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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见《白居易传》第六章 色艺俱佳的琵琶女【原创】

白居易传任见著

内容简介

白居易是一位现实主义诗人,在其“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的现实主义创作思想指导下,有《原上草》、《卖炭翁》、《上阳人》、《长恨歌》、《琵琶行》等千古名篇。

研究白居易的文字历代不绝,然而真正从生活经历的角度为他立传的,迄今基本没有。任见先生的《白居易传》,是以唐代历史为背景,以白居易的政治活动、文学创作为重点,以他的人生际遇、情感历程为主线,以大气魄、大制作为标的要求,创作出来的重量级作品。

任见《白居易传》文笔洗练,辞藻华贵,构思布局艺技独运,故事情节磅礴跌宕,文言与白话结合无隙,简约与饱满至于极致,既与白居易的大家名作地位般配,与中唐洛阳丰富多彩的诗文艺术气象相和谐,又将中国文字的魅力发挥到了新颖动人的特殊境界,一卷展读,不忍释手。

此书为1997年版本,2007年修订和精编本。

白居易传目录

第一章 何计消化心头哀愁?

第二章 原来处处都有芳草照眼

第三章 马嵬爱情非大手笔不可触动

第四章 希望您像玉一样坚贞

第五章 且效陶公昏醉一场

第六章 色艺俱佳的琵琶女

第七章 美色曾难遮掩而今何在

第八章 风流太守爱魂销

第九章 脂粉簇拥阅尽人间声色

第十章 樊素小蛮领尽万端风骚

第十一章 洛水两岸的烂漫春光

第十二章 七十三翁的功德事

第十三章 白氏履道坊宅园考记

第十四章 红腰翠黛白居易

第十五章 传主年谱·对应年表

本书章节索引

著者任见简介

第六章 色艺俱佳的琵琶女

先是侧耳凝听,擎首眺望,继而寻声摇橹过去。

见一个女子,娉娉婷婷,十七八岁,颜色如雪般美丽。独自倚着帆樯,弹着琵琶,落泪。

月光下,女子的夜泪似颗颗真珠,一双双堕落。

停船借问:这是谁家的妇人哦,且歌且泣,这般凄切?

一句问话,换来的是女子又一串珠泪,低首垂眉,终不言语。

月下邂逅,琵琶女的歌泣交集、低眉愁绝,深深触动了白居易共鸣之弦,使他难以忘怀。

悲切的琵琶歌女与凄凉的谪迁之人,命运何其相似乃尔!

15

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死伤于潜入长安的刺客,白居易出于忠心请求捉贼以肃法纪的正义举动,却触怒了以另一宰相韦贯之等政敌。

韦贯之、吐突承璀一帮,早就不满于白居易那些针贬时弊、揭露奸佞的讽喻诗和他的所作所为,此时借机报复,说白居易并非谏官,不当言事,应该定罪。

但是按照《唐律疏义》,东宫官员先于谏官言事,并不构成罪名,况且,白居易是在京师发生宰相被杀、合朝震竦的非常事件时,毅然率先上奏请求捕贼雪耻的,本应收到奖赏,若似此忠君忧国有罪,岂非荒唐难解?

中国千年官场,有个“墙倒众人推”的潜规则,形形色色的丑类,从各个角落钻出来,纷纷指责白居易的“恶行”。

谣言说,白居易性情浮华,文人无行,其母因赏花堕井而死,白居易居然还写《赏花》、《新井》这样的诗,这种人不遵孝道,违背人伦,有违名教,与他同朝为官,简直是天大的耻辱。

谣言说,白居易不仅不能居官东宫陪太子读书,而且这样败乎礼俗、忤逆不孝的人,也不宜在京城里任职。

白居易百口难辩,悲愤莫名。

在谏事和谣言的双重作用下,白居易遂被贬为江州刺史。

皇上下诏之日,又一个小人出场了,中书舍人王涯落井下石,上书谏阻,论“居易所犯状迹,不宜诏授州郡”,于是朝廷又追回诏书,以待改贬。

王涯本是白居易翰林时代的僚友之一。

在元和三年的“科试”案件中,宰相李吉甫和众宦官以皇甫湜是复考官王涯外甥为由“泣诉”于唐宪宗,指称考官徇私舞弊。

宪宗听信李吉甫和众宦官,罢复考官裴垍翰林学士,除户部侍郎,诏复考官王涯出翰林院。

当时,白居易还上《论制科人状》,对王涯仗义执言呢。

但自“永贞变法”时起就站在了白居易等人的对立面的王涯,在决定白居易命运的关键时刻,却不惜对白居易以怨报德,卑劣出击,以讨好宦官,迎合皇上,邀宠固位。

待罪舍下,等候发落的日子十分痛苦。

信而见疑、忠而遭谤的怨愤情绪,沉重地压在白居易的心头,使他颓丧到了极点——

乐天乐天,来与汝言:汝宜拳拳,终身行焉。

物有万类,锢人如锁;事有万感,热人如火。万类递来,锁汝形骸;使汝未老,形枯如柴,万感递至,火汝心怀;使汝未死,心化为灰。

乐天乐天,可不大哀!汝胡不惩往而念来?

人生百岁七十稀,设使与汝七十期。汝今年已四十四,却后二十六年能几时?

汝不思二十五六年来事?疾速倏忽如一寐。往日来日皆瞥然,胡为自苦于其间?

乐天乐天,可不大哀!而今而后,汝宜饥而食,渴而饮;昼而兴,夜而寝。无浪喜,无妄忧;病则卧,死则休。

此中是汝家,此中是汝乡。汝何舍此而去,自取其遑遑?

遑遑兮欲安往哉!乐天乐天归去来!

思前想后,痛感仕途险恶,沉重的失落感和幻灭感侵蚀着白居易的心灵,使他无法排遣,忠于朝廷、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冰冷如灰,几近死灭。一遍遍地告诫自己——

心间从此长别了宦途,从今往后,有口不言世上之事。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

元和十年的七月三十日,改贬诏书颁发,白居易降谪为江州司马。

这次,被恶势力逐出了京城,是白居易进入仕途以来遭受的最沉重、最严酷的打击,这也成为他人生的一个重大的转折点。

一片壮心徒然许国,却还薄命不如他人,方才欲展凌云之志,转瞬之间成了失水之鱼。

既然不能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那么只好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知足保和,独善其身吧。

依照大唐律例,凡贬谪官吏,奉诏之后,即须起程,不得延误,兼程赶赴贬所,沿途也不得逗留。因此白居易奉诏次日,稍事收拾,便匆匆离开长安。

离别之日,一大早赶来送行的只有好友李建一人。

另一好友、妻兄杨虞卿闻讯自户县赶往长安,追至浐水,悯然而别。

秋日正萧条,驱车出蓬荜。回望青门道,目极心郁郁。岂独恋乡土,非关慕簪绂。所怆别李君,平生同道术。

回想起二十八年前,首次来到长安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

星转斗移,物是人迁,长安几进几出,直到如今,才真正品出其中滋味。

事业未及成就,毁誉流言乱飞,见解还未传闻于世,谤言秽语早有人备好。京都愈去愈远,怎不使人痛感渺茫无望?

白居易沿着蓝田路行进,心情的沉重,加上旅途的颠簸,八十里走下来,人烦马累,饥渴不堪,回望乡国杳渺,油然复生身世飘零之感——

草草辞家忧后事,迟迟去国问前途。望秦岭上回头立,无限秋风吹白须。

秋风萧疏,万物摇落,颜色日衰,树叶初黄,人欲白头。

乡国一程程远去,亲朋一处处辞别,惟有衰残老病之躯体,与人一步也不相离,能不凄然怆然。

在蓝桥驿,见亭壁上赫然有好友元稹的一首笔致清隽的题诗《留呈梦得、子厚、致用》——

泉溜才通疑夜磬,烧烟馀暖有春泥。千层玉帐铺松盖,五出银区印虎蹄。暗落金乌山渐黑,深埋粉堠路浑迷。心知魏阙无多地,十二琼楼百里西。

熟悉的笔迹,使白居易万千感慨涌上心头,眼里噙满泪花。

白居易拿起笔,轻醮砚墨,和着难言的酸痛,带着对朋友的万般情思,奉和元稹——

草草辞家忧后事,迟迟去国问前途。望秦岭上回头立,无限秋风吹白须。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在韩公堆,果然又见到元稹题诗,添加了白居易的望阙之思和茫然之叹,同病相怜,互为慰勉,乃写下绝句寄元九——

韩公堆北涧西头,冷雨凉风拂面秋。努力南行少惆怅,江州犹似胜通州。

到达商州后,白居易在商州驿馆住宿三天,等待家人随后到来,然后继续进发。

途径武关南三四里处,忽又见到元稹题在山石上的榴花诗,感慨和道:往来同路不同时,前后相思两不知。行过关门三四里,榴花不见见君诗。

武关位于商山重嶂叠峦之间,地势十分险要,峰峭路陡,有“七盘十二纡”之名。

雄伟的山势,幽美的景色,曾经引得先贤“四皓” 隐居。

白居易留连武关,不忍离去,向无如此物,安足留四皓?

白居易走进皓庙,瞻仰了四位人物的雕像,肃然起敬。联想到自己仕途坎坷,实在觉得碌碌无为——

卧逃秦乱起安刘,舒卷如云得自由。若有精灵应笑我,不成一事谪江州。

在商山驿道上,还碰到了一位安南使者,带着进贡的红鹦鹉。

白居易观赏了这只羽色绚丽而且口喙能言的鸟,深深同情鹦鹉的遭遇,尽管它巧于辞令,却永远也摆脱不了笼槛的生活——

安南远进红鹦鹉,色似桃花语似人。文章辨慧皆如此,笼槛何年出得身?

名状鹦鹉,实写自我,贬谪之人沉重抑郁的感受和渴望自由的心情昭然可见。

迤逦行进,元和十年八月,白居易抵达襄阳。

这次到襄阳,算是故地重游。父亲白季庚贞元七年自衢州别驾移任襄州别驾时,白居易曾随父至任所,生活了约三年时间,直到贞元十年春其父殁于襄阳官舍。

襄阳是个大郡,汉江从西南流向东北,隔江乃是樊城。沿江,山峦起伏,形势雄峻。

此次谪迁路过,白居易抱着怀旧心情,探访当年故居,但见闾井冷落,宅第荒芜,人事沧桑,不胜唏嘘。

昔年在襄阳的时候,年方二十出头,如今又到襄阳,髭鬓苍苍已经半成灰丝。

乍一见到,忽如归来,细心重游,各处却都似做梦一般。

老宅里,四处长满了蓬蒿,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以前的故知多都零落散去,他们的家亦不知迁移到了哪里。

只有一江秋水,烟波浩淼,依稀旧时模样。

襄阳羁旅期间,非常思念挚友元稹,因为襄阳也曾留有元稹的足迹——

君游襄阳日,我在长安住。今君在通州,我过襄阳去。

襄阳九里郭,楼堞连云树。顾此稍依依,是君旧游处。苍茫蒹葭水,中有浔阳路。此去更相思,江西少亲故。

去国日已远,稀逢物似人。如何含此意,江上坐思君。

有如河岳气,相合方氛氲。狂风吹中绝,两处成孤云。风回终有时,云合岂无因?努力各自爱,穷通我尔身。

在江州遥望通州,万丈高山,千里阔水,间之以缭绕云雾,飞鸟也难以越过,真使人有天涯地角之慨。

千古峻险,是为我二人所设的吗?

君初到通州,想必郁郁,愁肠如结,我正待往江州,路途迢迢,行不得歇。

距离愈来愈远了,音信也将渐渐断绝,借风儿寄言语吧,过分辽远又难达到。若我们有幸活着,自当期冀相逢,若无缘今生,从此当做永别吧……

在襄阳稍事休整,白居易便弃马买舟,循汉水而下江陵。

为了赶往贬所,船儿昼夜兼程——

烟淡月濛濛,舟行夜色中。江铺满槽水,帆展半樯风。

然而天气却总不遂人意,江云暗悠悠,江风冷飕飕,夜雨滴船背,夜浪打船头。

在先秦楚国故都郢州,白居易泊舟小憩,登临白雪楼。

白雪楼,建于绝壁之上,地势高拔,下临汉江,宜于远眺,过路之人,无不登临一望。

白雪楼中,回望故乡,青山簇簇,烟水茫茫。

适逢京使,说道烟尘近洛阳,白居易不禁心事杂沓,驻足良久……

从同路登临的京师使者口中,白居易听说洛阳发生了变乱。

淮西叛将吴元济兵临洛阳东郊,洛阳东都防御使吕元膺把防御兵马调至伊阙屯扎布阵。

淄青平卢节度使李师道为了策应吴元济,以动摇人心,利用留守院潜伏叛军数百人,密谋焚烧宫阙,纵兵抢掠,幸有人告发,吕元膺处置果断,才未酿成祸端。

不一日,到鄂州。

友人卢侍御等专门在黄鹄矶上的黄鹤楼头设宴,为白居易接风。

宴罢,共同凭栏远望。掩映于白浪红叶中的头陀寺、鹦鹉州、龟山等胜,尽收眼底,白居易不禁思绪浩茫——

江边黄鹤古时楼,劳致华筵待我游。楚思渺茫云水冷,商声清脆管弦秋。白花浪溅头陀寺,红叶林笼鹦鹉洲。总是平生未行处,醉来堪赏醒堪愁。

适逢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万千辞采,一吐为快,然而毕竟又是在谪迁途中,暂时快慰,岂能排解难忘之忧。

众位友人知道白居易难遣愁怀,租船带他到鹦鹉洲游玩,自日至夕。

鹦鹉之洲,秋月朗朗,江水澄澈。忽然,传来琵琶声语,哀婉低沉,如泣如诉,如倾如慕。

邻船一位色艺俱佳的歌女,所唱曲子堪称愁绝。一曲唱罢继以抽泣,抽泣久之,又接着哽咽,引致白居易和众诗友的好奇与同情——

先是侧耳凝听,擎首眺望,继而寻声摇橹过去。

见一个女子,娉娉婷婷,十七八岁,颜色如雪般美丽。独自倚着帆樯,弹着琵琶,落泪。

月光下,女子的夜泪似颗颗真珠,一双双堕落。

停船借问:这是谁家的妇人哦,且歌且泣,这般凄切?

一句问话,换来的是女子又一串珠泪,低首垂眉,终不言语。

月下邂逅,琵琶女的歌泣交集、低眉愁绝,深深触动了白居易共鸣之弦,使他难以忘怀。

悲切的琵琶歌女与凄凉的谪迁之人,命运何其相似乃尔!

数日后,白居易乘船离开鄂州,继续在长江里漂行。

无风时,浏览两岸景色,不无惬意,有风时,船不得行走,靠岸避之。

秋天本来多雨,江上复又多风,有时风不得息,不得不停舟经旬。

可以说,白居易的谪迁舟行,差不多都是在风雨飘摇中度过的,这不免缘事伤怀,给本已落寞的心境,频添几许颓唐消沉的意绪。

为排遣舟中的枯燥冷寂,白居易常常展开素所钦仰的前辈诗人李白、杜甫的诗集来诵读,寻觅依附和寄托。

当精神沮丧之时,有感于李、杜二人生前的沦落不遇,而身后声名显赫的事实,白居易似乎从中获得某种支撑,增添了几分信心和勇气——

翰林江左日,员外剑南时,不得高官职,仍逢苦乱离。

暮年逋客恨,浮世谪仙悲,吟咏流千古,声名动四夷。文章供秀句,乐府待新词,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

然而此次遭谪以来,给白居易心灵以最强烈震撼的,莫过于在舟中读到元稹寄来的《闻乐天左降江州》——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同病相怜,无限悲怆。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

当夜舟中青灯之下,援笔唱和《舟中读元九诗》——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读元稹诗,与之唱和,引发白居易难以抑制的怨愤与牢骚,遂步元稹诗题,也为放言五首。

当然,白居易也有洗雪的期望、无奈中的自励和与挚友的共勉——

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是无?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珠?

泰山不要欺毫末,颜子无心羡老彭。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

谁家第宅成还破?何处亲宾哭复歌?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北邙未省留闲地,东海何曾有定波。莫笑贫贱夸富贵,共成枯骨两如何……

经过两个月左右的舟行生活,白居易终于这年初冬时节到达目的地江州。

当白居易在黄昏的烟雨中,自江面望见双华表,知是浔阳西郭门时,不免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与兴奋。

尤其感到意外和高兴的是,在犹去孤舟三四里,水烟沙雨欲黄昏的时辰,江州刺史崔能竟亲自率领府内吏员,郊迎远道而来的左降官——

浔阳欲到思无穷,庾亮楼南湓口东。树木凋疏山雨后,人家低湿水烟中。菰蒋喂马行无力,芦荻编房卧有风。遥见朱轮来出郭,相迎劳动使君公。

朝官的贬谪往往是临时性的,随时可能返回朝廷再居高位。地方上的刺史、县令对这种暂时交了霉运的天子近臣,大都不愿或不敢要求过多,有时反而给予一定的礼遇。

崔能的出郭远迎,一是白居易已是诗名满天下的《秦中吟》《长恨歌》主,自然非一般司马可比,二是崔使君出身诗礼之家,善诗能文并礼贤下士。

16悲吟

元和年间的江州,属江南西道,被列为上州,人烟稠密,交通便利,风景优美,十分富庶。

江州的州治设在浔阳,领浔阳、彭泽、都昌三县,左依庐山,右邻长江与鄱阳湖。

浔阳位于长江南岸,是个重要港口,商业颇为繁华,同时,也是一座古城,历史名胜甚多。

白居易作为州郡上佐的司马,所任是一个无言责,无事忧,但食优厚俸禄的闲职。

而且,上州司马一职,秩列五品,岁廪数百石,月俸六七万,官足以厄身,食足以给家,颇适于养志忘名,安于独善者处之。

江州其地,又有山水林泉之美以供优游,司马厚禄闲职,可以从容于山水诗酒之间,令白居易尤感惬意。

江州司马委实清闲,每日只是喝喝酒,下下棋,会会友,写写诗。

江州的山山水水到处开始布满白乐天的足迹,春游慧远寺,与寺僧谈天说地;秋登庾亮楼,与江州名士相娱相乐,或吟诗,或饮茶,身心无一系,浩浩如虚舟。

在这里,白居易结识了许多诗友,时常相携登庐山,入丛林,探温泉,寻古洞。

秀丽的江州风景,使白居易暂时忘记了政治上的失意和苦闷,他的目光开始转向奇幻无穷的大自然。

游玩间隙,偶尔和崔刺史有所唱酬,毕竟不是和元稹一样的交情。

元稹在通州常有诗函寄来,那就像节日似的高兴了,回函酬诗也非日课,余暇还是相当多的。

余暇的时间,逗侄儿阿龟——白行简之子玩耍。白居易到江州不久便派人将阿龟接了来。

偶尔清扫一下庭院,栽种一二株花木。山樱桃树是植得最多的——

亦知官舍非吾宅,且斫山樱满院栽。上佐近来多五考,少应四度见花开。

闲暇无事时,开垦荒地,自己种植茶树,也算乐事。

白居易在茅屋后开掘土地,成为一方茶园。

自己种的茶尚未收获,一天,收到忠州刺史李宣寄来的一包新茶,冲水细品,欣喜莫名,顿感身轻体健,即刻提笔记兴——

故情周匝向交亲,新茗分张及病身。红纸一封书后信,绿芽十片火前春。汤添勺水先寄人,末下刀圭搅曲尘。不寄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

年轻气盛时,白居易重酒轻茶,但时常为酒所累,就越来越重视饮茶了。

朋友们知晓,就不断地给他寄送茶叶来。工部侍郎杨慕巢,常州刺史杨虞卿,也寄来他们喜爱的香茗,请白居易品尝。

元和十一年的二三月,是白居易到江州后的第一个春天,雪消冰释,暖风吹拂,红绿四见,鸟雀喧喧。

白居易的江州住宅,就在浔阳西门外,离湓浦口很近,北临大江,背靠湓水。

庭院北边,是一座长满翠竹的土冈,宅后枝柯参天、绿树成荫。

虽然生活条件极为艰苦,但白居易甘苦自知,耐心劝慰妻儿,阖家倒也和睦美满。

不期然间,会想起那个纵情山水的谢灵运,庐山和九江也是他多次遭贬的驻留地啊。

那个弃官彭泽,归隐匡庐的陶渊明呢?

那个晚年“折节”读书,仕途坎坷的江州刺史韦应物呢?

庭院里终日湿润,墙根生出一撮撮荠叶。自植的小茶树也绿生生地乍起了翅子似的嫩芽儿。

日中到日西,官舍内悄然无事,翻检元稹来信,以诗文回寄之。

三月来,江面日见宽阔,悠悠然桃花纷纷载水波。年芳与心事,此地共蹉跎。谴谪南国之人,一日到晚没有什么事情,而中原一带,此刻正在演绎兵戈。

眼前故人少,头上白发多。通州更迢递,春尽复如何?

寄元稹,多是感慨,而寄舍弟行简,则多是思虑——

郁郁眉多敛,默默口寡言。岂是愿如此,举目谁与欢。

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达,何以开忧颜。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

另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是,早年的人影儿往往来到浔阳迁客的白日梦中——

在中庭晾晒衣物,忽然看见自故乡带来的绣履。

这是谁赠给我的呢?一位东邻婵娟子。

“这鞋子是我新做的,还没穿呢,总想哪天穿上给你个欢喜的,现在就送给你带去吧,日日夜夜,就像我跟着你一样。”

自吾被谪江郡,已经漂荡三千余里。为纪念心中的人儿,带着这双绣履一路到此。今朝一惆怅,反覆看未已。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这双绣花鞋,锦为表,绣为里,一针一线缀满少女湘灵的浓浓情意。

只可惜,梅雨数巡,已是颜色暗,花草死,心无寄……

白居易于惆怅之中,手捧绣履,反复细看。

鞋子成双成对,人却为何只能形单影只?

虽说如今有妻房,有女儿,但心可相亲、情可相依,只有湘灵你啊!

流贬江州以来,湘灵常常在梦中出现,温馨可人依旧,然而,人心深处的怅恨之结,无法消解。

思念友朋,怀想家人,痛悔初恋,吞声溅泪。此外便是读书。

什么书呢?诗文之外,无非吟读老庄,参看佛经而已。试图两相对照,释解疑难——

新觉眼犹昏,无思心正住。淡寂归一性,虚闲遗万虑。

了然此时心,无物可譬喻。本是无有乡,亦名不用处。行禅与坐忘,同归无异路。

白居易早年曾接触禅释,于今不舍。

贞元十六年过洛阳,曾拜访求教于东都圣善寺钵塔院住持凝公大师,凝公赠以“观、觉、定、慧、明、通、济、舍”八偈。

贞元二十年春自彭城西归,再过洛阳,去拜谒凝公大师的法身,诵八渐偈语,已有向佛之心。

这时的江州司马,栖心释老,佯狂诗酒,正好成了排忧解郁的良药——

去国辞家谪异方,心中怪自少忧伤,为寻《庄子》知归处,认得无何是本乡。

若不靠坐禅消除妄想,那就要忍不住饮酒至醉狂放歌吟了。不然春月秋风之夜,贬官逐臣的闲心和往事都往那里收拾呢?

壮岁曾经挥霍岁月,常年不知珍惜光阴。现在为学空门平等法,先齐老少死生心。身着青衫,半已白头,长风抚慰中,独自缓缓步上江楼。

怎么样才算得了禅功呢?那就是:当愁时,不愁了——

浔阳迁客为居士,身似浮云心似灰。

自从学得空门大法,方销尽种种尘俗之心。无论荣枯,时过境迁,都是一场梦,忧喜两忘,方是入了胜境。

然而,作为一个多年为近臣诗名满天下的中年士大夫,真正要卸除荣利,摆脱羁绊,又谈何容易——

空门百法,学而未得,习禅不就,炼丹成灰,事事无成,心亦劳累。

饮酒吧,醉乡去也。酒狂时,诗魔出,从红日当午,到暮色四起,悲吟不止……

惟食俸禄,官曹闲冷,门前无人经过,四时日长如岁。

酒是解忧之首选,无如饮此销愁物,一饷愁消直万金。

一人饮闷酒,意思不多,临风杪秋树,对酒长年人。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可以相邀友朋,觥筹打发岁月呀。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跟江州刺史崔能的唱和自然是少不了的——

眷盼情无恨,优容礼有余。三年为郡吏,一半许山居。酒熟心相待,诗来手自书。庾楼春好醉,明月且回车。

兴致高涨,寻找文客共作酒徒。

一起春游,让人回忆起北方的亲故,彻夜宴会,情形不亚于京都。诗思闲仍在,乡愁醉暂无。狂起来欲手舞足蹈,惭愧的是白髭须已经不少。

蔷薇绽放的时辰,春酒也酿造好了,把文朋诗友都招来,品酒相叙吧——

瓮头竹叶经春熟,阶底蔷薇入夏开。似火浅深红压架,如饧气味绿粘台。

试将诗句相招去,倘有风情或可来。明日早花应更好,心期同醉卯时杯。

事事无成身老也,醉乡不去欲何归。两鬓千茎新似雪,十分一醆欲如泥。酒狂又引诗魔发,日午悲吟到日西。

饮酒之余,便是措辞集句,长歌当哭,或读庄参禅,心骛玄远,纵然如此也消磨不完的时候,怎么办?仍然是山水优游。

由是,山北楼、郡南楼、百花亭、水湓亭、风篁、石岩、庐宫、瀑布、源潭洞、泉石松雪、东西二林寺,司马尽情拥有。

对于一个百味在怀又不得不吏隐的人,此外还有什么索求呢?

素爱陶彭泽的文思高玄,又怪韦江州的诗情悠闲。一朝登临浔阳楼,才得知其然。

大江寒澈见底,匡庐青山倚天。我无二人的才气,为何也来到其间?

无非因为偶尔成了一二佳句,俯仰之间,愧对大好江山啊。

白居易夙慕陶渊明为人,以前渭川闲居时,曾经作有《效陶体诗》十六首。今天有缘游庐山,访陶宅,当然不能默默——

垢尘不能污染美玉,灵凤也不去啄食腥膻。

呜呼陶靖节,生彼晋宋间。心实有所守,口终不能言。

永惟孤竹子,拂衣首阳山。夷齐各一身,穷饿未为难。先生有五男,与之同饥寒。肠中食不充,身上衣不完。连征竟不起,斯可谓真贤。

而我生于先生之后,相去五百余年。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

昔常咏遗风,著为十六篇。今来访故宅,森若君在前。不慕樽有酒,不慕琴无弦。慕君遗容利,老死此丘园。柴桑古村落,栗里旧山川。

篱下黄菊早已看不到了,但尚能望见墟中炊烟。

先生的子孙们虽然无闻,但整个族氏犹未远迁。每逢见到姓陶的人,我的心依然难以平静。

官舍北边有座高冈,数千尺,冈上有青青的竹子,竹间多白色的石头。白居易在其上建了座茅亭,四面开门,非常豁达。前楹卷帘箔,北牖施床席。

江风吹来,凉淅淅的。日尚高时即从公府归来,头巾牍板随手一掷。脱衣恣搔首,坐卧任所适。

倾一杯酒,旷望天夕。口咏独酌谣,目送归飞翮。惭无出尘操,未免折腰役。获此一处闲居,谬似高人行迹矣。

四月间,天未全热,湖山景色处处好,白居易的最爱,乃是湓水头——

湓水从东来,一派入江流。可怜似萦带,中有随风舟。命酒一临泛,舍鞍扬棹讴。放回岸傍马,去逐波间鸥。烟浪始渺渺,风襟亦悠悠。

系上船缆,步上平岸,回头再望江州,城雉映在水中,隐隐约约,状如蜃楼。

日入意未尽,将归复少留。到此地已经好久,今日方成此湓水一游。此地来何暮?可以写吾忧……

元和十一年春二月,白居易往游二林寺,在山中住了十五天——

朝为公府吏,暮是灵山客。二月匡庐北,冰雪始消释。阳丛抽茗牙,阴窦泄泉脉。熙熙风土暖,蔼蔼云岚积。散作万壑春,凝为一气碧。

身家清闲,则易于澹泊,官职散淡,无任何牵迫。

昔年曾有十八贤同隐于二林寺,是年淮地贼寇作祟,处处战火燃烧。有智谋的人劳其心智,有勇力的人都在服征役。惟有文武均不成才的人,在山间吟风弄石,如我之今日。

谁说迁客尽是牢骚?白居易游二林寺,还在系心淮西的战事,为自己一不能劳思谋,二不能苦征役感到内心不安。

这年秋,白居易登临庐山。

巍峨挺拔的青峰秀峦、喷雪鸣雷的银泉飞瀑、瞬息万变的云海奇观,都让他留恋忘返。

白居易沉浸观览的喜悦之中,就在山上小住了几日。

连续几天,在东林寺僧人的陪同下,登山听泉,饮酒赋诗,当看到香炉峰北、遗爱寺南的一片山林之时,真有点宠辱谐忘、把酒临风的感觉。

白居易暗下决心,要在此地,建造草堂,以为自娱。

山水优游之余,白居易将自己过去所作的近千首诗歌,分类编次。

自拾遗以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自武德迄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喻诗”。

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

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

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

这次编成了十五卷,政治失意,玉成文学,白居易感到自足——

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莫怪气粗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

朝官被逐,远贬江州,入则负暄昼寝、闭门长坐,出则“伤禽侧翅惊弓箭,老妇低颜事舅姑”,日子太长了,自然不是滋味。

还有个问题是,作为北方人的白居易,对江南的生活,多感不惯,因而总是怀念家乡——

江人授衣晚,十月始闻砧。一夕高楼月,万里故园心。

元和十一年秋初,兄长白幼文从宿州符离来到江州,随行一起来的还有族中“孤幼弟侄”六七人。

这时的白幼文因病已不能从政了,来江州之前,一直住在符离家中。

对于兄长的来临,白居易十分高兴,精神上也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白幼文在江州没住多久,便往下邽故里。

白居易见过兄长,思乡之情稍解。当然他也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平静心情,以尽可能适应环境。

此一时期,曾有友人张仲素者,以三首诗歌《燕子楼新咏》请白居易欣赏。

这让白居易又一度想起远年的一面之识,彭州女子关盼盼。

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关盼盼,诗做得好,兼善歌舞,兼有一副清丽动人的歌喉和高超的舞技,十六岁成为武宁节度使、徐州守将张愔的妾妇。

白居易做校书郎的时候经过徐州,张愔邀他到府中,设盛宴殷勤款待。在宴席上请关盼盼佐酒共欢的时候,关盼盼频频执壶,为白居易敬酒。

关盼盼还为客人表演了自己拿手的“长恨歌”和“霓裳羽衣舞”。

白居易大为赞叹,仿佛当年皇宫里能歌善舞的倾国美人杨玉环出现在了眼前,当即写下一首赞美关盼盼的好诗佳句:“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

张愔病逝后,树倒猢狲散,张府中的姬妾很快风流云去,各奔前程。只有年轻貌美的关盼盼无法忘怀夫妻情谊,矢志为张愔守节。

张府易主后,关盼盼只身移居燕子楼,只有一位年迈的仆人相从,主仆二人,在燕子楼中,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燕子楼头,烟柳水畔,风光依旧,人事全非。

关盼盼不再歌舞,也懒于梳洗理妆,度过了十年。

关盼盼的这种忠于旧情、守节不移的精神,赢得了远近许多人的怜惜和赞叹。

多年后,曾在张愔手下任职多年的司勋员外郎张仲素拜访白居易。

张仲素对关盼盼的生活十分了解,并且深为盼盼的重情而感动,知道关盼盼曾与白居易有一宴之交,又倾慕白居易的诗才,所以张仲素带了诗歌三首,请白居易观阅。

白居易展开素雅的诗笺,见三首诗歌叫做《燕子楼新咏》 。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自理剑履歌尘绝,红袖香消一十年。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瑶琴玉箫无愁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燕子楼新咏》这三首诗歌,有两种说法。

一种说是关盼盼写的,一种说是张仲素写的。

《燕子楼新咏》展示了关盼盼在燕子楼中凄清孤苦、相思无望、万念俱灰的心境,真切感人。

白居易读后,回忆起在徐州受到关盼盼与张愔热情相待的情景,那时夫妻恩爱相随,这时却只留下一个美丽的少妻独守空楼,怎不是人世间的一大憾事啊。

白居易不由得为关盼盼黯然神伤,流下一掬同情的眼泪。

捧着诗笺,白居易爱不释手地反复吟咏,心想:张愔已经逝去十年,尚有爱姬为他守节,如此情深义重,难舍难分,着实令人羡慕。

于是,白居易十分肃穆地依韵和诗三首——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寒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钿带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起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一十年。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坟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徐州西郊的燕子楼上,秋来西风送寒,月明如水,更显得凄冷与孤寂。

白居易设想,独居楼上的关盼盼,想必受尽了相思的煎熬。张愔离去后,她脂粉不施,琴瑟不调,往日的舞衣也叠放箱中,根本再也没有机会穿戴上身了。

笔锋转过,说到张尚书墓上白杨已可作柱,而生前宠爱的红粉佳人还孤孤单单地独守空帏,倘若真的情真义挚,为何不甘愿化作灰尘,追随夫君到九泉之下去呢?

白居易对关盼盼原本是一片同情之心,这时为何又要设想她以死殉情呢?

有人说,白居易认为以死殉夫是女人的美德。

既然关盼盼能为张愔独守空房,为什么不再往前一步,从而留下贞节烈妇的好名声,成为千古美谈呢?

后来,为了更明朗地表达意念,白居易又补上了一首——

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张仲素回到徐州,把白居易为关盼盼所写诗带给了她。

关盼盼接到诗笺,先是有一丝欣慰,认为能得到白居易的关注及和诗,是一种难得的殊荣。

待她展开细细品读,领会出诗人的心意所在,不禁感到强烈的震撼。

诗中寓意太过于逼人,实欠公平了吧。

我们还是有一面善缘的啊,我为张先生守节十年,你不对我施以关怀和同情,反而以诗劝我追随逝者而去,也太尖刻和残酷了吧?

关盼盼泪流满面,对张仲素道:“自从张公离世,妾并非没想到一死随之,又恐若干年之后,人们议论我夫重色,竟让爱妾殉身,岂不玷污了我夫的清名,因而含恨偷生至今!”

说罢,不可遏制地放声大哭,哭自己的苦命,也哭世道的不平。

张仲素见状,心中也感酸楚,在一旁陪着她暗暗落泪。

哭了不知多长时间,渐渐地,关盼盼似乎已从愤激的心情中理出了头绪,于是强忍悲痛,在泪眼模糊中,依白居易诗韵奉和一首——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毁。故人不会妾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

关盼盼的这首诗中,有自白,有幽怨,更有愤怒。

诗中所言“形同春后牡丹毁”,是承袭当年欢宴时白居易夸赞她“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之句而来的。

当年花开正艳,如今却如同春天过后,残花毁败,“故人不会妾深意”是痛惜自居易不能了解她真正的心怀。

花开正艳丽的时候,捧赞她,花凋叶落的时候,竟雪上加霜。

事到如今,她本早已了无生趣,既然应该一死全节,她也别无选择了。

张仲素离开燕子楼以后,关盼盼就开始绝食,随身老仆含泪苦苦相劝,徐州一带知情的文人也纷纷以诗劝解,终不能挽回关盼盼已定的决心。

十天之后,关盼盼这位如花似玉、能歌善舞的一代丽人,终于香消玉殒于燕子楼上。

弥留之际,关盼盼勉强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提笔写下: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这句话是针对白居易而言的。

凄苦独居了十年的关盼盼,对于生死已经看得很淡,以死全节,对她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件伤心之事。

她恨只恨自己的一片痴心,却不被白居易理解,以为自己不愿为张愔付出生命,反而拿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待和说话。

在关盼盼眼中,鼎鼎大名的白居易这时已成了一个幼稚的儿童,那里能识得她冰清玉洁的贞情呢!

关盼盼的死讯传到白居易耳中,他先是震惊,明白了关盼盼确实是一位痴情重义的贞烈女子,继而,他想到了关盼盼的死与自己写的诗有关系,心情由敬佩转成了内疚。

于是,白居易多方相托,使关盼盼的遗体安葬到张愔的墓侧,算是对关盼盼的一点补偿,也借以解脱一些自己的愧悔之情。

但这点关照,对于关盼盼来说,又有何意义呢?仍是徒增虚名罢了。

后来,宋朝的苏轼曾登燕子楼,夜梦关盼盼,由景生情,曾有词云——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觉梦,但有旧愁新怨,异时对南楼夜景,为余浩叹。

苏轼词中,凝聚了他对这位闻名古今的舞伎的同情和感伤。

关盼盼的诗,最能引起命运相近的女性的共鸣,明末清初才情殊众的歌妓王微,从关盼盼的身世引起联想,有《拟燕子楼四时闺意》诗——

罗衾自垒怯新凉,无寐偏怜夜未央。生死楼前十年事,砌蛩帘月细思量。

后山觉得,《燕子楼新咏》三首诗歌,是张仲素拟关盼盼的口吻所做更像那么回事。白居易和诗,也不是故意为了让张仲素带回去给关盼盼看的。

白居易是很同情下层女性的。像白居易这样的明白事理人情的成熟文人,怎么会站在令人难以理解的一面,抨击女性不为亡夫殉情呢?

清朝的康熙皇帝,着人编辑了九百卷唐诗,谓之《御定全唐诗》 。

在《御定全唐诗》第八百二十卷中,有这样一段话——

“关盼盼,徐州妓也,张建封纳之。张殁,独居彭城故燕子楼,历十余年,白居易赠诗讽其死。盼盼得诗,泣曰: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从死之妾,站清范耳,乃和白诗,旬日不食而卒。存《燕子楼二首》 。”

不知是谁写的这段话,后人都来沿用,认为自居易的三首诗是为讽劝关盼盼所做,让白居易背上了“诗杀”关盼盼的恶名。

要弄清楚情况是不是如此,得解决两个疑问。

《燕子楼新咏》是不是关盼盼做的?《燕子楼三首》是不是讽刺关盼盼不肯殉情?

白居易《燕子楼三首》有个原序——

“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予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予,酒酣,出盼盼以佐欢,欢甚。予因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一欢而去,迩后绝不相闻,迨兹仅一纪矣。

“昨日,司勋员外郎张忡素(缋之)访予,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词甚婉丽。诘其由,为盼盼作也。

“缋之从事武宁军累年,颇知盼盼始末,云‘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会年,幽独块然,于令尚在。’

“予爱缋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

白居易的序言中,有个容易引起歧义的句子,“诘其由,为盼盼作也” 。这句话中的“为” ,是主动词义还是被动词义,决定着大不相同的含义。

根据上下文的连续意思,司勋员外郎张仲素访予,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予爱缋之新咏”,这些句子都交代三首诗是“缋之新咏” 。

张仲素为什么要为关盼盼做诗三首呢?

原因也在序里一并交代清楚了,“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 。张忡素被她这种长情所感动,所以为她做了这三首诗。

白居易自己呢,“予爱缋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 同名诗是有感于张仲素之新咏所做,表达对关盼盼长情而又忠贞不二的钦佩和孤单生活的同情,并非讽刺之作。

白居易在诗中流露出的对于女性的看法是怎么样的呢?

白居易的诗歌,很多与女性有关。在他笔下,有沦落的歌妓,有贫苦的农妇,有守灵的宫女,有闺中的怨妇等形象,表明她对于女性,有着充分的关注。

《琵琶行》是他的名作,在《琵琶行》中,他刻画了一个色艺双绝、感情经历坎坷、个人命运悲苦的琵琶女形象。

有感于琵琶女的经历,白居易发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

白居易是关心黎民生活疾苦的,从“惟歌生民病”出发,创作了大量反映下层劳动者疾苦的优秀诗篇。

白居易理解并同情宫女们的悲惨遭遇,希望通过诗歌引起皇上的怜悯,从而改变这种状况。

对社会下层命运悲惨的女性有着丰富同情心的白居易,对于关盼盼,尤其是对于张愔死后关盼盼的孤苦生活,怎么可能不心生同情呢?

对于自己的妻子,白居易也是百般尊重,他的《赠内》认为,夫妻之间应该相守到老,生同室,死同穴。

他认为,夫妻之间最主要的是和睦,物质生活是次要的。

虽然自己的妻子是一个“不读书”的女人,但是白居易没有看妻子不起,而是称赞她“居家有贻训,清白遗子孙”,并且表明自己要和她“偕老同欣欣” 。

在另一首赠诗中,有这么一句:“莫对月明思往事,损君颜色减君年” ,提醒妻子保重身体,不要因为过度思虑而变得憔悴。

白居易对于女性的尊重和关心可见一斑。

故而,如果认为《燕子楼新咏》是张仲素有感于关盼盼事迹所做,自居易的《燕子楼三首》即是为了对应张仲素所做,则重在表现对于关盼盼的钦佩和同情。

后山认为《燕子楼三首》“诗杀”关盼盼之说,不宜再以讹传讹了。

17恍若

秋去冬来,接到元稹的《叙诗寄乐天书》,方始真正觉得充实、快慰。

白居易和元稹,在相识之初,即常有酬唱,他们分别被贬,一在江州,一在通州,虽路途遥遥,仍频繁寄诗,酬唱不绝,所谓“通江唱和”。以至于“巴蜀江楚”间,乃至长安少年,递相仿效,竞作新词,自谓“元和诗”。

元、白之“通江唱和”,多为长篇排律,次韵相酬,短则五六十言,长则数百句,洋洋洒洒,蔚为大观。

如白居易有《东南行一百韵》寄元稹,元稹即作《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回赠。

次韵诗难度很大,既要严守原韵,又要自抒怀抱,还要写上数百句,搞得不好,顾此失彼,但才力高卓者,施展才情,借此争奇。

在《叙诗寄乐天书》中,元稹的诗歌审视和理论探究引起了白居易对诗歌的思考与阐释。

白居易回溯古代诗歌的生长,并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阐明诗歌创作见解,形成了比较完整的“诗论”——《与元九书》。

谪江陵至于今,凡枉赠答诗百篇。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

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

上自贤圣,下至愚呆,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

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

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

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鲂有《感兴》诗十五首。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

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

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今古,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

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

然千百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

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罪吾,率以诗也。

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蚩,益又自惑;必诗文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况他人乎?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无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次第,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也。微之微之!知我心哉!

在《与元九书》中,白居易的分析与总结,言语慷慨,然而,遗憾的是,“上补时政之阙”、“下导人情之塞”是过去的事情了。

直言而被诽谤,忠心而遭放逐,落拓江湖的遭遇,已迫使他“销沉昔意气,改换旧容质”,于山水诗酒间吟玩情性了。

贬谪以来,白居易诗篇不少,或者叙写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或则吟咏口腹之享,天伦之乐,或则抒发登山临水,访道参禅的体会,或则记述栽花修树、养鱼种荷的乐趣,确乎在放歌、饮酒、赋诗、品茶、弹琴中寻觅着乐趣——

疏散郡丞同野客,幽闲官舍抵山家。春风北户千茎竹,晚日东园一树花。小残吹醅尝冷酒,酒炉敲火炙新茶。

春天来了,到何处周游呢?

海角天涯,走遍始休。先遣和风,报告消息,再托啼鸟,细说来由。展张草色长河畔,点缀花房小树头。若到故园应觅我,为传沦落在江州。

看见春色无限,不禁触动思乡之情,回忆两京风光。金谷踏花香骑入,曲江碾草钿车行。谁家绿酒欢连夜,何处红楼睡失明。独有睡不着又饮不醉的迁客,整个春季冷坐在湓城。

自从被迁至今,已数度江头送春暮了。白发添加双鬓,青衫还是去年的——

百川未有回流水,一老终无却少人。四十六时三月尽,送春争得不殷勤……

初入仕途时,白居易确实曾想一展平生之志,“兼济”天下。谁承想,现实残酷,频遭诽谤,屡受挫折。忧国忧民,先得“独善”啊。

江州府治东,有一百花亭,为梁刺史郡陵王纶所建。

亭子周围,绿柳垂碧,花木似锦。

夏日,白居易常去百花亭露宿赏月,吟咏梁元帝怀荆楚的“落花洒行路,垂杨拂砌尘”,印象很美。

深秋的一天,白居易送客湓浦口。季节变换,景况大有不同。

秋风萧飒中,但见草木摇落,水江浩茫,冷月惨淡,一派悲凉。

江岸上,枫树林立,一簇簇枫叶犹如一滩滩殷红的血,道路两旁,衰草远接……

水边,芦荻丛生,缕缕黄叶在秋风中打颤,团团荻花,随风飘转,有的惹人衣袖,有的浮躺水面,顺流而去,江中,橹梗棹咽,“呕唉”之声不绝于耳……

这时,白居易闻舟中有夜弹琵琶者。

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

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默,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

琵琶歌妓的娓娓倾诉,使白居易想到符离,想到曾为他唱歌的湘灵姑娘,想到燕子楼,想到音色美丽、舞姿动人的关盼盼,想到鹦鹉洲,想到鹦鹉洲头小舟上依樯饮泣的女子,又联想到自己“昔为京洛声华客,今作江州潦倒翁” 的沦落遭遇,不禁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

常感谪地苦闷,终岁压抑的白居易,不禁情动于中,长歌以赠之,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生平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抺复挑,初为霓裳后六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常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妬。武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求空船,绕船明月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红妆泪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喞喞。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城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生动自然,情致曲尽!

白居易用“转”、“拨”、“拢”、“捻”、“抹”、“挑”、“画”等,从调试琴弦,到弹奏结束,准确而又传神,用急雨、私语、珠落玉盘、泉流、水浆迸、刀枪鸣、裂帛等,把无形的乐声,变得耐人捉摸,形象而又真切。

《琵琶行》成,不日风靡。

白居易把“倡女”的曲折而不幸的身世,与自己遭受排挤、贬谪的生活,比照起来,极易引致人们的感情共鸣。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很快就成了浔阳江头生活中的警句。渐渐地,

这首长韵鸿篇,传遍大江南北,朝野上下。

由是,开元法曲无人记,一曲琵琶遍国中,白居易于“长恨歌主”的名头之上,又增添了“琵琶曲主”的荣光了。

《琵琶行》未能及时改变白居易的命运。

当然,靠一首诗歌,解除贬谪、诏回朝廷也是幼稚的要求,还是考虑家庭和生活吧。

谪居江州三年多,夫人为白居易添了三个女儿,其中两个不幸夭亡,止留下小女儿阿罗。

白居易一直盼望儿子,不能如愿,但“漏尽鸡人报,朝回幼女迎”也算是十分温馨的了——

宦途本自安身拙,世累由来向老多。远谪四年徒已矣,晚生三女拟如何?预愁嫁取真成患,细念因缘尽是魔。赖学空王治苦法,须抛烦恼入头陀。

女儿阿罗,自小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很得白居易喜爱——

吾雏字阿罗,阿罗才七龄。嗟吾不才子,怜汝无弟兄。抚养虽骄呆,性识颇聪明。学母画眉样,效吾咏诗声。

我齿今欲堕,汝齿昨始生。我头发尽落,汝顶髻初成。

老幼不相待,父衰汝孩婴。缅想古人心,慈爱亦不轻。蔡邕念文姬,于公叹缇萦。敢求得汝力?但未忘父情。

平日,在司马官舍,白居易的情绪照旧低落,牢骚依然不断,在给好友杨虞卿的信里,思想阐述,最为清晰——

……师皋,人生未死间,千变万化。若不情恕于外,理遣于中,欲何为哉?仆之是行也,知之久矣。自度命数,亦其宜然。

凡人情通达则谓由人,穷塞而后信命。某则不然。十年前,以固陋之姿,琐劣之艺,与敏手利足者齐驱,岂合有所获哉?

然而求名得名,求禄行禄,人皆以为能,仆独以为命。命通则事偶,事偶则幸来。

幸之来,尚归之于命;不幸之来也,舍命复何哉? 所以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者,实如此也……

今且安时顺命,用遣岁月;或免罢之后,得以自由,浩然江湖,从此长往……

一个靠文字立命的士大夫,当他无力摆脱困境的时候,也只有归之于命运,然后屈服了。

放任时命,由它去吧,心中知道底细,身外的一切尽是空虚。

宦场之意消失了,放逐自己到林泉吧。

于是,白居易打算在靠近东林寺的溪水边结一草庐,亲近自然。

行年已四十五岁的白居易,看看自己两鬓半苍苍了。形影清瘦,爱诗成癖,人老了就得委身命运,蜷处一地即为平安。就这么着,来年春天,在庐山下结一草堂吧。

白居易写信给元稹、李逢吉、崔群、钱微等朋友,告诉他们:“官满更归何处去?香炉峰在宅门前!”

元和十二年春天,白居易在庐山香炉峰与遗爱寺之间,新建草堂一座。

江州名士、东林寺和西林寺僧人纷纷前来相贺,白居易与他们纵情欢舞,带醉赋诗——

五架三间新草堂,石阶桂柱竹编墙。南檐纳日冬天暖,北户迎风夏月凉。

洒砌飞泉才有点,指窗斜竹不成行。来春更葺东厢屋,纸阁芦帘著孟光。

草堂构造朴素而雅致。

以原木作柱,只是把皮剥了,也没有涂上红漆,墙是泥抹的,也没有刷白,门前的台阶是石头铺的,窗户用芦苇做成的方格糊上纸而已。门前有一个小院,是用细竹子夹成的。

草堂共分三间,中为过厅,前后开门,也就是说东西有两间屋子,前后共有四扇窗。

倘使夏季酷热,就打开北门北窗,让凉爽的山风吹进来。冬天为了接纳阳光,就打开南窗,敞开南门,使屋里暖和一些。

草堂里面,陈设简单而富有古趣。

木床四张,屏风两面,白居易常弹的一张琴放在东屋,西屋算是书房,有儒、道、释三类诗书各得其所。

草堂前面,有片平地,方圆十丈左右。中间有一平台,约占去五丈。

平台的南面,有一个约似方形的水池,大可十丈。池边遍布山竹野花,池子里白莲田田,还有许多小鱼嬉游其间。

再南,是条天成的石涧,参天古松夹涧成林,似壁立焉。粗的两人都抱不过来,高枝可触,低枝拂潭。

松下杂生灌木,并藤蔓缭绕,日月之光照不到地面。即令炎热的夏季,林下也像初秋那么凉爽。

地面上,常走的地方都铺上石块,出入方便,不沾泥土。

草堂往北,不足二丈,就是层崖积石连绵向上,铺满奇花异草。绿荫蒙蒙,朱实离离,还不知这些果子叫什么名字。

草堂之右,山有名茶。

草堂之左,飞泉下泻。

水悬十尺,直落南涧。早晚雾水茫茫,如同仙境,夜里山泉流水,与琴声相溶,成一曲自然绝唱。

堂西倚北崖右趾,以剖竹架空,引崖上泉,脉分钱悬,自桅注砌,累累如贯珠,霏微如雨露,滴沥漂洒,随风远去。

其回傍耳目,杖履可及者,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漠月,冬有炉峰雪;阴晴显晦,昏旦含吐,千变万状,不可殚纪……

果然风光旖旎,恍如世外桃园!

于斯草堂,白居易仰观山,俯听泉,“杖藤而行,隐几而坐,掩屏而卧”,傍睨竹树云石,自得其乐。

元稹,最是心绪相通的至交,浔阳事宜当然告之详细——

自到九江,已涉三载:形骸且健,方寸甚安,下至家人,幸皆无恙。

长兄去夏自徐州至,又有诸院孤小弟妹六七人,提挈同来。顷所牵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同寒暖饥饱。此一泰也。

江州风候稍凉,地少瘴疠;乃至蛇虺蚊蚋,虽有其稀。湓鱼颇肥,江酒极美,其余食物,多类北地。

仆门内之口虽不少,司马之俸虽不多,量入俭用,亦可自给;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

仆去年秋,始游庐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水泉石,胜绝第一,爱不能舍,因置草堂。

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余竿,青萝为墙援,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弹记。

每一独往,动弥旬日。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不唯忘归,可以终老。此三泰也。

元和十二年,春三月,二十七日,白居易搬进草堂,过起“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令日月。

但愿自此心别宦途,从今不言世事,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书,终老于斯,以成就平生之志……

在“兼济”与“独善”之间,尴尬窘迫的白居易,痛别官场,真能如此轻松和容易吗?

后山学派燕山小队(原京北燕山书屋)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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