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深圳、苏州、北京等地的演出,香港话剧团粤语版《天下第一楼》内地巡演的最后一站来到了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港味”的创新扑面而来,无论粤语演出独特的韵律之美,还是舞台视觉的轻盈之感,均令观众有耳目一新之感。同时,我们也需要对经典剧作的再演绎进行思考,特别是地域性极强的作品,如何做好创新解构与保持剧作内核平衡的问题。
舞台剧《天下第一楼》描绘了烤鸭店福聚德的兴衰,而这里面远不止是一家烤鸭店的起落,从中对个体命运的写照和时代变迁的缩影都融于舞台之上。该剧自1988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后,便成为剧院的保留剧目,老北京的味道一直被延续和传承着,每次品味都难掩怀念。如今,香港话剧团粤语演出版本又为经典话剧的呈现,增添了一份广式老火的“鲜美”。
这份粤语版的“鲜美”,来自对演出剧场性的生动诠释,也得益于象征写意性极强的舞美和视觉设计。
“剧场性”这一美学概念可以说是评价当代戏剧舞台演出的标准之一,我们常会将文学性和剧场性兼具的舞台剧视为难得的佳作,比如陈佩斯的《惊梦》、图米纳斯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等。而港话粤语版的《天下这一楼》在剧场性方面的美学探索,某种程度上较前人版本有着极大的突破。俄罗斯导演瓦赫坦戈夫站在导演的角度认为,“真正的剧场性在于——用适合的演剧方式来奉献戏剧作品。找到正确的剧场性的方法将给剧作者真正的舞台生命。方法可以学习,形式应当创造,应当想象。”无疑,在司徒慧焯执导的粤语版《天下第一楼》中,这种创造和想象十分鲜明。
首先,本剧用粤语演出展现了较好的韵律感和节奏感。以演员谢君豪领衔的演员班底没有辜负观众的期待,尤其他本人饰演的卢孟实不仅重情重义、有勇有谋,而且,因粤语的韵味和演员本身的气质,又为角色平添了几分温润和儒雅。回答唐老掌柜“对面全赢德开张后怎么办”的问题时他坚定坦然,“有本事,买卖上见”是卢孟实始终笃信的要义;而与大少爷唐茂昌交锋讨论京戏时,举手投足的谦虚和“迎合”也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
比之于北京人艺1988年版饰演卢孟实的谭宗尧,谢君豪的粤语出演多了些稳重,少了些强势;多了些情怀道义,少了些杀伐果决。这同样是导演司徒慧焯对于角色的理解,“主角卢孟实并非单纯的商人,更似一个时代的创造者。他心中有理想,有谋略,他想着怎样去改变这个世界。”他对内要应付唐家两兄弟的“无理取闹”,对外要周旋于各路要账人马的“胡搅蛮缠”,可谓没有一件事能让他放心,而他也就是凭着一股“我愿意操心的劲儿”赢得了福聚德上下的信任。剧中最懂吃、最会吃的修鼎新也最理解卢孟实,掌柜也是掌勺,李小辫的“咸”、常贵的“酸”、修鼎新的“苦”、罗大头的“辣”,这些人都是他的牵绊,也是他的倚靠。
编剧何冀平三十多年来为《天下第一楼》首次“加戏”,即加在了卢孟实和洛英之间,足见其希望赋予人物更多的情义。在剧中,饰演洛英的黄慧慈也是粤语版演出的一大亮点。面对福聚德的人事变迁,二人相依情愫,演员用粤语表演传递出了细腻和真挚的情感。在诺大的舞台上,落英安慰孟实的“就平处做,向宽处行”的处事哲学,也是这版演出欲给观众更深的思考。
其次,港话版《天下第一楼》的舞台场面和舞台视觉设计相得益彰,互为表里。卢孟实有着“用黄土充白面和银元”的计谋,也有着对烤鸭食材的严谨态度。在港话版的舞台上,第二幕卢孟实出场后,看到成顺在烫鸭毛,顺手试了下,发觉不对,直到让成顺连下三把热水才作罢,且每次都与成顺一起试手,“三把鸭子,两把鸡,记住喽!”港话版生动地呈现了这般舞台场景,在写意的舞台之上,写实具象的表演令整个舞台更为饱满。
有着48年历史的香港话剧团发挥东西方交汇的优势,对当代舞台美学探索的精神值得赞赏。这一点在《天下第一楼》的舞台视觉呈现上尤为突出。相比北京人艺1988年版的舞台设计,港话版的舞台设计更为开阔和大气,明火明厨的视觉设计,为观众打造出了烤鸭店的沉浸式体验。而从第一幕的一根长木棍倾斜在舞台上,到第二幕四根长木棍横竖交错、耸立到舞台顶部,直至第三幕大楼落成,随着福聚德的发展,舞台不断变化产生的象征意味也随之深刻起来。生意的红火也招来了他人的眼红,即便百年老店福聚德的牌匾悬挂于舞台正前方,也没有改变聚散离合的现实。
由四根长木棍勾勒而出的舞台,宛如一个“井”字,导演司徒慧焯解释其中的蕴意:“希望通过这口井告诉大家:不必局限自己的眼光,外面有一个更大、更宽阔的世界。”港话版塑造的卢孟实也确是一位徘徊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的探索者,创作者希望他看得见明月,看得见风。当修鼎新百感交集地道出“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只三间老屋,时宜明月时宜风”的对联时,卢孟实的离开,福聚德的苍凉,舞台上,一地废墟的没落和哀伤,也是告诉我们,所有的经历和磨难都是在教你如何放下。结尾处,水溶对联的画面那么轻易,又非常肆意,毫不留情,正应和了这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固然港话版的创新和舞台视觉的突破值得称赞,经典剧本似乎仍能抵得过岁月的考验。然而,在港话版粤语演出和原作意蕴中始终存在的一道模糊的墙。这就是由方言带来的地域文化的差异。以粤语演绎“京片子味”十足的北方故事,不难看出人物形象与语言适配上仍显不足。剧中大少爷唐茂昌痴迷梨园,走着去着,戏不离口,他模仿的是京剧谭派、余派等传统唱腔,唱的是《探母》《乌盆记》传统经典选段。这些涉及到京剧的表演,在港话的版本中,均以一种“不粤不京”的方式呈现出来,我们不禁要问:这是京剧吗?台上演员说是。我们再问:这是京剧吗?观众听起来不是。舞台演出的整体性由此被破坏,这一道由方言生成的“第四堵墙”,某种程度上带着观众“出戏”了。
同样,语言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有着重要的作用。《天下第一楼》的文本中蕴含着北京“五子行”的语言习惯,编剧通过诸多“下九流”的用词表现出阶层特有的喜怒哀乐;然而,换了粤语后多少丧失了人物特有的情绪,也一定程度上丢失了原剧中人物的性格。
此番香港话剧团粤语版演绎的《天下第一楼》让我们看到了经典剧作的突破之口。同时,在文化语言差异明显的背景下,我们仍要注意,对于舞台创新和剧作解构等方面的处理,依旧要延续原剧的内核,“一戏一格”,经典剧作的文化品格还得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