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感官这扇世界之门,对我们最直观的影响体现在生理层面,那么它对人类更深一层的改变,则与社会文化的作用密不可分。

首先毋庸置疑,感官是社会文化形成的基础。作为每个人的世界之门,感官为我们提供了认识世界的全部素材,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其对生存的重要性无需赘述,在这里我想通过触觉的例子,来展示感官对于社会文化的意义。



黑猩猩和倭黑猩猩是自然界中,和人类亲缘关系最近的两种类人猿。在它们的社会中,每个成员每天都要花五个小时细心地抚摸彼此,为彼此梳毛、瘙痒,这么做当然可以保持身体卫生,但更重要的功能还是维系社会纽带。互相抚摸能刺激身体释放催产素,增进社交亲密度。从这个角度来看,触觉实际上承担了类人猿社会中社交黏合剂的作用。

这对人类社会来说同样成立,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可能很难意识到感官对彼此的重要性,但一些极端例子却可以显示感官缺位所造成的后果。13世纪时,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腓特烈二世,为了弄清神话中的亚当和夏娃到底说什么语言,就下令把一群婴儿从母亲身边带走,并在绝对寂静的环境中抚养他们,这样婴儿们一旦开口,就只能说与生俱来的语言了,而这也肯定就是亚当和夏娃的语言。

在腓特烈二世的要求下,照顾婴儿的保姆们被禁止和婴儿说话,也被禁止和婴儿进行任何非必要的身体接触。虽然婴儿们有饭吃有澡洗,但缺乏亲昵的身体接触和对话,让婴儿们完全没有了人际交往,最终这些孩子接连患病死去,没有一个长大成人,更别提说话了。由此不难看出,感官的交流是人生存的必要条件,也是维系社会、形成文化的重要基础。

感官对社会文化极其重要,反过来,社会文化也会对感官施加多样化的影响,这方面尤其值得展开聊聊。



首先,文化会影响感官的直接体验。一项基于语言和颜色的对比研究特别经典,英语中有11个独立的颜色名词,朝鲜语中则有15个,英语中的绿色,在朝鲜语中分别由表示黄绿和绿的两个词来对应,可见朝鲜语对颜色的区分更精细一些。与此同时,实验也发现,朝鲜语母语者比英语母语者更擅长辨认深浅不同的绿色。这种语言和视觉的高度相关性指向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文化是可以影响感官体验的。

另一项研究同样巧妙地证明了这一点。扁桃仁这种干果,在美国常用在甜品当中,但在日本却常作为一种咸味零食,同一个东西,在不同文化中有着不一样的形象,研究人员基于这个事实开展了一项实验。苯甲醛的气味和扁桃仁闻起来很像,研究人员让志愿者去闻浓度很低的苯甲醛,浓度低到难以直接察觉的水平,同时让志愿者品尝一滴液体,这滴液体可能是纯水,也可能是添加味精的咸水,或添加糖精的甜水。

结果很有意思,美国志愿者在品尝到甜水时,立刻就能辨别出空气中微弱的苯甲醛味道,而在尝到纯水或咸水时则没什么反应,日本志愿者在进行相同实验时,带出苯甲醛气味的液体变成了咸水。这项实验发现,人脑的神经元会对文化和感官进行特定的关联,如果文化中扁桃仁常和甜味相伴,那这种认知就会提高人对甜味的联想能力,如果在认知中扁桃仁是咸的,那人对咸味的体验就会更敏锐。从这个角度看,感官带给我们的体验并不是绝对客观的,而是会受到文化的直接影响,笼罩上一层文化的滤镜。

有时,文化还会影响人对感官重要性的认识。如果有人问,对你来说哪种感官最重要?我想绝大多数人的回答都会是视觉。实际也确实如此,英语中的词语有近3/4是基于视觉体验的,相比之下,与嗅觉相关的还不到1%。在描述气味时,英语的词汇相当匮乏,要么就是用“芳香”“发霉”等少数几个词来概括,要么就是把气味和别的东西相关联,比如闻起来像薄荷、像柑橘。这种语言上的有心无力,让气味在人心中的形象也变得更加朦胧、不可言喻。尤其是在现代的生活方式下,相对封闭的生活空间让人远离自然,这进一步加剧了人与气味间的疏离,消弭了嗅觉对我们的重要性。



但在另外一些社会中,嗅觉的地位却大不相同。生活在亚马孙雨林里的德萨纳人,自称“wira”,意思就是“闻味道的人”,他们很小就懂得追踪空气中气味的痕迹,能靠气味辨别动植物,在森林中辨认方位,周围的不同群落也凭气味区分彼此。生活在安达曼群岛的昂基族人,同样重视嗅觉、崇尚气味,他们的每个季节都由当季盛开花的香气来定义,见面打招呼时,他们也会问对方“你的鼻子还好吗”。这种问候虽然听起来有点怪,但也真实反映了嗅觉对他们的重要意义。

除了对感官的重视程度以外,社会文化还会影响人的感官偏好。以触觉为例,20世纪60年代,加拿大心理学家悉尼·茹拉尔考察了全世界不同地区的咖啡厅顾客的互动方式,他发现在肢体接触方面,伦敦市民最为保守,完全不触摸彼此,美国人稍热情些,平均每小时摸两下左右,而在法国和波多黎各,人们的手简直不从别人身上拿开,每小时的触摸次数分别是110次和180次。同样是触摸彼此这个动作,人们对其的偏好能有这么大的差异,足可体现社会文化的影响力度。

和味觉偏好息息相关的饮食,也深受社会文化的影响。奶酪这种食物在西方很受欢迎,丹麦人每人每年可以吃掉28千克奶酪,相比之下,中国人的奶酪年消费量只有100克,不到丹麦人的0.5%。类似地,东南亚人喜欢吃榴莲,瑞典人喜欢吃腌鲱鱼,印度人喜欢吃酸角,这些食物在其他地方都相对比较小众,就算考虑到食品产地的限制,只谈口味,其他地方的人们对这些食物口味的接受程度也是相当低的。

不同国家地区间存在着明显的饮食偏好差异,对此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社会文化影响。人类的童年期极为漫长,儿童吃的食物主要由父母提供,父母的味觉偏好来自社会文化,他们同样会把这种偏好传递给子女。

偏好的最终形态,便是文化与感官深度交织,不断丰富自身的内涵。我们都知道,彩虹由红橙黄绿蓝靛紫这七色光组成,这个深入人心的观念发源自牛顿对光学的开创性研究。牛顿用三棱镜把太阳光分解成一条完整的色带,并将色带中的颜色归纳为七种,可是为什么是七种呢?作者认为,这可能体现了西方文化对“七”这个所谓幸运数字的执着。就像音阶的七音符、一周的七天、世界七大奇迹一样,把光分成七色,这就是文化影响感官的表现。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如果留心观察公共场所的卫生间,你应该能发现男卫生间的标牌或图形往往是蓝色的,女卫生间则是粉色的,这是因为在当今社会中,蓝色常被视为男性色,粉色则被视为女性色。这个文化标签起初也发源自感官偏好,比如1914年的美国报纸还在告诉读者,如果用颜色区分小朋友的衣着,那就让男孩穿粉色、女孩穿蓝色,这样比较符合传统。可到了后来,因为上流社会的男子逐渐偏好更深暗的颜色,女性则有更广泛的颜色可选。于是渐渐地,粉色成了几乎只有女性才穿的颜色,男性则会避免穿粉色衣服。

到今天,这种偏好已经根深蒂固,逐渐固化为一种感官文化了。在相关实验里,就连两岁的女孩都会在一堆彩色物品中挑选出粉色,而同样年纪的男孩则会回避粉色。这种感官文化过于深入人心,以至于被营销人员用来瞄准女性消费者,他们常给女性产品打上粉色商标或涂上粉色,要价往往比同款其他产品平均高出7%,改变一下颜色就能获得高利润,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粉红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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