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这辈子记恨过我没有?”继父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嘴里叼着一根烟,烟灰颤颤巍巍地挂在烟头上没掉,他盯着我看,眼神深得像一条老井。

我愣了一下,手里剥着豌豆的动作停了下来。

“记啥恨啊?早忘了你当年打坏那十几个笤帚的事儿了。”我抬起头,装作轻松地挤出一句。

可心里有东西翻涌着,像压了半辈子的石头,忽然有点透不过气来。

我叫张建国,43岁,小时候村里人都叫我“黑蛋”。

黑是黑了点,但主要还是因为穷,穿得破,吃得差,家里的日子过得像井底的水,怎么看都透着凉。

父亲走得早,我和弟弟跟着母亲相依为命。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孤儿寡母的,这日子怕是熬不下去了。”

母亲是个能干的女人,什么活都干,地里的庄稼、家里的猪羊、打麦场上的活儿,她都一把抓。

可是再怎么拼命,一家三口的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有时候家里揭不开锅了,弟弟哭得满脸眼泪,我硬是咬着牙不吭声。

后来,母亲改嫁了。

继父姓李,叫李春华。

第一次见他,他站在母亲的身后,手里提着一个装满红薯和鸡蛋的篮子,皮肤晒得黝黑,眼神却透着些许拘谨。



“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家里有啥事,咱们爷几个一起担着。”他对我和弟弟说。

我没答话,眼神冷冷地看着他,心里想着:凭啥啊?谁稀罕你?

搬进继父家的那天,我故意把一只鸡撵得到处乱跑,结果把他刚晒好的粮食踩了个稀巴烂。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把粮食重新捧起来。

我以为他脾气好,心里更看不上他。

可没想到,他只是憋着劲儿没发作。

我第一次见识到他的脾气,是我撬开了邻居家的鸡窝,把人家的鸡蛋偷出来煮着吃。

邻居气冲冲地跑到家里告状。

母亲吓得不敢吭声,只是一个劲儿地赔不是。

继父听了,拉起我的胳膊就进了屋,拿起笤帚狠狠地抽在我腿上。

“偷东西!你真长本事了啊!”

我咬着牙不吭声,心里却更恨他。

你打我算啥?你不就是个外人吗?

那天他打断了一把笤帚,甩手把笤帚扔到门外,气得一晚上没说话。

可第二天一早,我在厨房里看到他背对着我,正在给我煮红薯稀饭。



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我站在门口,鼻子有点酸。

可那时候的我,倔得像头驴,死活不肯低头。

从那以后,我和继父的关系就像绷紧的弦,谁都不肯多让一步。

母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有时候急得直掉眼泪。

她说:“建国啊,春华是个好人,他对咱们娘几个是真心的,你别总跟他对着干了。”

我就低着头,不吭声。

其实她说的,我不是听不懂。

可心里那股劲儿就是拧不过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继父之间的矛盾却一点没少。

有一次,我跟村里的孩子打架,把人家推到沟里摔断了胳膊。

人家家长跑到家里闹,非要让我们赔钱。

继父听完没说话,转身把一只家里养了三年的羊卖了。

回来后,他把钱送到人家手里,又回头狠狠揍了我一顿。

“你再有下次,腿打断了我都不管!”

我倔得不行,顶着他说:“你敢打断我腿,我就让村里人都知道你虐待我!”

他气得拿起笤帚就要打,又生生忍住了,把笤帚扔到地上,转身进屋去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好像没我想的那么可恶。

可我还是不愿意叫他一声“爸”。



直到我18岁那年,村里组织修水渠,我和几个朋友偷偷跑到河边玩水。

结果一脚踩空,被水流冲了出去。

河水又急又冷,我拼命挣扎,可身体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完了的时候,有人从岸上跳了下来。

是继父。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尽全力把我往岸边推。

可河水太急,他的腿被水下的石头撞得鲜血直流。

最后他硬是把我拉上了岸。

躺在地上,他大口喘着气,满脸苍白。

“你小子要是真出事了,你妈非得跟我拼命不可。”

说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角隐隐泛着泪光。

我看着他那张满是疲惫的脸,忽然觉得,这个男人,似乎也没那么坏。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

继父和母亲高兴得一晚上没睡觉。

为了供我读书,他开始在镇上摆修鞋摊。

每天凌晨三点就出门,晚上七八点才回来。

有一次寒假回家,我看到他蹲在摊位边,手上满是胶水和皮革的碎屑,脸上却挂着笑。

“这么累,值吗?”我忍不住问他。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咧嘴笑了:“你能读书,这点苦算啥?等你以后出息了,就当我没白活。”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

可我还是没喊他一声“爸”。

转折发生在我大学毕业那一年。

继父骑着自行车去县城卖菜,路上被一辆货车撞了。

我接到电话时,整个人都懵了。

等我赶到医院时,他正躺在病床上,满脸是血,腿已经被打上了钢板。

看到我来了,他咧着嘴笑:“没事儿,就是摔了一跤,过几天就好了。”

可医生告诉我,他的腿伤得很重,以后可能再也干不了重活了。

那段时间,我每天跑前跑后照顾他。

他不肯让我帮他擦身,说:“你忙你的,我自己来。”

我坚持给他擦澡,看到他的腿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

“怎么弄的?”

他愣了一下,笑着说:“小时候救你弟弟落水的时候划的。”

我愣住了,记忆里确实有一次弟弟差点溺水的事,可我从没听母亲提过。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早就用行动证明了一切。

后来,我在城里站稳了脚,买了房子,把母亲和继父接了过来。

那天搬家的时候,继父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高楼发呆。



“你看,这城里真好啊,咱们建国真争气。”

我站在他身后,鼻子酸得不行。

“爸,天冷了,进屋吧。”

他愣了一下,回头看着我,眼眶一下子红了。

“你刚刚,喊我啥?”

我笑了笑,又大声喊了一句:“爸。”

他愣了半天,忽然笑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哎!”他应了一声,声音颤抖得像风里的树叶。

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亲情不是血缘定的,而是心换来的。

他用一生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爱。

“你说,你这辈子记恨过我没有?”他又问了一遍,声音低得像梦里的呓语。

我看着他那满头的白发,笑了笑:“记啥啊,我这辈子能有你这样的爸,是我的福气。”

他听完,笑着点了点头,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

天边的云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风轻轻吹过院子里的老槐树,树叶沙沙作响。

我低头剥着手里的豌豆,眼眶湿润了,却没有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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