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无从选择的生活
“以前我是没有梦想的,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儿,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生活了30多年,不想再按照父母安排的那条路往前走了。”
丽玲是一位成骨不全症患者,多年与轮椅相伴,很少走出家门。她的人生早已经被父母安排好:等父母老了,带她一起住进养老院。人生的前36年里,她像父母所期待的那样,“一直待在他们身边”。
这是一部叫《寒鸦》的纪录片里的故事,也是很多残障人士的生活写照。
纪录片的拍摄者叫孙艳,她更愿意别人叫她妖妖。妖妖出生时便被诊断为“镜面人”,体内器官的位置与正常人相反,并伴随严重的心脏病。医生曾预测她活不过18岁,但妖妖不认命,并且拒绝接受父母给她安排的人生—成为一个小卖部老板。她选择走出家门成为一名北漂,拿着微薄的工资,住在地下室里,做一名独立纪录片导演。
那年,朋友彭玉娇找到妖妖,想通过纪录片的形式记录身心障碍女性的故事,两个人一拍即合,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拍摄《寒鸦》。《寒鸦》的拍摄给了妖妖很大冲击,“有些生活并不是残障人士想要的,但他们没有渠道获得支持,更无从选择”。
作为“走出家门”的残障女性,妖妖和彭玉娇一起创立了北京残障姐妹BEST志愿服务队,希望给残障女性赋能,帮助她们更好地走进社会、融入社会。2019年,志愿服务队正式注册为北京市通州区乐益融社会工作事务所(简称“乐益融”)。
作为一家公益机构,“乐益融”不仅通过培训和学习交流的形式,为残障女性赋能,还打造了“向往的职场”等系列课程,为残障女性提供就业指导和职业发展规划。还为残障小伙伴开辟了沟通交流、读书、观影等活动的空间——“容易空间”,让他们可以通过轻松愉快的方式扩展交际圈,与社会、他人构建联系。
“乐益融”成立了“乐意剧团”,希望通过艺术的方式来展现残障人士生命的多样性,让更多人看到:他们对生活是充满希望的,也可以做更多事情。同时通过戏剧推动残健融合,促进残疾人与健全人在相互尊重、平等参与等方面的全面融合。
妖妖说起她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她的一位同事,也是一名轮椅使用者,在一次搬家的时候叫来几位朋友——都是轮椅朋友。妖妖疑惑不解,同事的话让妖妖至今难忘:“我生活里哪有身体健全的朋友啊。”那一刻,妖妖突然意识到,残障和健全原来隔着一个“圈”。
“我们之前做活动的时候还发现,很多健全的朋友不知道怎么跟残障朋友沟通,总怕哪句话说得不合适,会触碰到对方的神经。有一次,一位视障朋友想请身边的健全朋友帮忙拿一下包,对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的包什么颜色?对方问完自己也很尴尬。”
通过戏剧工作坊,残障朋友和健全朋友一起排练戏剧、表演戏剧,这个过程中大家互相陪伴、相互融合。
“你想象不出来大家在剧团里最后融合到什么程度。一个正在忙碌的健全朋友会请残障朋友帮忙接杯水,对方很高兴自己可以帮助别人;一位视障朋友会推着坐轮椅的朋友出去玩儿,两个人玩儿得很开心……其中很多人后来成了朋友。”
“乐益融”成为许多残障人士的大家庭。当一群人联结在一起、共同感知彼此的生命力,每一个人便不再是孤岛,都在朝着更好的自己努力,成为更精彩的生命个体。也因此,这个群体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
02
她的世界曾经只有那扇窗
赵芳彬是在自己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接触到“乐益融”的。
“有好多年,我过得不是那么好,很孤独也很难过。我感觉所有希望都被扼杀在这副身体里了。”
赵芳彬是在两岁时查出腓骨肌萎缩症的,这是一种罕见病。上初中的时候,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开始一根一根抬不起来,走路也越来越无力,逐渐只能靠人搀扶走两步。病情对赵芳彬的心理冲击特别大,加上正处在青春期,“我一下子就从乐观健谈变得很沉默”。
上高中之后,因为学校离家比较远,为了更好地照顾她,父母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很小的地下室。母亲每天接送赵芳彬上学放学。“教室在5楼,为了搀扶我上下楼,母亲得了严重的腱鞘炎。我那时候觉得,特别对不起父母。”
那年高考,赵芳彬被一所大学录取,但是学校没有无障碍设施,想要去上学,父母得有一个人放弃工作陪读。回想高中时母亲的辛苦,不想拖累家人的赵芳彬无奈选择了放弃。
高中毕业之后,父母被派去外地工作,赵芳彬被“困”在家中,被迫“独居”。因为没有电梯,无法下楼,她每天能接触到的人只有来看望自己的外婆和奶奶。
“那是一段与世隔绝的时光。大多数时候,我没有人可以说话,坐在轮椅上,能看到的,只有窗外那一小片天空,觉得偶尔掠过的鸟都比我自由。有时候,我会对着镜子说话,去排遣心里的苦闷。”
赵芳彬一度觉得这样的人生“毫无希望”,别人可以去上学,可以去工作,可以接触那么丰富多彩的世界,而她的眼前只有那一扇窗。
也是在那段时间,赵芳彬无意中在网上通过“乐益融”看到很多和她相似的残障姑娘。这些姑娘也曾囿于家中,却拼命打破藩篱,走出小镇,来到北京发光发热。这些残障姐妹的故事,就像埋在赵芳彬心里的一颗火种,让她开始期待自己人生的可能性。
“以前从来不敢奢望自己能独立生活,更别说是追求梦想,但看到‘乐益融’那些姑娘的故事,我仿佛看到了希望。那时候我总想着,也许有一天,我也可以像她们一样,去热烈地追求自己的人生。”
从那时起,赵芳彬开始自学,并考取了一些证书。她尝试在自己家附近的汽修厂应聘到一份会计助理的工作。“每天早上,父亲把我送到单位的工位上,帮我接好水,他去上班,下班之后再来接我。”虽然自食其力给了赵芳彬很大自信,但她对现状越来越不满,父母的过度保护,让她对于真正的独立自主更加渴望。
后来,有朋友为赵芳彬介绍了一个成都的工作机会。她决定抓住机会,勇敢一次,“哪怕未来有无数的不确定,也要去体验丰富多彩的人生”。
最初做决定的时候,父母给了她很大阻力,他们觉得赵芳彬独自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工作和生活就是“天方夜谭”。但赵芳彬太渴望自由了。2022年6月,她去了成都,开始“走出孤岛”。
“在成都的3个月里,我经历了无数个第一次:第一次洗衣服,第一次去银行,第一次一个人用轮椅去探索这个城市,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虽然只是一间很小的、连厕所都没有的小屋,但它让我感觉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赵芳彬说。
不久后,“乐益融”举办了一场残障女性成长营,赵芳彬决定去参加。“这次成长营让我见到了许多优秀的残障姐妹,也更多地发现了自己的潜力,最关键的是让我开始明白:残障是一种特点,而不是缺陷,残障的人生也是有希望的,我们应该去拼搏,争取自己的未来。”
经过2年多的努力,赵芳彬成长得飞快,如今已是青岛一家公益机构的秘书长。很多朋友都说:“感觉你一年的成长抵得过我们5年。”赵芳彬回头看看,如今的自己确实和2022年刚走出家门时有了太多不同,这一切都离不开“大家庭”的助力,小伙伴间的托举。
03
母亲也正在被慢慢改变着
有些父母不愿意让残障孩子走出家门,怕他们在外面受到伤害,怕他们不能很好地照顾自己。但当他们看到孩子的改变时,会感到开心、欣慰,甚至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
花可患的是脊髓性肌萎缩症(SMA),一种罕见病。她是在社群里看到伙伴们的转发,开始关注到“乐益融”的。2024年夏天,看到“乐益融”要举办夏令营,花可很想去参加,却遭到母亲的强烈反对。
在母亲的意识里,家人可以带花可出远门看病,但女儿不能“出远门参加活动”。花可的生活一直是家和学校的两点一线。上大学的那年暑假,家人给她买了一架轮椅,除了看病、上学,花可很少外出。“家里人不太愿意带我出去,他们觉得带我出去不安全,而且很麻烦。”
所以当花可提出要去北京时,母亲甚至希望通过“不陪伴”的方式,打消花可的念头,但这一次,花可说什么都要去。“你们不带我,我自己去还不行吗?”母亲最终无奈答应了。
出门前,花可做了相关准备,考虑到宾馆的床如果比较矮会很难起身,她提前买了一个电动辅具寄到了宾馆。
花可说,“出门”这个问题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困境,也是很多残障伙伴的困境。“大家都知道残障群体出门是很困难的,不仅要面对有障碍环境,还要面对家人的观念和社会的眼光。”
最终,花可一个人坐上了去往北京的高铁,这是她第一次“独立出行”。那天早上,父母送她去车站,一路上,母亲没有说太多话,却在临走时,往她的包里塞了些钱,还叮嘱她照顾好自己。花可很感动。
高铁上,有人问花可去哪里。
“去北京。”
“是去北京看病吗?”
“不是,去参加夏令营。”
花可说,在很多人眼里,残障人士出远门仿佛只能是为了“看病”这件事。
在夏令营的那几天,花可每天都会把自己参加活动的照片发到家庭微信群里,想让父母了解自己每天都在做什么、参加什么活动,让他们放心。让花可想不到的是,在她参加夏令营的第2天,母亲就参与了公益捐款活动,这让她意外又感动。“母亲是一个不擅长表达的人,但我能感受到,她正在慢慢改变。”
这次夏令营之行,让花可接触到很多新的理念,比如,残障和艺术的融合、社群维系等,也让她有了更多独立外出的勇气,甚至也让父母对于“外出远行”有了新的认识。
花可分享了这次出行路上的两个暖心时刻:
上高铁之前,她申请了“重点旅客”,这是铁路官方为行动不便的残障人士、老人等提供的一项免费服务。坐上高铁之后,花可轮椅的停放处堆满了行李,乘务人员考虑到她乘坐时间长,不仅帮她清理行李,还热情地告诉花可:“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找乘务人员。”
下高铁之后乘坐地铁,当时出站是一个老站,无障碍设施不完备,花可第一次坐爬楼机,感到很害怕。工作人员在一旁安慰她:“没事,我们已经操作过很多次了,很有经验,一定能保证你的安全。”花可听完,感觉心里很踏实。
花可相信,以后自己独自出门的时候会越来越多。让她感到欣喜的是,母女俩的沟通似乎比以前顺畅了许多,“如今再遇到什么事情,我跟母亲好好说的时候,她也是能够理解的。”也许是母亲通过花可,看到了外面那个更宽阔的世界了吧,看到它带给女儿的希望、光明,还有快乐。
在“乐益融”这个大家庭里,有一些小伙伴从接受赋能者成为赋能者;还有一些小伙伴在参加活动之前,就已经十分优秀,但她们希望通过学习,能在残障女性社群中发光发热,去帮助更多女性。
“听力障碍者王瑜去年是以表演者的身份参与我们的戏剧工作坊的,今年是以志愿者的身份参与其中,她在现场给听障朋友做手语翻译。王瑜还录制了手语视频,给大家做日常手语教学。”妖妖说。
朱小燕是一位轮椅上的舞蹈女孩,6岁时因脊髓损伤导致高位截瘫。2023年,朱小燕在全国轮椅舞蹈邀请赛中斩获多项大奖。2024年夏天,她参加了“乐益融”的夏令营,希望通过学习能帮助到其他残障女性。
朱小燕说:“对于很少参加社群活动的我来说,刚开始是带着学习和很多疑问的心态来参加这次活动的。我想了解:如何开展一次大规模交流活动?在活动过程中残疾人和健全人之间是依靠什么连接的?不同残障的伙伴们有哪些不同需求?从刚开始有很多疑问,到上完一系列的课程,很多疑问在交流中得到了解答。对于我这种参加很多次活动,却从来没有策划过一场活动的人来说,收获还是很多的。”
妖妖说,她希望更多残障女性成为赋能者。“如果只是我们机构的这些工作人员,或者仅限于北京的社群,我们能够帮助的人还是有限,我们希望连接更多优秀残障女性,通过她们的力量,去赋能更多人。”
妖妖最开心的事是每次活动结束之后,看大家发的朋友圈,分享自己的收获和成长。看到越来越多的残障女性“人生可以有选择,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她感到欣慰和快乐。
一审:王云峰
二审:李津
三审:赵海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