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庆水

自幼喜欢书法的缘故,我对文房四宝情有独钟,特别喜欢收藏砚台。书房的多宝阁上收藏有近二十方各地名砚,有尼山砚、澄泥砚、徐公砚、红丝石砚,其中一方古色古香、墨迹斑驳的老砚台是我的挚爱。它的砚首刻有栩栩如生的二龙戏珠对称图案,石质润泽细腻,是父亲生前用过的一方砚台,每当看到它,一股难以名状的情愫便会涌上心头。

父亲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家里世代务农,小时生活贫困,勉强达到温饱。兄妹四人中父亲年龄最小,除二大爷少年时学过中医算是有点文化以外,其他兄妹三人都没有上过学。但自记事起就常见到父亲农闲时读书写字,我曾好奇地问父亲是怎么识字的,他说从小受我二大爷的熏陶,常看二大爷用毛笔写字、抄书,每临春节时还跟着他赶年集卖春联,多年的耳濡目染便识了一些字并学会了写毛笔字。后来公社成立扫盲夜校,父亲速成学习一百天,读了一些书,又认识了千余字,因此父亲能识文断字,在那时也算是文化人了,大队安排他当了村里第九生产队的会计,负责记录队里的物资支出和账目往来。感受到识字带来的快乐与被尊重,父亲对文化便格外重视,我入小学后他对我的学习要求非常严格,平时尽量少安排我参与家里的田间劳动,不遗余力地支持我学习。


作者父亲用了40多年的砚台

关于这方砚台的来历,父亲说是邻居杜之君大爷临终前赠送的。杜大爷是从尼山黄土村搬迁到我村的外来户,年长父亲八岁。在我记忆中杜大爷是一位很慈祥和善又有些神秘的老人,听父亲说杜大爷小时候家境殷实有几十亩地,因此上过多年私塾,并且天资聪颖,悟性又高,尤其书法水平极高,他的楷书以颜体与欧体为基,融赵孟頫行书笔意,写得端庄大气、雍容华贵,又带行书笔意而婉转流畅。更难得的是他老人家文学功底还很深厚,据说能把《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古文观止》等古文诗词倒背如流。后因1958年挖尼山水库,他随两个儿子搬迁到我们村,成了离我家很近的邻居。杜大爷与我父亲也因志同道合而结为至交,后来老人家过早离世,去世前把这方砚台赠送给了我父亲,父亲也格外珍惜这方意义非凡的宝贝。

父亲受了二大爷和杜大爷的影响与指点,在书法上虽然没有经过系统规范的临帖训练,但自己多年习练与摸索,也能写一手点画遒美、颇具宋元风格的楷书。不管怎样,在那个知识匮乏的年代,能认识几个字并会写字还是让人很尊敬的。父亲在本村乃至附近十里八村也算是小有名气,平时不论谁家有婚丧嫁娶的红白喜事,或是大队小队里有书写的需要,只要人家打一声招呼,哪怕家里农活再忙,父亲也从未摆谱端架子,更没有说过拒绝之辞,拿上毛笔,挎包里背上这方砚台,去别人家一忙有时就是一整天。在我上小学前后,只要不影响我的学习时间,父亲便叫上我去当他的小书童,我不仅能帮父亲磨墨,观摩他写字,还能跟着吃上一顿香喷喷的有肉有馒头的好饭菜。

当然,父亲最忙的时候还是临近春节,每年还没进入腊月,有些邻居就送来红纸让父亲准备写春联。冬日的山村寒风呼啸,滴水成冰,冻得人手脚哆嗦,父亲便让母亲早早生好炭火炉子,这样不仅屋里人暖和,写好的春联晾干也会更快些。父亲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取出砚台放在八仙桌上,擦拭上面的灰尘,用口中的热气哈一下砚池,再拿出墨块,唤我一声“三儿,起床给我磨墨了”,小孩子天冷恋被窝,直到父亲连哄加训几遍后,我才磨蹭着起来。父亲在我起床的工夫,把毛笔泡在温水里发笔,让笔尖柔软有弹性好聚拢;然后再准备裁纸的工作。裁纸不仅是技术活,更是磨炼性子的工夫活,所裁的对联数量要根据各家的门框数量多少来裁,每副对联的长短宽窄要根据门框门芯的大小来定;裁好纸后需要第二道程序,叠书写格子,要根据书写内容是七言、五言、四言等来进行折叠,格子大小需要心中有数,否则写出的对联章法就会不协调,影响美观,这不仅需要技术,更需要的是经验与耐心。


父亲一边准备以上工作程序,我也在一边开始了磨墨,因为这个时候写的对联多,边写边磨肯定会影响书写进度。到年关了不仅要尽快写完近百家的春联,还要忙活自家过年的杂务年货等,所以写春联也就成了很繁琐紧张的体力活。磨墨时间久了,我终于失去兴趣与耐心,就只求速度不讲质量,有时候磨得浓了或淡了,就会惹来身心疲惫的父亲的训斥,有时我也想耍性子不干,但终因害怕父亲大发雷霆而硬着头皮干下去。从腊月初开始,在空中时断时续传来的清脆的鞭炮声中,在我家早晚络绎不绝的人来人往中,我陪着父亲不分黑白地忙到大年三十中午,才顾及贴好自己家的春联。但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把毛笔与砚台都已经清洗完毕放置了起来,不时还会有邻居进门道:“四叔,俺家还缺一幅猪圈的对联”“四大爷,俺家还缺一个福字”……父亲总是不厌其烦,放下酒杯顾不上吃饭便尽快写好,让邻居满意而回。有时候母亲也会抱怨:“还不如不会写字呢,自己家过个年都不肃静,明年过年谁家的都别写了。”但这些都是一时的气话,母亲听到大年初一邻居拜年时说的感谢话还是很以父亲为豪,所以,年年亦复如此。

一年中更多时候,还是看到父亲在家一个人静静地练字或读书,这往往是平日里地里没有农活的闲暇之余,或者秋后上交完公粮,或者因繁杂家事心情不好。父亲常说写字可以入静,调节心情,消除杂念,排解烦恼。我最喜欢父亲因心情愉悦写字时的状态,有时他越写越上瘾越忘我,写至兴奋处,会大声招呼我过去帮他研墨,有时看我磨得不用心,他一改春节写春联时的不耐烦,和颜悦色地教育我说研墨如同做人——“人磨墨,墨磨人”,磨墨不仅要讲究轻重缓急,同时要做到姿势端正,保持墨块与砚池的垂直平正,始终要做到凝神静气,专心致志……伴随着墨块在砚池中“沙沙”地轻柔舞动,陋室中氤氲着淡淡的墨香,这香气弥漫在我童年时光的长河里,成为我儿时心中的美好记忆。

也就是从学习研磨的时候起,父亲教我学会了用毛笔写字,从执笔姿势到学习“永”字八法中的八个楷书基本笔画,我清楚地记得我练习完基本笔画“撇捺”后,父亲教我组合写一个“人”字时说:“‘人’字是由一撇一捺组合而成,看似简单,却蕴含丰富的人生道理,一撇代表了责任,一捺代表了担当,只有搭配好了,才可相互支撑,做到根基稳定。”并希望我以后做人也要堂堂正正,稳稳当当,学会相互扶持,相互帮助,这样人生之路才会行得稳,走得远。

父亲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他留给我的这方砚台虽不是价值连城,我却一直视为无价之宝,我常常端起砚台用手轻轻地摩挲,回忆起父亲对我言传身教的点滴及在那悠悠岁月里发生的事……

(本文作者为曲阜市息陬镇中心中学语文正高级教师,曲阜诗词学会秘书长,曲阜市作协、书协理事)

非虚构写作投稿邮箱:qlwbxyd@sina.com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