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女性来说,唐传奇是最理想的生存之地,而从唐传奇进入《水浒传》,就像从鸟语花香的春天进入狂风扫落叶的秋天。在这部英雄传奇里,我们不难发现,作者施耐庵似乎对“坏女人”投入了极大的关注。
《水浒传》中所谓的“坏女人”和我们今天所谓的“坏女人”有本质的不同。这部小说中的“坏女人”往往是指那种不遵守封建礼法的女人。在古代封建社会中,男人可以三妻四妾、眠花卧柳,女人却必须从一而终,对二者道德的评判本身就存在双重标准。作者在评判女性的道德时,当然也是在这样的观念下进行的。
在作者施耐庵的眼中,什么样的女人是“坏女人”呢?我们可以看到,小说中有一类女性人物,作者为她们设置的情节和描述她们的口吻,都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厌恶和否定:她们在故事中起到的作用,往往是与梁山泊的发展壮大相冲突的;她们对梁山好汉的态度,要么是污蔑他们的人格,要么是引诱他们堕落;她们的结局,几乎都是“恶有恶报”,要么受到惩罚,要么一命呜呼;叙述中穿插的诗词在提到她们时,往往存在相当明显的负面评价;就算偶尔描写她们的美貌,也让人感觉阴阳怪气,多少带有某种“水性杨花”的暗示……一看到这种笔调,我们就知道,这一定是作者眼中的“坏女人”。
《水浒传》中当然也有贞洁、贤惠、符合男性价值观的“好女人”,作者对她们表现出明显的同情、肯定或钦佩:
比如在青年女性里,林冲的妻子张贞娘算是一个“好女人”,她一直对丈夫忠心耿耿,但可惜她本来戏份就不多,结局也是被一笔带过了。
比如在老年女性里,雷横的母亲算是一个“好女人”,她到县衙前给被迫戴枷示众的雷横喂饭,和禁子们说理,对陷害雷横的歌女白秀英说“我骂你待怎的!你须不是郓城县知县”,寥寥数笔把正气凛然的老太太写得相当精彩。李逵的母亲也是“好女人”,她想念外出的儿子,以至于哭瞎了眼睛,相当令人同情,可惜她在小说中刚出现不久就被老虎吃了,好像她这个人就是为后面李逵打虎的情节而存在的。
可见,《水浒传》中对“好女人”的塑造还是相对比较简略的,让我们感觉似乎作者的兴趣并不在此;小说中着重描写的,多半还是作者鄙视的“坏女人”。
《水浒传》中的青年女性形象,塑造得最精彩的就是水性杨花、红杏出墙的“三大淫妇”——武松的嫂子潘金莲、杨雄的妻子潘巧云、宋江的外室阎婆惜,她们最后都是被英雄们毫不犹豫地杀掉了。
潘金莲本来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因拒绝大户(富豪)调戏,于是被强迫嫁给了“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为妻。她先引诱小叔子武松未果,后又和西门庆通奸,还在王婆的唆使下毒杀了武大郎,最后被武松杀死。
潘巧云先嫁给王押司,王押司死后又嫁给杨雄。她和早先认识的和尚裴如海通奸,被杨雄的义弟石秀发现。她一度栽赃石秀,但石秀杀死裴如海,取得了杨雄的信任。最后石秀与杨雄设计将她和丫鬟迎儿骗到翠屏山一起杀死了。
阎婆惜因父亲去世没钱安葬,与母亲阎婆接受了宋江的施舍,而后阎婆便把她许给了宋江。后来她和同为押司的张文远(张三)私通,又发现了能证明宋江和梁山泊来往的招文袋,想要以此为把柄要挟宋江,结果被杀。
这“三大淫妇”都出身于社会底层,不能把握自己命运,都是被侮辱、被损害的人,而后又做了害人害己的事。
而《水浒传》中的老妇人,让人印象深刻的往往是那种恶俗、势利、阴险、狡诈的市井老妇,比如阎婆和王婆。
阎婆为报宋江的接济之恩,甘心让女儿给宋江做外室。她小心地周旋在已经嫌弃宋江的女儿和仍是自家生活来源的宋江之间,千方百计地想让他们和好。宋江杀死阎婆惜后,她先假意表示女儿该杀,只是担心没人给自己养老,然后以让宋江取钱给女儿发丧为由,骗宋江天明后和她一起出门,试图在县衙门前将宋江杀人一事公之于众。可以说她这个人既老谋深算,又可悲可怜。
王婆和西门庆聊天时,自称靠做“杂趁”[ 杂趁:指非正经的职业。——编者注]维持生计:“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 马泊六:指撮合男女搞不正当关系的人。——编者注]。”意思是说自己既会说媒,又会接生,还会拉皮条等。她就是这样一个八面玲珑、见钱眼开的人,后来还教唆西门庆、潘金莲毒死武大郎,可见没有什么道德底线。
类似的老妇人在《水浒传》中虽不能说俯拾皆是,但她们只要出现,个个都是心狠手辣。第六十九回史进为打东平府,将他昔日相好的妓女李瑞兰家当作侦察落脚点。李瑞兰和李公、虔婆[ 虔婆:一般指妓院的鸨母,有时也用作对老年妇女的蔑称,意为不正派的老婆子。——编者注]商量,虔婆执意要到官府告发史进。李公劝说:“他把许多金银与我家,不与他担些干系,买我们做甚么?”虔婆说:“我这行院人家,坑陷了千千万万的人,岂争他一个!你若不去首告,我亲自去衙前叫屈,和你也说在里面!”可见她自知坑害过的人不计其数,已经不在乎再多害一个人了。
十九世纪英国小说非常繁荣,英国小说里的老年女性,多半是漫画式的,是小说家讥讽的人物。小说家简·奥斯丁写过《傲慢与偏见》,人们把她所处的时代叫“奥斯丁时代”。大诗人拜伦、雪莱,还有勃朗特三姐妹都和她同时代。在“奥斯丁时代”,“老妇”这个词在英语中几乎成了贬义词。《水浒传》诞生于元末明初,比“奥斯丁时代”早几百年,而这部小说中对部分恶俗的市井老妇的嘴脸描绘得多么生动。从这一点看,中国文学可以说是领先世界了。
《水浒传》中出现了好多专门形容恶俗的市井老妇的词,如“老咬虫”[ 老咬虫:蔑称,意为鸨母、老妖婆等。咬虫,原指养汉的女人。——编者注]、“乞贫婆”[ 乞贫婆:蔑称,意为老年女乞丐。——编者注]、“虔婆”等。这些恶俗的市井老妇是中国古代文学画廊新出现的人物。她们为《水浒传》营造出鲜明的市井文学氛围,她们的出现是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现象。
而进入最后“天罡星”“地煞星”榜单的女性,除了貌美如花的扈三娘,另外两个几乎已经没有了女性的特点,而是模样像夜叉,凶神恶煞,把杀人、吃人肉当平常事。这两人就是“母夜叉”孙二娘和“母大虫”顾大嫂,都是“怪物”一样的女性角色。
先看孙二娘,在打虎英雄武松眼里,她是这副模样:“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脚。厚铺着一层腻粉,遮掩顽皮;浓搽就两晕胭脂,直侵乱发。红裙内斑斓裹肚,黄发边皎洁金钗。钏镯牢笼魔女臂,红衫照映夜叉精。”孙二娘开店,专卖人肉包子,武松早就听说过“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 馒头馅:当时将包子称为馒头,此处指包子馅儿。——编者注],瘦的却把去填河”这种说法。后来孙二娘想出让武松假扮头陀[ 头陀:梵文中意为“抖擞”,即去掉尘垢烦恼,后专指行脚乞食的僧人。——编者注]的主意,还如数家珍地讲述自己之前怎么杀了一个真头陀做成包子卖的事,实在可怕。
再看乐和眼中的顾大嫂是什么德行:“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插一头异样钗环,露两臂时兴钏镯。红裙六幅,浑如五月榴花;翠领数层,染就三春杨柳。有时怒起,提井栏便打老公头;忽地心焦,拿石碓敲翻庄客腿。生来不会拈针线,正是山中母大虫。”她在解救解珍、解宝的过程中发挥了聪明才智,但作者仍然未能在她身上展现出任何美感,因为她被赋予了传统女性不应有的残忍。她救解珍、解宝后,毫不留情地“掣出两把刀,直奔入房里。把应有妇人,一刀一个,尽都杀了”。一个女人滥杀同类,一点儿怜悯心都没有,实在可恶。
梁山女将中,只有“一丈青”扈三娘“天然美貌海棠花”,但后来却被宋江当作笼络人心的礼物送给“矮脚虎”王英为妻。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可叹了。
看着这些被塑造得活灵活现、占据水浒女性人物大部分舞台的“淫妇”“虔婆”“夜叉”等,我不由得怀疑施耐庵对女性怀有某种恶意,以至于愿意花费这么多笔墨描绘这些让他深恶痛绝的“坏女人”,而写到“好女人”时却往往寥寥数语、一笔带过了。
诚然,在今天看来,小说中的“坏女人”很多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坏”,背后可能有种种难言之隐或是身不由己;而“好女人”也多少显得懦弱、保守,深受封建旧道德的禁锢。这些都是作者的历史局限性造成的,而这也使这部作品更为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和那个时代较为普遍的社会心理。
选自马瑞芳《人生几何时:中国古代的才女与美女》天地出版社20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