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来秋

林区的冬天美得令人窒息,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地,山林寂静,溪流静止,树木在积雪中沉思,小路在积雪下酣睡,只有勇敢的苍鹰翱翔于高远的蓝天,巨大的翅膀震撼着雪域高原。但作为林业工人,冬天却是我们最忙碌的季节,天寒地冻的时候,正是采伐木材的黄金时节。

2006年冬采期在一阵惊天动地的鞭炮声中拉开帷幕,各采伐小班相继开始伐木造材,油锯的嘶吼声,树木倒下的轰隆声,伐木工人的呼喊声,交织成林区冬天特有的工作场景,它们打破了大山里的安静。

作为林场采伐技术员,每天跟随伐木工人进山作业是我的职责,检查伐木质量,发现解决安全隐患,和那些一身汗水,满面尘埃的工人烤火堆,住工棚,喝白菜豆腐汤,嚼发面大馒头,说说笑笑,体验生活的艰难,享受付出的愉快,那是林业人冬采生活的真实写照。

听说17林班又有一个小班开始伐木造材,我顶着刺骨的寒风,沿着一条由脚窝形成的进山小路,循着伐木的声音,很快就看到正在树林里干活的工人,可是当一个穿着红色外套的身影进入我的眼帘,我竟有些气愤,无疑那是一个女人,按照林区多少年的老规矩,冬天上山伐木是绝对不许有女人参与的,一个是因为伐木是危险活,在一个女人的介入容易分散男人们的注意力,影响作业进度。

我快速走到那个女人旁边,她正在用油锯卸枝桠,橘黄色的油锯在她手中轻巧灵活,她贴着一棵放倒了的巨大云杉的树干,身子前倾,随着油锯有节奏的嘶鸣声,茂密的云杉树枝像草垛子一样纷纷落到雪地上,看这女人的手法,一点也不逊于男人,而且她身手敏捷,在巨大的树干上跳来跳去,像一只灵活的猴子,但她毕竟是女人,是不能到伐木现场的。

“停下,停下,谁让你来的?”我大声问她。

她抬头,摘下红色的安全帽,甩了甩齐肩的短发,然后看向我,一张黑红的脸堆满笑容,没有一丝害怕的感觉。

“我当是谁,原来是管事的大哥,来,抽棵烟再说。”她放下油锯,从裤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潇洒地递给我一棵,自己叼上一棵,先给我点着,又给自己点着,深吸了一口,她抿着嘴唇,白色的烟卷从嘴角一侧滑向另一侧,一缕青烟随着喷出来,“这里的活我都会干,我知道你们不许女人进采伐号,可是你看我干的活如何?”她挑衅似的看着我。

“你的活很好,可是我还是得让你马上离开,你不是林场的职工,在这出了事,我有责任。还有,这里是不能抽烟的,千万得注意!”我真的生气了。

这时旁边的几个伐木工人也围了过来。

“技术员,她是来给我们做饭的,可是她在工棚呆不住,一个劲地说自己会用油锯,就跟来了。”伐木班长老李和我解释。

转过头又对那个女人说:“张丽,你赶紧回工棚做饭去吧,别在这给林场技术员上眼药。”

她叫张丽,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但她的经历却一点也不普通,甚至充满了传奇色彩。

“你们在哪找了这么个做饭的?”望着张丽下山的背影我问老李。

“还不是因为他,”老李指着远处一个正在弯腰伐木的工人,“她是王老三的相好,一个人领着个孩子没地方去,就来王老三这,俩人搭伙过日子,嘿嘿,便宜王老三这个老光棍了。”

在大山里干活,大家都爱开玩笑,王老三一定知道老李把他和张丽的事告诉了我,他怕我不让张丽留在作业区,因此好几次和我解释说,张丽就是来给他们做饭的,一天挣三十块钱伙食费,大家也能多出些时间伐木,而且张丽干活干净利索,不会影响林场工作。

王老三今年已经三十九了,没有老婆,他和张丽在客车上相识,张丽天生爱联系人,王老三也是个碎嘴子男人,俩人一见面,那是半斤对八两,聊的火热。知道王老三还是个老光棍,而且还是林场正式工人,三十二岁的张丽立刻投桃报李,张丽长得并不磕碜,只是性格像个男人,大大咧咧的。不过,没尝过女人滋味的王老三可不管这些,当时俩人在客车上就情定终身,可是当张丽背包提篓的来到王老三家时,王老三盯着张丽身边的小男孩有点不是心事,他瞪大眼睛气哼哼地问张丽:“你不是说你没结过婚吗?这孩子咋回事?”

张丽看了王老三一眼,满不在乎地说:“没结过婚就不能有孩子了,再说了,你都多大岁数了,我给你带了个现成的儿子,你还不乐意了,我告诉你,你捡了大便宜了。”

要不说张丽的性格像男人呢,她就根本没把自己当成女人。面对这样的女人,王老三只好把娘俩全盘照收,至于那孩子他亲爹是谁,连张丽自己都不知道。

我让张丽留在了作业区给工人做饭。的确,像王老三说的那样,张丽很珍惜自己的工作,变着花样给山上的工人改善伙食,她的厨艺也很在行,工棚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晚上她和工人一起坐通勤车回家,除了说话不检点,其他方面没什么让人接受不了的。

就这样王老三和张丽过起了烟火日子,俩人虽然没领结婚证,可是张丽却真心真意地和王老三过日子,她家里家外什么活都会干,每天睁开眼就忙活,做饭,劈材,种地,喂牛,忙的跟陀螺似的,这一来,倒把王老三给自在起来了,整天抱着干儿子,东家走西家串,闲不住的碎嘴到处勒勒,“我媳妇,老能干了,没有她不会的,嘿嘿嘿……”

张丽的持家和能干,确实让周围的人羡慕,甚至让其他的老光棍后悔,当初咋就没遇上她呢,白白便宜了王老三。

但张丽的出现,还是让更多的人心烦,特别是林场的女人们,一个连和谁生了孩子都不知道的女人会是好女人吗?她能勾引王老三,那么勾引其他男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于是,这些女人开始合伙排斥张丽,告诫自己的男人少和张丽来往,更多的甚至直接找到张丽,让她放规矩点,都是山里女人,谁怕谁啊!

但这些好像并没影响张丽生活的勇气,她照样大大咧咧,快快乐乐地帮王老三操持家务,挣钱养家。

那年秋收,我正在地里扒玉米,张丽开着四轮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一蹦一跳地冲过来,看见我,立刻把车停住,热情的和我说:“大哥,你把玉米收完了放地里就行,一会我开车给你送家去。”

那是我第二次和张丽接触,当她满身灰尘的帮我把玉米送回家,我感激地送给她两盒好烟,张丽高兴的接过烟,一脸笑容的和我说:“大哥,你给我别的东西我不一定要,可是你给我香烟,我可不能不要,这辈子就和烟酒亲。”

张丽和王老三过了有三年多吧,好像,张丽的孩子都上幼儿班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挺讨人喜欢的,忽然就听说张丽得了癌症,大家都不相信,可是好长时间看不到她,王老三倒是一直在家呆着,有人向他打听张丽的事,王老三一脸的不屑:“我哪知道她咋回事,得病就得病呗,跟我有啥关系,我们也没结婚,我还替她养着孩子呢!”

这话让谁听了都生气,可是谁又能把他咋样?

第三次见到张丽是在城里的客运站门口的台阶上,天空下着迷蒙的春雨,冷风吹打着雨滴,张丽坐在干爽的台阶上,她裹着紫色的羽绒服,瑟缩着身子,脸色黑暗,看到我,她努力抬了抬头,声音虚弱的和我打招呼:“是大哥啊,你来城里办事?”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看来她的病已经非常严重了,就问她:“你怎么没住院,坐在这干什么?”

“唉——”张丽痛苦地摇了摇头,“不治了,已经晚期了,我只想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客运站人多,能多遇到几个熟人,我才三十五岁……”她哽咽着,低下头去,仿佛生命又短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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