞灯繁忙的间隙中，郑冬蛟仍耐心地讲起了瞻淇鱼灯的历史。他说，瞻淇鱼灯是徽州鱼灯的发源地，包括了扎制鱼灯和嬉鱼灯两部分。其中，嬉鱼灯更是瞻淇鱼灯的精华所在。
长约4米、高2米、宽1米，由鱼头、鱼身、鱼尾三段连接而成的瞻淇大鱼灯，选用两至三年的毛竹制成，通过破竹丝、扎鱼骨、糊宣纸等步骤后，更要在其上绘制祥云、荷花、如意等吉祥图案，寓意吉祥，富贵，平安。“在传统的做法中，每段里面放三支红蜡烛，共九支，寓意天长地久。但现在外出表演出于安全考虑，灯光采用节能灯，鱼身上的宣纸换成了更结实的布料。”
有趣的是，瞻淇鱼灯还会“变装”，郑冬蛟谈到，瞻淇鱼灯分红鱼和青鱼两种。其中，从正月初二至正月十五嬉红鱼，寓意红红火火，年年有鱼，国泰民安。“过了正月十五，红鲤鱼脱下红衣，披挂青衣成为大青鱼。正月十六至十八嬉青鱼，寓意青青吉吉，春回大地，风调雨顺。”
寓意吉祥的瞻淇鱼灯，要“游动”在村头巷尾，也不是件容易事儿。每条长约4米的大鱼，由两名师傅合作舞动，一人鱼头，一人鱼尾。“表演动作分为鱼步，斗鱼，团圆，鱼跃龙门等，每个动作都有名称，都被赋予了美好的兆头。”在郑冬蛟看来，瞻淇鱼灯之所以能够传承至今，这些便是其中的“灵魂”。
转折
45岁回村组建鱼灯队 直播“村晚”让民俗迎来“新生”
鱼灯亮起，新年已至。对于土生土长的瞻淇村人郑冬蛟而言，每当鱼灯一亮，外出的年轻人就会返回家乡，与家人共度新春。所以，瞻淇鱼灯是新年的信号，也是团圆的信号。
“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郑冬蛟说到了这句流传在民间的古话。古时的黄山市也就是徽州，因其自然环境“七山二水一分田”，耕地极少，所以当地人十三四岁就要外出学徒、经商，也成就了名噪一时的“徽商”。但只要在新春佳节，鱼灯舞动时，人们归于故里，阖家团圆，共庆新春。
瞻淇村鱼灯队队长郑冬蛟
从小跟在鱼灯后面跑的郑冬蛟，每年最盼望的事情，便是嬉鱼灯了。当鱼灯的灯光，将街道旁的房屋的墙壁映照得火红一片，鲤鱼摇头摆尾，人们追着鱼灯嬉戏玩闹，伸出手去摸个好彩头。只是幼时的郑冬蛟未曾想到，自己长大后，也会成为“往外一丢”，只在春节时回乡观灯的人。
就在郑冬蛟外出务工的岁月中，瞻淇鱼灯也日渐式微，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只剩上了年纪的老人还在舞动鱼灯。村里家家户户都会扎鱼灯、舞鱼灯的盛景，正在慢慢衰落、消失。
郑冬蛟谈到，在他还没回到瞻淇村时，曾有人邀请瞻淇鱼灯队去杭州表演，结果鱼灯队“灰头土脸”地回来，刺痛了他的心。于是，45岁那年，他抛下沿海城市的高薪工作，回到家乡，接手了逐渐凋零的鱼灯队，成为当时队里的“老幺”。
“回来，还是出于骨子里对瞻淇鱼灯的热爱，也不想看到传承了800多年的鱼灯就此落寞下去。”郑冬蛟说道。
起初，当他成为鱼灯队队长时，队中的老人还颇不“服气”。可他每每亲自下场嬉鱼灯，大大小小演出了一两百场。“每次都是我在鱼头的位置，渐渐地，观众觉得好看，也拍视频传到网上，邀请我们去演出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郑冬蛟正在进行嬉鱼灯演出
时光流转下，短视频平台兴起，不少非遗借助网络“出圈”，引发了郑冬蛟的思考。他开始在短视频平台上传嬉鱼灯的片段，同时尝试直播。“也没干过这事儿，摸着石头过河。”渐渐地，观看直播的人数多了起来，特别在2024年立冬的夜晚，观看直播的人数突破了27万，“当时就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2025年1月10日晚，安徽歙县瞻淇村鱼灯闪耀，一场“村晚”在这里上演，并通过网络平台进行实时直播，郑冬蛟就是这场“村晚”的发起人。“村晚”舞台上，老中青三代鱼灯表演者齐上阵，年纪最大的鱼灯队员已经70多岁了。在2个多小时的直播中，郑冬蛟的直播间里涌入了274.7万观众观看。
那一夜，瞻淇鱼灯火爆网络，声名远扬。
“我当时都懵了，‘274.7万’是什么概念？”回忆起当时，郑冬蛟的语气仍有些不可置信。与此同时，各大媒体的报道纷至沓来，来到村里旅游的人群逐渐变多。当郑冬蛟为瞻淇鱼灯的“出圈”高兴之余，殊不知，更大的挑战正在到来。
挑战
爆红后一夜涌入数万名游客 古老村落如何应对“泼天流量”？
2025年1月31日，农历正月初三。突如其来的降温，让淅沥小雨笼罩下的瞻淇村，更显清幽。可当夜幕降临，喧嚣的锣鼓声依然响起，在郑冬蛟的带领下，嬉鱼灯活动按时开场，大鱼从祠堂“游动”而出。在细雨朦胧中，从天南海北到来的游客依旧只增不减，鱼灯的光亮将游人带着惊喜和笑意的脸庞，映照得愈发美好动人。一场舞毕，郑冬蛟和队员全身湿透，却全身心都是满足。
郑冬蛟正在进行嬉鱼灯演出
“村晚”过后，瞻淇村瞬间爆红网络，成为蛇年春节不少游客心中理想的“打卡地”。霎时间，天南地北的游人涌入这座总面积不过8.5平方公里的村落，让周围的交通一度拥堵，也给当地带去了极大的挑战。面对开了七八百公里、满怀期待看鱼灯却堵在路上的游客，郑冬蛟和村民们感到心急又愧疚。郑冬蛟只得在“吐槽”的帖文下，一遍又一遍解释。
“我们真的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来。”郑冬蛟说道，特别在大年初二那天，村子里涌入了两万余人，还有不少堵在路上。“瞻淇村只是一个村庄，主街道也不宽。真的无法想象，我们建村以来从来没来过这么多人。在那天过后，我们县里非常重视，更是连夜开会，把交通等方面都梳理了一遍，做了各种预案。”
可到了大年初三，气温骤降，天空下起了细雨。倘若按照往常，嬉鱼灯的活动会被取消。可当雨落下的同时，郑冬蛟的手机就响个不停，不少游客纷纷打电话询问，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今天还能看到鱼灯吗”？
“我说，今天哪怕下刀子，我都要演。”郑冬蛟斩钉截铁地说道。作为瞻淇鱼灯的宣传者，他不希望看到游客们败兴而归。因为在前一天，已经有很多游客未能看到鱼灯。“街道上人多，施展不开，我们把鱼灯舞到祠堂里以后，我又跟游客们演示了一遍，还跟他们介绍了瞻淇鱼灯的历史、寓意，他们开心又感动。”与此同时，瞻淇村的村民们也使出了“浑身解数”，热情地接待来往游客。“我们是真的尽力了。”
瞻淇村里挤满了来看鱼灯的游客
郑冬蛟知道，这样的爆红，对瞻淇鱼灯是机遇，又是挑战。归家的那年，他心中期望的场景，就真实地呈现在眼前。“以前我跟队员吹牛，说我们会去北京演出，当时还只是‘画饼’。现在不止北京，河南、海南，还有香港等地，都给我们发来了演出邀请。”
郑冬蛟知道，只有抓住机会，瞻淇鱼灯的未来会越来越好，路会越来越宽。而在简短的采访过后，他要马上投身下一场嬉鱼灯的演出。此时的瞻淇村，依旧细雨朦胧，撑着雨伞的游客早早等待在街道两侧，期盼着鱼灯亮起，“游”到身边来。
本文图据受访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