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谁请旺子汤
文|周明华
在岁月的长河中,总有一些味道,如同蓓蕾上音符,跳动在我们心灵的夜空。于我而言,那碗乡愁四溢的旺子汤,便是我心中最悦耳的那记声响,承载着儿时的记忆,缠绵着一碗乡音,流淌着故乡的温情。
关于旺子这个名称的由来,众说不一,我更倾向于是为了避讳。旺子亦血,快大过年的,怎么可能用血来谓之呢?所以看起来更像是古人口中的一句忌语。拿豆腐来说,乡亲们称作灰毛,船为木,易腐,不可说。帆与“翻”谐音,称布条避开“翻船”之意。
已入猎月,见血不吉利,便喊“旺子”。旺本为衁,指动物死后流的血。《左传》里有一句“士刲羊,亦无衁也。”意思大致是说,“男子杀羊时没见血,不吉利。”衁,读音“荒”。因口头传播,久而久之,误读误写为旺,大家就一直这样说下去,也很少有人去咬文嚼字、刨根问底了。
小时候,每每挎起帆布,在乡间泥巴公路上颠簸两三个时辰,赶回半山中的老家。快进家门的山口时,那座宁静的沉成一个小盆地的山村,总会以它独有的方式迎接我、拥抱我。我知道,没有长出双臂的村庄,呼唤村口猫儿山旁的那两棵青冈树,摇动枝条,在寒风中招手,此时拂面的风,突然变成一股暖风,沁遍全身。
这两棵遒劲多年的老青冈,枝头上不知悬挂过多少村童笑声的叮铛。它俩真地老了,和挂在老家堂屋门前的父亲那把犁头一起老了。如今已经筋骨毕露,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慈祥的瘦骨嶙峋的老人,静静守护着这片古老的土地。而家中的厨房,便是我最向往的地方,因为那里,有杀年猪必吃的旺子汤。
每年腊月,北风凛冽,乡村的土地上却弥漫着一股热烈而温馨的气息,那是杀年猪的日子到了。城里工作的家人都赶回乡下老家,有时还吆喝上二三好友,美其名曰喝“旺子汤”。吊过年猪肉的也活跃起来,四处打听。每次杀年猪,父亲都要提前通知我,并且往往会选在周末。尽管村里年轻人大多出了门,只剩几个老者,但杀年猪还是没问题的。
杀年猪,在乡村可不只是简单的屠宰,它是一场盛大的仪式,是年味的序曲。天刚蒙蒙亮,村里的青壮年们就聚集在猪圈旁。随后,炊烟多了起来,长膘成型的大猪,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嚎叫声多了起来,正在长膘路上行走的小猪们,也跟着父母一阵嫩叫。这种叫声与平时的腹空时发出的叫声有明显区别。几个大汉挽起袖子,毫不犹豫地跳进猪圈,一番手忙脚乱后,终于将年猪捆得结结实实,抬到了早已准备好的那根长凳上。玩童们对此却充耳不闻,大家包围着板凳,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杀年猪是要雇请刀儿匠,每年这个时段,由他们说了算。性格张扬一点的大师兄(因为猪儿称二师兄,总不能叫刀儿匠也为二师兄吧),这时走路鼻孔大凡是朝天的,也习惯将双手背在后面,比镇领导下来检查工作气派还要大。
特别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很多家庭一年吃不上几盘回锅肉,他却能在这个月的一二十天里,可以天天拈闪闪,夹坨坨嘎嘎,喝旺子汤。你说,换上谁都会骄傲的,头也会自然不自然中往上抬的。他们提着竹篮或背着背篓来,里面装有刨子、铁钩、撑棍、捅钎和各种刀具。放血、刨毛、破边……
见肥猪已被稳稳地按在木凳上,刀儿匠踱着方步吹着小口哨晃了过来,以一把锋利的杀猪刀在晨光中一闪,猪血喷涌而出,流入早已备好的盆中,热气腾腾。这猪血,可是制作血旺的主要食材。一切完工之后,刀儿匠如同消灭了一个天蓬元帅一般得胜归来,脸上渗出的细密汗珠,被一阵寒风掠过,刀儿匠有自得的气氛中,突然打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冷颤。
为便于做腊肉,筒子骨、老壳骨头和一些杂骨都剔了下来,炖在柴灶上的大铁锅里,白浪翻滚,煮上一盆热气腾腾的菠菜旺子汤。再割几大块鲜肉,抓一把泡椒、泡姜,和着刚从地里扯来的蒜苗,炒上几大碗。请来的乡邻加上刀儿匠,大家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地端着一碗苞谷或红苕老白干,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喝酒那桌当然是主桌,四根板凳坐了九个庄稼汉。喝的是转转酒,一嘴下去,稍作停留,拈一两筷子闪闪,摆两句龙门阵,酒碗又送到另一张嘴上。时不时会看见有一缕胡须漂浮在酒水表面,移动了几下须尾,随着“兹——”的一声,白干下肚,酒碗离开嘴巴后,胡须粘着几滴酒水在风中抖动时,溅落几滴酒水到胸前。
这是那个年月难得的一顿“牙祭”,乡亲们都称“吃旺子汤”。
旺子汤的制作,是一门独特的艺术。新鲜的猪血,是这道佳肴的灵魂。它色泽鲜艳,质地嫩滑。母亲将猪血切成均匀的小块,放入清水中浸泡,那清水仿佛一面镜子,倒映着猪血的粉嫩,也倒映着母亲对家人深深的爱。
除了猪血,还需要鲜嫩的豆腐。我们一家人,会提前将泡好的黄豆碾成豆浆,再做成豆腐。豆腐的加入,为旺子汤增添了一份细腻与绵软。此外,还有翠绿的葱花、鲜嫩的香菜,以及各种调料,它们如同一个个音符,在母亲的手中,奏响一曲美味乐章。
当一切准备就绪,母亲便开始生火做饭。灶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舔着锅底,仿佛也在期待着旺子汤的诞生。母亲将锅烧热,倒入适量的油,待油热后,放入葱花爆香。刹那间,葱花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那是一种令人陶醉的香味,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
接着,母亲将浸泡好的猪血小心翼翼地放入锅中,轻轻翻炒。猪血在锅中翻滚着。随后,加入适量清水,放入豆腐,盖上锅盖,小火慢炖。此时,厨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水汽,水汽中夹杂着猪血和豆腐的香气。那是一种让人垂涎欲滴的味道,我的肚子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咕咕叫起来。
随后,旺子汤渐渐熬好了。母亲打开锅盖,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她撒上翠绿的香菜,淋上几滴香油,那碗旺子汤瞬间变得五彩斑斓,诱人至极。母亲盛出的一碗碗旺子汤,和另一口锅煮好的耙耙肉,以及红烧肉,回锅肉,火爆大肠等,悉数端上桌子。当然,请亲朋吃旺子汤,少说也有三到五桌。一般是一波吃完下席,再上第二波旺子汤。所以,记得儿时,我们就去二爹、三爹及至李家雷家去借桌凳。
作为主人,得等着客人吃完后,再上最后一桌。其间还要跟着父亲去挨着敬酒。在上桌那一刻,猪血的嫩滑、豆腐的绵软、汤汁的鲜美,在我的舌尖上交融,绽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滋味。那滋味,如同春风拂面,温暖而惬意;又如同夏日的凉风,清爽而舒畅。
再把猪肉放在脚盆中,用些许盐、老姜片、花椒、胡椒在每一块肉上抹均匀,闷上十多天之后,挂在屋前空地的铁架上,离地约半米。生上火,烤上两三天,猪肉便黄爽爽,硬邦邦,是为腊肉。腊肉挂在通风处,想吃了便割一节来烧,方便,味美。在农村,腊肉可是待客、馈赠亲友、新姑爷拜年的佳品。
每一次品尝旺子汤,我都会想起故乡的山水,想起故乡的亲人们。那座小山村,虽然没有城市的繁华,却有着最淳朴的民风,最真挚的情感。在那里,邻里之间互帮互助,亲如一家。而旺子汤,不仅仅是一道美食,更是乡亲之间互相问候的联姻,是连接我与故乡的情感纽带。
杀了猪,猪圈便空着。人们又买猪仔来喂。买猪、喂猪、卖猪、杀猪,年年如此,岁岁如斯。
如今,我离开故乡,在城市中为生活奔波。每当想起山湾湾与溪水、摆渡船与牧笛,我总会去寻找一家能做旺子汤的小店。有一次,乘十多个站点的地铁,出站再走两里路,进得店来,当店小二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血旺汤时,我心中突然生发一种怅然若失的空落感……这家店里的旺子汤,缺少了山鸟唤醒的故乡味,缺少了母亲从碗中吹走那层浮油的慈爱味。
那碗旺子汤让我在异乡的漂泊中,感受到了故乡的脉动;它让我在岁月的流转中,镌刻着儿时在山坳中奔跑的依稀模样。我知道,无论我这一路走往何方,无论时光如何变迁,那碗旺子汤荡漾出的乡愁气息,都永远留在我的心中,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无法从心壁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