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复根
上世纪1975年初秋的某一日,初中毕业后在家待了二年的我,待不下去了,终于成了千千万万上山下乡知青中的一员。
去乡下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又来到我的小房间里,说:“正浩,别怪你妈我唠叨,到了乡下,千万别……”
我忙打断她话:“妈,你别说了行吗?你不知你这话说了多少遍了,我早记住了,到乡下不要跟农村姑娘谈恋爱。你以为你儿子没脑子啊,我会找一个农村姑娘,扎根农村一辈子?放心,亲妈,你的指示,儿子我早就融化在血液里了。”
母亲笑道:“好好,我不说了。我呀,就怕你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我说:“那我把进的耳朵打开,出的耳朵堵上,这总行了吧?”
别看我对我妈的唠叨有点不耐烦,其实,我是很理解她老人家的一片苦心的。
我爸是镇上人,我妈原来是农村人。当年,她嫁给我爸,幸亏,户口早迁了半个月,吃上了商品粮,而我小姨就不那么幸运了,她几乎跟我妈前后脚嫁到镇上,可就因为迟了一步,户口不能迁了,结果可想而知,一农一工,天壤之别。
正因为如此,我想好了,到乡下,如果不能上来,那就打一辈子光棍,否则,决不在乡下谈什么恋爱结什么婚!
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为了怕自己一不小心,掉入“爱的漩涡”,我一直和生产队里的姑娘们保持着“有效”距离,而不管她们是否名花有主是否此身待嫁。我这样做,虽然独处时有时会感到寂寞感到无聊,但没办法,为了未来,我只能咬牙坚持。因为一旦和她们中的某一个人产生感情纠葛,那么接下来的事就是结婚生子,就是扎根农村一辈子,而我不想把自己弄成那样的结局。为此,在生产队长每天派工时,哪怕再苦再累,我都要求跟男劳力们派在一起。
几个月时间很快过去了,晚稻收割季节到了,这天,生产队长金叔又照顾我,说大田里活重,还是跟妇女们一起在场上轧稻吧。我说,我还是去大田里割稻。队长拗不过我,说那好吧,你自己注意,小心把手指割了。我心想,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啊?割稻,我又不是没有割过,参加学校组织的农忙劳动,那活不知干过多少次了。
谁也想不到,割稻时,我还真把自己左手的食指割破了,那口子还不小,简直血流如注。我慌了,几个跟我在一起的小伙伴也慌了。
有人说:“快快,快去大队医务室包扎一下。”
这话提醒了我,于是,我一面摁着伤口处,一面往不远处的大队医务室快跑。
大队医务室就在大队部里。因为是农忙季节,整个大队部里静悄悄的,我站住脚,看了一下四周,只见靠近西面的一个屋子门开着,里面还有说话声。我想,这应该是在医务室了吧?跑过去一看,果然是。
医务室里,一个中年妇女大概是刚看完病从里面出来,而穿白大褂的女赤脚医生则坐在桌子边记着什么,见我进去忙站起身,没等我开口,就柔声问我:“怎么啦?手受伤了。”
我说:“是,割稻割的。”
她让我坐下,看了看我的伤口说:“口子还不小。”一边拿出酒精棉花清理伤口,一边将一些白色的细粒敷在伤口上,血立即止住了。她用纱布给我包扎伤口,说:“你是七队的知青吧?”
我说:“是,你怎么知道的?”
她嫣然一笑:“我当然知道。”
我看她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很好看,这才打量了她一下。瓜子脸,大眼睛,嘴唇稍厚,让人耐看的,是她的两条眉毛,不浓不淡,像两条春蚕卧在她的秀目上。我判断了一下她的年龄,估计跟我差不多,也就十八九岁。
因为我俩距离很近,她给我包扎时,我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一种很好闻的味儿,这种味儿,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使我一时间忘了疼痛而有了一种意乱神迷的甜蜜感觉。
“包好了,”她站起身,用一片洁白的药棉擦了擦手说:“你回去,尽量不要接触水。”
我说:“这这么行,我不出工了?”
她笑笑:“也是,这样吧你尽量,只要血止住了,一般也没事。晚上你再换一次纱布。”
我说:“那你给我点面纱。”
她说:“你自己换不太方便,这样,晚上我上你那儿,我帮你换。”
我说:“你知道我住在哪里吗?”
她说:“你不住在知青小屋吗?我跟你是一个生产队的,我家离你那儿没几步路。”
我有点惊喜:“我怎么没看到过你?”
她说:“那大概是你眼睛长在额头上吧。”
我说:“我有那么不近人情?”
她笑说:“跟你开玩笑的,好了,不说了,我要到五队里出个诊,晚上我去你那儿。”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个女人后来竟会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我一辈子的伴侣!要知道那一刻,我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啊!
那天,我根本没想到她会来,因此吃过晚饭,我正要自己拆纱布,她来了,肩上还背着药箱。她看我要拆纱布,赶紧上前止住说:“别拆!”
我说:“怎么啦?”
她说:“你脸和脚洗干净了没有?”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说:“你还没有洗脸洗脚,纱布换了,等会又要弄湿了。”
我说:“没事的,我可以这样做。”我做了个把食指翘起的手势。
她说:“你还是先洗脸洗脚吧。省得换后打湿了又麻烦。”
我说:“行!听你的。”这时,我才想起还不知她叫什么名字,就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姓啥呢?”
她笑说:“你也没问我啊?告诉你,我姓赵名梅英,你以后就叫我梅英吧。”
我说:“那不行,应该叫你赵医生。”
她说:“你叫我赵医生,那我叫你什么?谢正浩?小谢还是正浩?”
我说:“你知道我的名字啊?”
她说:“整个小队就你一个知青,谁不知道啊。”
我说:“既然这样,你也不用跟我客气了,我叫你梅英,你叫我正浩吧。”
她又抿嘴一笑:“本来嘛,连名带姓叫也太生分了。对了,你快洗脸洗脚,洗完我给你包扎后我还有事呢。”
我说:“都晚上了,你还有什么事啊?”
她说:“隔壁队有个病人这段时间每天要打针。”
我说:“那你先去打针,等会儿再过来给我包扎好了。”
她想了想说:“也好,我等会儿再过来。”
就这样我和梅英开始了交往。从交往中,我知道了她比我小一岁,学历比我高,是高中生。不过,她的高中只读了一年半就肄业了,原因是她的父亲出事了,家里没钱再供她上学。幸运的是,她的舅舅和现任大队书记曾经是发小,通过舅舅的关系,她被安排当上了赤脚医生。当然,按她的学历,如果公开考试也是非她莫属的。毕竟大队里能读上高中的就她一个。
因为投缘,从那之后,只要晚上有空梅英都会来我这小屋里坐坐,从接触中,我进一步知道了她跟我一样,也喜欢看小说。我当时有一本小说,书名是《红旗插上大门岛》,那是一部解放军解放一座被国民党军盘踞的、名叫“大门岛”的长篇小说。这本书我看过几遍了,小说中有大量的精彩军事片段描写,也有不少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情描写。下乡了,我不舍得放在家里,就带在身边,无事时,就随时翻看几页。
梅英过来看到了,就问:“你怎么会有这种书?”
我说:“怎么啦?”
她说:“这种书可是毒草书啊?”
我知道她是打趣,就告诉她,我家就住在收购站边上,这书是我从收购站里淘来的。
梅英说:“我说呢。”她又说,“这书应该很好看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书很好看?”
她说:“不好看,怎么会翻得这么烂。”
她这一说,还真有道理,我告诉她,这本书我已经看了三遍了。
她说:“是吗?那借给我看看?行不行?”
我跟她开玩笑:“你不怕中毒吗?”
她也笑说:“你都不怕,我是赤脚医生就更不怕了。”
我说:“那好,你要看,你就拿走吧。”
她说:“我也借一本给你。”
我说:“你有什么书?”
她说:“我有一本《艳阳天》第三卷,你要看吗?”
我惊喜:“真的?太好了,第一卷,第二卷,我早看过了,第三卷,一直没有借到。是你自己买的?”
她说:“是我舅舅从他学校里借的,他是县一中的校图书室管理员。”
我有点迫不及待:“能不能现在就借我?”
她说:“今天不早了,还是明天吧,你明天还要出工,现在就是拿来,你也不能看了。”
我有点沮丧:“那就明天吧。”
她说:“明天晚上我一定给你带来。我走了。”
我说:“那你把我这本先带走啊。”
她说:“我带走,你今晚没书翻了。”
我拍拍我床头的小木箱说:“我还有。”
她也惊奇:“你还有,那让我看看,你都还有什么书?”
我刚要打开箱子,她说:“算了,还是明天吧,反正有的是时间。不早了,我走了,你也早点休息。
应该说,我和梅英的交往是很正常的,我喜欢看书,她也喜欢看书,就凭这一点,我们算是有了“共同语言”了。比如,在说到《艳阳天》时,她说,不知为什么,作家没有让萧淑红嫁给萧长春,而要让我们去猜。我说,这是一种写作技巧,是作家给读者留一点想象的地方。她说,想不到你还懂得不少,你以后可以当作家的。我说,作家不敢当,但写作我倒是确实很喜欢。她说,那你以后就写写我们在一起的事,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是某篇小说中的主人公。我大包大揽,行,一定!
不过,即便如此,我那时也时时提醒自己,把梅英当做异性朋友可以,但绝不能再进一步发展了。否则,以后乐极生悲就会麻烦无穷。
我当时这样想,倒并不是我有多么理智,实在是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我面前。
全拜当年一位姓李的先生所赐,使知青的待遇有了前所未有的提高。经济待遇不说了,政治待遇,大队规定,每个知青每月有两个半天的学习时间,时间是每个月头和月中的下午,地点在大队部。说是政治学习,其实就是大队里所有的知青这一天下午聚在一起,大家东拉西扯嘻嘻哈哈放松半天。在大队的知青中,有本地的,也有县城来的。本地的,男知青多,县城来的,女知青多。在本地的男知青中,有一位是我父亲同事的儿子,读书时他比我高二届,原先是我们中学里一个很活跃的乒乓手,就因为下乡后找了一位同队的农村姑娘,结婚了,人一下子老了许多,二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三十多。据说,他原本是不想结婚的,无奈,女方的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结果就像现在说的那句话“玩股票玩成了股东”。他跟我们在一起开会,已经看不出他是一个知青,活脱脱像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他的变化,让我看到了在乡下结婚的可怕,我当然不能步他的后尘。就因为有这个“前车之鉴”,我对梅英的态度始终保持着不特别亲热的态度。
想不到就是这样,还是引起了别人的提醒。这人就是队长金叔,大家当面叫他金队长,背后叫他“大牌位”,至于这绰号是什么意思,我不清楚也没问。
一天收工,我落在后面,他在前面等我。我见他这样子,估计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就加快脚步上前问:“金队长,有事?”
他看我走近,说:“正浩,听小队里的人说,你和梅英在谈朋友?”
我忙否定:“瞎说,没有的事,我们只是接触比较多一点。”
他说:“没有就好。”他话锋一转,“你了解她吗?”
我说:“怎么啦?”
他说:“她可是个克夫的女人。”
“克夫?”我惊讶,“她克谁了?”
金队长说:“当然是克她男人了。”
我说:“她又没结婚,哪儿会有男人。”
金队长说:“婚是没结,但订过婚了,跟结不是一样了?”
我说:“金队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
于是金队长跟我说了梅英的过去,原来梅英确实订过婚,订婚对象是个泥瓦匠,前年,在一次帮人造房,上梁时,从梁上摔了下来,当场摔死了。
我说:“这也不能说她是克夫吧,毕竟人家是自己摔下来的,和赵梅英有什么关系?”
金队长说:“当然,直接关系是没有,可他到底是跟她订了婚后才摔死的,你说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知道和这位队长叔说不清,就不再回口。可他继续说:“其实她家这种事是有风水的,你知道梅英的爹是怎么死的?”
我从梅英的嘴里知道了她父亲是怎么死的,但此时我故意说:“难不成也被她妈克死的?”
金队长说:“你猜对了,还真是。他爸是潜水员,吃公家饭的。一次发洪水,大坝门提不上来,他下去修垻,再也没有上来。”
我说:“那是因公殉职,这应该和她妈没有关系。”
金叔说:“直接关系确实没有,可她母女都是寡妇命那是真的。所以我劝你以后少接近她,省得她把晦气带给你。”
金队长的话真让我无语了,怎么堂堂一个男子汉,脑筋还这么老呢?说真的,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我是不会信的。不过,不信归不信,他的话却再一次提醒了我:我在和梅英的交往中,尽管自认为很克制,但有些地方肯定做的有点过分了,否则别人不会有那样的看法。于是,我进一步告诫自己,要注意了,不能跟梅英走那么近了,否则,恐怕以后我和她会连朋友都做不成。
我这个人城府不深,有了这样的想法,很自然地在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了。
梅英是多聪明的人,她一下子似乎知道了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故那天,她只在我的小屋里坐了一小会儿,就起身要走了。
我不拦,只说:“怎么,又要去打针?”
她头也不回,说:“家里有点事。”说着就走出小屋。
看着她出去的瘦弱背影,我一时很不是滋味,那一刻,我真想骂自己一句:谢正浩,你也太功利太自私了!。
从那之后,将近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梅英没来我这儿。
梅英没来,隔壁队的女知青刘小悅那几天几乎每晚来我这儿。
刘小悅是从县城里下来的女知青,高中生,长得很好看,又有城里姑娘的气派。
我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小方桌,二个小凳子,客人来,我自己都坐床上,客人坐凳子上。可刘小悅一点也不避嫌,她一来就喜欢跟我坐一起,坐我床上。
我当然看出了她来我这儿的意思,按理说,我一个小镇知青,能结交县城来的女知青,该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和她交往,父母那边估计也不会反对,然而,我就是提不起对她的兴趣,总觉得她不像梅英那样矜持说话有分寸。这刘小悅太外向了。她几乎和谁都能说得上话,一般人,也就算了,问题是她和大队干部的关系,一跟他们在一起,就打情骂俏,一副很亲热的样子。我这人内向,保守,我想,如果让我在梅英和刘小悅两个女人中,选一个做自己未来的老婆,那我情愿选梅英而不选刘小悅,因为若娶刘小悅,我以后驾驭不了她,没有安全感。有了这种想法,故她每次来,我对她的态度,一直保持不冷不热不即不离。
刘小悦倒并不在乎,她说:“谢正浩,听说,你要扎根农村一辈子了?”
我说:“瞎说什么,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她说:“话是没说过,不过,你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呀。”
我说:“什么实际行动?”
她说:“你不是和那个女赤脚医生常常在一起,这不就是证明?”
我说:“你的意思是,多接触几次,就是谈朋友了,那现在你我这几天接触也有点多了,也在谈朋友了?”
我这样说,原本是要否定她的说法,不料她说:“当然,可以这样理解。”
我正式说:“我可没有这样的想法。”
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盯着我:“你真的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说:“当然。”
她说:“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那你还是去找你那个老农民女赤脚医生吧。”
说完站起身就往门口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带着轻蔑的口气对我说:“小镇青年,谢正浩,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这是什么话?我本想叫住她,跟她理论一番,但想想算了,这种事没法说清楚,于是忍住了。
然而,令我更加想不到的是,我和梅英接触的事,居然传到了我母亲那儿!
这天,收工回来,我前脚刚进屋,我母亲后脚也进来了。在这里必须要说明的是,我的家距离我插队的生产队并不远,步行的话也就二十来分钟。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每天收工后回家吃饭,但我不愿意,一是当晚不回知青小屋,那么第二天为了赶上出工,就必须早起。而我这个人有懒床的毛病,不愿早起。二是在家里吃过饭回小屋,那前后时间至少要花上一两个小时,这样,我傍晚的时间就算交代了。当然,如此一来,我吃饭时的下饭菜是没有了,好在我父亲给我备了一大瓶猪油和一大瓶酱油,我就把它们当成每天的下饭菜。
这天我母亲来,我第一个反应是,她是给我送饭菜的。果然,她看我正要淘米做饭,就说:“你不要做了,饭和菜都给你带来了。”
我接过一看,是满满一杯子交菜炒肉丝和一杯子米饭。我已经有好多天没吃到这样的菜了。
我说:“妈,这菜我估计你们自己不吃,都给我带来了吧?”
母亲沉着脸说:“你知道就好。”
我吃饭时看母亲的脸色不对,刚要问她怎么啦?这时,梅英来了,她大概当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我身上,进来时居然没有发现我母亲。
她对我说:“我以为你还在烧饭呢?这是大头菜,我家刚开的。很香。”说着就把大头菜放在小方桌上。
我说:“今天的菜有了,我妈给我送来的。”
梅英这才发现我妈在,就跟我妈打招呼:“伯母你好!”
我母亲点点头。
梅英说:“你跟你妈慢慢聊,我还有事先走了。”
梅英一走,母亲突然问:“你是不是跟她在谈朋友?”
我反应还算快,我说:“妈,你想哪儿去了,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当然,比普通朋友要好一点。”
母亲说:“普通朋友?普通朋友她会这么关心你?还给你带吃的?”
我装得满不在乎,说:“带吃的?不就是几颗大头菜吗?”
母亲说:“这不是几颗大头菜的事,这说明她心里有你了,知道吗?”
我说:“妈,你想多了。”
母亲说:“我有没有想多,你心里清楚。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来吗?我就是想看看外面的传言是不是真的,我只来了一次,就让我遇上了!正浩,你下乡时,我怎么跟你说的,你又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我也有点火了:“我保证什么啦?我和她不就是多接触了一下?是谁在背后嚼舌头根子?”
见我恼火,母亲口气软了一点:“正浩,我也不想跟你多说,道理你也懂,如果你真想走这一步,到时你后悔了,可别怪我们做爹妈的当时没有提醒过你。好了,趁天还没黑,我要回去了。”
我看天色要黑下来了,说:“还是我送你回家吧。”
母亲说:“算了,这路又不是不好走,你干了一天活也辛苦了,早点休息。”
尽管母亲如此说,我还是坚持送了,一直送出了一大半路程,她死活不让我再送。临分手,她继续嘱咐:“别怪你妈唠叨,我们当父母的全是为你好,你现在不明白,将来会明白的。我还是希望你和那个叫梅英的姑娘今后不要再来往了。”
望着母亲消失在远处,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竟然有了想哭的感觉。
和母亲分手后,我整个人好像要垮了似地,我知道她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这世上的事不是都归道理管的,有些事光用道理是没法解释清楚的。我这样想着,不觉上了桥,就在这时,我见有人从桥的另一边过来,因为这时刚好有一块云层遮住了月亮,我没有注意到对方是谁,直到要碰上时,对面的声音过来:“你回来了?你没把你妈送到家?”
我一看,是梅英。我说:“你怎么在这儿?”
她说:“我等你。”
我说:“等我?有事?”
她见我这样问,有点生气:“没事,就不能等你?”
我说:“当然能,走,一起走。"
于是,我们一起往回走。
那时节,正是农忙季节,估计大家都累了,路上没有人,再加上天已经黑了,我俩走得很近,几乎是肩并肩了。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梅英的呼吸很急促。
我说:“你一定有事,快告诉我。”
她这才说:“下午我舅来了,跟我妈说,要给我介绍对象。”
一听有人要为梅英介绍对象,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我说:“你答应了?”
梅英说:“还没呢。”
我松了一口气:“没答应就好。”
她站住了,对着我:“为什么,人家可是正儿八经吃商品粮的。”
我也站住说:“吃商品粮有什么了不起,我没下来之前也是吃商品粮的。”
梅英听了我的话似乎有点高兴:“你说得对,吃商品粮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说:“那他是做什么的?”
梅英说:“听我舅说,是县航运公司船上的,工资很高。”
一听是船上的,我更有底气了,我说:“那就更不能答应了,人在船上,今后家里也照顾不到的。”
梅英说:“那我明天就把这事回了。”
我说:“必须的。”
谈完她的事,我俩继续走。她问我:“今天你妈来不会单单是给你送饭菜吧?”
听她如此问,我心想,梅英就是聪明,但我不能说,说了她一定会伤心的,也许一伤心她还会答应他舅舅的要求的。
我说:“你说的是,我妈见我这几天没回去,有点想我了,在家时,她就宠我。”
梅英不再问。
这时月亮又钻进了云里,田野里黑乎乎一片,路过竹林时,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我拉起她的手,她没有挣脱,我把她拉进了竹林里,在那里,我第一次吻了她,吻得是那么忘情那么久。吻后,借着透进竹林的点点月光,我看到她的眼里有泪水流出,我慌了,我说:“梅英,你别这样别这样,以后我保证不这样了。”
谁知,她竟卧在我的肩头,抽泣起来。
若干年后,我听到了一首歌,里面有一句歌词引起了我深深的共鸣,那歌词是:
不是我不小心,是真情不可抗拒。
回想我和梅英最终能走到一起,不正是如此吗?不错,我和她的交往,最初有我年轻时的那种逆反心理,我母亲不让我跟她好,我偏要跟她好,但更多的是梅英对我的爱,那是一种无私的爱,是一种可以让我感动感激一辈子的爱!当然,我也知道,一旦和梅英确立关系,那么我这辈子就真的要扎根农村了,可我拒绝不了梅英对我的爱,我不是那种冷血动物,我知道梅英是对我真心的好,而我也是真心地喜欢她。而促使我最终做出决定的是那一次的意外,因为那次意外差点要了我的命!
那是我乡下后的第三年,也是我上大学前的上一年。
那天,队长让我跟队里的一些半大小子去割村东头的那一片麦田。为了抄近路,我们不从机耕道上走,而是从田塍上直接穿插过去。因为那几个半大小子比我小二三岁,我不习惯跟他们走在一起,故我当时自个儿走在最前面。
田塍上的小草被露水露了一夜湿漉漉的,人赤着脚走在上面很是舒服。我一边走一边想着昨晚梅英跟我说的事,她说,她从舅舅那儿听到消息,今年高考要恢复了,问我打不打算去考?我说,当然要考,只是那么多时间不摸书本了,估计难。再说,也没有复习资料。她说,你还是去考吧,你功底不错,自学能力强,至于复习资料她会想办法的。我问她,那你呢?她说,我不打算考。我说为什么?她说,要是考上了,也读不起。我说,只要考上了,就不是问题,学校里应该有助学金的。梅英说,那我妈怎么办,她身体不好,一年里挣不了几个工分,怎么养活自己?再说,她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时谁来照顾?
因为当时脑子里尽想着前一天的事,我也没有太注意脚下。突然,一低头,看见距我一步远的田塍上团着一窝小蛇,我吓得下意识地大叫一声“蛇!”一脚从小蛇上跨了过去,就在那时,我觉得自己的前脚似乎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裸露的小腿上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第一反应:被蛇咬了。果然,那条咬我的蛇也许也受了惊吓,快速往田里逃去。
我的同伴听得我的叫声,都飞速赶了过来。
我说:“你们小心,有蛇。我被咬了。”
小伙伴中一个叫德强的过来,蹲下身看我的伤口,问:“疼不疼?”
我说不太疼。
他说:“不疼,像是毒蛇咬了。”
一听是毒蛇,我更紧张了,我说:“那怎么办?”
幸亏这时,梅英来了,肩上背着个药箱,手里拿着镰刀,和她一起的,还有队里的一群姑娘。梅英也是来跟我们一起割麦的。因为是农忙,大队里规定,平时不务农的,每天上午在自己小队里干半天活,下午回原岗位上班。她当时走在我们后面,听见我们这边吵吵嚷嚷,就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加快脚步跑了过来,她一看是我被蛇咬了,忙蹲下身,查看我的伤口,说:“是毒蛇咬的”,说着让德强扶住我的身子,自己弯下腰,抱起我的腿,没有丝毫犹豫就用嘴吸了起来…又吩咐另一个叫福生的小伙伴,把队里的拖拉机开到这里,说我必须马上送公社卫生院!
当梅英吐毒液的间隙,我忽然看到她的嘴唇周围红了起来,我说:“梅英,你中毒了!不要吸了!”
她不顾,依然一个劲儿地使劲吸着,直到她吐出来的都是血水了,这才停止。
那次意外,公社卫生院里一个专治蛇伤的老中医给我医治后说,幸亏你那位女赤脚医生处置得当,你才保住了命。他说,隔壁公社也有过这样的事,有人被蛇咬了,因为处理不及时,毒素散开,结果人命没了。
我那次被蛇咬,腿上的红肿三天过后就消失了。而梅英的脸部,最严重那几天,她眼睛睁开时,只有二条缝,那张平时让我陶醉、秀气的脸,因为肿,变了形,害她戴了一个多星期的口罩。
事后,我问她:“吸的时候,是不是不小心把毒液吸下肚里去了?”
她瞥了我一眼:“我会那么不小心?”
我说:“那怎么回事?你怎么比我还严重?”
她说:“我那几天口腔里正在发炎,估计是这个原因。”
我说:“你也真是,不要命了?明知自己口腔发炎,当时不是可以叫德强吸吗?”
她说:“当时情况那么急,想不了那么多,再说,叫德强,要是他不愿意吸或吸的不得法,那不是又耽误功夫吗?”
我还能说什么呢?这就是我的梅英,她为了我,可以把命都豁出去!我暗暗发誓,我这辈子一定要娶这个女人为妻,如果我以后做了对不起她的事,那我一定会遭天打五雷轰!
然而,当我想借着这件事感动父母,让他们不要再干涉我和梅英的事之时,我父亲倒没有什么,而我母亲却是依然反对。
她说:“这件事我确实很感激她,是她救了你,可这和你们好是两回事。家里可以用钱去谢她,但不能用你的终身大事去报答她。”
我说:“妈,你为什么那么看不起农村里的人呢?你嫁给我爸前不也是农村人?”
我母亲一下子被激火了,说:“你出息了!对,你妈是农村里出来的,就因为我是从农村里出来的,所以我才不想看到你一辈子留在农村里吃苦受罪!”
我说:“留在农村里怎么啦,我还真不想上来了!我和梅英在农村里吃一辈子苦我也认了。”
我的赌气话,让我妈气得血崩:“那、那你不要回这个家了!就当我们没生你这个儿子!”
我脖子一挺,说:“不回就不回!”说完我拔腿就走。
我父亲要拉我,我说:“爸,不用!”
我走出很远,我还能听到母亲的号啕大哭声。
我和家里闹翻这件事,梅英很快就知道了,她说:“你怎么能这样对你妈呢?你这样让我以后怎么见她?”
我说:“这事和你没关系。”
她说:“怎么会没关系,你和你妈是为我的事才闹翻的。”
我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总不会让我屈服于她,然后跟你分手吧?”
梅英不吭声了。
令我想不到的是,从那之后,梅英又有一个多星期晚上不来我的小屋,最初我以为她是怕影响我高考复习,有意不来打扰我,我也并不在意,后来想想不对,你怕影响我,我可以理解,但你让我见见面总可以吧?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故这天收工,我饭也不做,直奔她家。梅英的母亲正在灶上忙着,见我来了,往梅英的房间里用嘴指了指,我明白梅英妈的意思,就竟直进了梅英的房间。
只见她正蒙着头朝向床里。我知道她一定知道我来了,就坐在床边,把她的身子扳了过来。我看到床头有一块很大的湿印,她肯定刚哭过。
我说:“你告诉我,到底谁欺负你了?是不是我妈!”我说着,把她的头搁在我的腿上。
她带着哭腔说:“你不要问了,是我配不上你。”
我说:“什么配不上配得上?我愿意你愿意,别人谁也管不了,哪怕她是我妈!”事后我知道,确实是我妈来大队医务室找过梅英了。
也许我的声音有点大,梅英妈进来了:“正浩,也不能怪你妈,你妈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当初,我嫁给梅英她爸,也确确实实拖累了她爸。到底城乡差别太大了啊。”
我说:“伯母,你和梅英爸是有差别,可我和梅英没有差别,我不是也在农村吗?”
梅英妈说:“可你们知识青年以后总会有机会上去的。”
我说:“有机会我也不走了,这辈子我就要跟梅英在一起!”
梅英母亲听了摇摇头:“你这孩子。”不再说什么出去了。
我把梅英抱在怀里,亲着她,说:“你别怕,不管出什么事,这辈子我都要定你了,除非你不要我!”
梅英这时已止住了哭泣说:“你还没有吃饭吧,在这儿吃,吃完了,快回去看书吧。”
因为我们的关系公开了,彼此就再也没有什么顾虑了。梅英说:“你要出工,又要准备高考,再自己做饭,也费时间,要不你干脆在我家吃吧?反正你这里到我家里也没几步路。这样你也可以省点时间。”
我说:“那不是要麻烦你了吗?”
她说:“我没有什么麻烦,家里活基本上都是我妈做的。”
我说:“那你妈会同意吗?”
她笑了:“怎么会不同意呢?不是有句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吗?我妈对你的印象是很好的。”
我说:“你哄我吧,我给她有什么好印象?”
梅英说:“别的不说,就说出勤吧,别的队的知青一个月里出勤几天?而你一天都没有缺勤过,这一点就很了不起了。还有你把小队里分给你的自留地也弄得有模有样,而别的知青的自留地要么只种几颗懒惰毛豆,要么干脆荒着。”
说真的我未来的妻子对我有这样的评价,我认为还是很公平的,确实,比起别的知青,在这方面我要比他们强许多,我受之无愧。
不过,让我搭伙在她家,我还是有点不习惯,我说:“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像上门女婿了?”
她说:“那随你便了,反正这决定权由你。”
其实,我也就是说说而已,谁不愿意吃现成饭呢?再说,我在她家吃过几次饭,她妈做的饭菜一点也不比我母亲做的差。
有一次吃过晚饭,她母亲去洗刷了,我亲了一下梅英,故意轻声对她说:“今晚我不回小屋了,就睡在你家了。”
她说:“行啊,那我给你在堂屋里搭个铺让你睡。”
我故意说:“有你这样对待未来的老公吗?”
她说:“正因为你是我未来的老公,所以现在还不能让你睡在我的床上。”
说心里话,梅英这样说,我一点也没生气,反而更加敬重她喜欢她,觉得她是我这辈子最值得信任的人。
我很幸运,第一年参加高考,我居然以一个只有初中文凭的下乡知青,考上了本省的一所知名大学的文科班。录取通知书送到大队部里,是由梅英带回来给我的。当她把通知书递到我手里时,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什么。
我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说:“那你说说我是怎么想的?”
我说:“你怕我负心。”
她说:“你这样说,是不是想过这个问题了?”
我坦率说:“想过,但我决不会负你,你要是不信,明天,我们就去公社里登记,反正我们已到了法定年龄了。”
她咬着牙,想了好一阵,说:“还是等你毕业了再登记吧,我不想拖住你。”
我说:“你什么意思?”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在我肩上,我紧紧地抱住她,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得很厉害,身子在微微颤抖。
让我欣慰的是,我母亲改变了她以往的想法,我知道,这里面既有我父亲的功劳,也有梅英的善良。为了我和梅英的事,我父亲开导我母亲,说一个姑娘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救你儿子,有这样的姑娘做我们的媳妇,我们应该开心知足才是,我们怎么能拆散他们?
我父亲说得不错,梅英确实是一个好姑娘好媳妇。我上大学期间,一次我母亲摔倒了,摔成严重骨折,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梅英几乎天天下班后徒步(那时还没有自行车)赶到我家照料我母亲。常常是这边忙完那边还要出诊,或者那边忙完又要赶到我家,我父母看着心疼,说,这里我们自己可以对付的。梅英说,我是赤脚医生,护理技术总要懂得多一点,伯母的病,还是我护理要好一点。
为此,我母亲给我写信时用另一种口吻警告我:在学校里不要有什么花花肠子,否则我和你爸一定会打断你的腿!父母的担心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因为我在校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再加上我这个人长得也不懒,确实得到了有些女同学的青睐,从她们的眼神里我也知道她们的心里在想什么?
说真的,我不是没有犹豫过,但仅仅是一闪念而已,尤其是收到了刘小悅的信(她不知从哪儿弄到了我的学校地址),她考上了本地区的一所师范中专,从信里我知道她依然对我抱有幻想。为此,我不带丝毫犹豫地立刻回信表明了我的态度。我告诉她,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为了怕她继续来信,我在信里写道,这个人你认识,她就是赵梅英,我未来的妻子!
从那之后,刘小悅再也没有来信。
只是回绝了刘小悅,可对班里的那些个女同学,我不知该如何明示才好?我苦思冥想了几夜,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我写信给梅英,要她把最近的相片给我寄一张过来。梅英的回信很快来了,里面确实夹着一张她的近照。我故意把这张照片夹在书里,晚上在教室里自修时又装作不经意间掉了出来,捡起时,被我旁边的同学看到了,一把夺了过去,看后大声对同学们说,想不到夫子是有妇之夫啊。于是那张照片在所有的同学中转了一圈,最后才回到我的手里。我依稀听到女同学在说,想不到谢正浩的女朋友长得这么漂亮,难怪!
好了,关于我和我妻子梅英的故事我该收场了。在收场之前,我再给诸位透露一点信息。在我大三的时候,我的妻子梅英也考上了大学,她报考的是省医学院。毕业了她也分配在我工作的城市里。在她从医的几十年里,她曾经是我们这个市级医院里最有名气的心外科专家之一。如今我们都已经退休。我们有一个儿子,不过,儿子儿媳及孙子都不在我们身边。我们的生活过得很充实,我平时在家写写画画,她呢,则把大部分时间放在社区医院里。我们唯一的遗憾是,我的父母、梅英的母亲和舅舅(他资助梅英读完了大学)都太早地离开了我们。
最后,祝福我们也祝福你们,相信你们也会遇上真爱拥有真爱。真爱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