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初候·鸡始乳——别有一番壮怀激烈
白，灰，褐，只有这几种色彩，最多再加上一点蓝色，这几种原本在人们印象中缺少变化的色彩，似乎忽然具有了一种魔力，可以容纳无穷无尽的表达，展现出新的魅力。
每年公历1月20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300度时，大寒节气到来。走进此时的北国，茫茫天地之间，除了白灰褐蓝，几乎见不到别的色彩。白的是冰，是雪，是冻得发硬的土地上那一层冰冻的风霜；灰褐的是光秃秃的树干，是裸露的岩石，是目之所及接天连地没有一点生机的衰草，那种覆盖一切的苍茫寂寥，非身临其境便不可能真正感受到。
蓝的是什么？是天空。北方冬日的天空常是灰的，一旦蓝的时候，便美极了，特别是在大寒的日子，似乎冻得越透，天空就越是蓝得干净，蓝得像要把人的灵魂都收了去，顺着冬天的风在空中晃晃悠悠，自由地游荡，除却了一切依附，落得清静透明。
徐冬冬说，这是冬的色彩，是眼之“所见”的色彩，这样的色彩看似沉闷、单调，却蕴藏着十分丰富的变化。变化从哪里来？从天地阴阳之气的转换上来。他所做的，便是以“所见”之色彩来描画“未见”之阴阳。
大寒初候·鸡始乳 徐冬冬（绘）
《授时通考·天时》引《三礼义宗》：“大寒为中者，上形于小，故谓之大……寒气之逆极，故谓大寒。”这时寒潮频仍，风大，低温，地面积雪不化，呈现出天寒地冻的景象。
注意这句话：寒气逆极。极，顾名思义，是指到达极点、极致、极限。那么，何为“逆”呢？从冬至到小寒一路走来，人们已经认识到阳气在初发、萌动、向上生长，到了大寒，便想当然地认为，此时阳气的萌发一定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抵消阴气之寒，其实不然。
没错，阳气确实在大寒时节得到了进一步的壮大。大寒初候“鸡始乳”，意思是到了这时，母鸡便开始孵育小鸡了。在大自然中，小鸡的孵化，一般就从大寒开始。生命在寒冬腊月已经有了孵育，这是多么重要的物候现象！比起小寒三候“雉始”的雉鸟雌雄同鸣，阳气自然是更加浑厚了。
但阳气的生长并不意味着阴气的消退，相反，阴气在大寒时节仍然极为强盛，乃至超越小寒而达极点。这便是“寒气逆极”的“逆”之所指。
事实上，此时的太阳相比冬至时节，已经北移了很多，北半球接受的太阳辐射在逐日增加。然而，由于大地散发的热量依旧大于所接收的热量，人们感觉到的严寒依旧一天天持续下去，并由于冬日的漫长而令人感到苦寒愈加不可忍耐。
其实，在看上去几乎是不变的萧瑟与静寂中，在几乎是同样单调的白灰褐蓝中，在好像是重复上演着的日复一日的极寒中，天地的变化是每分每秒都在发生的，阴阳之气瞬息万变而又同样剧烈。阳气在坚定不移地生长，寻找着一切可能的缝隙，向上，向上；阴气在千方百计地维护着自己笼天罩地的强势，使自身的盛大不断达到新的极致。这时的阴阳之气，不是此消彼长的关系，而是互相促发的态势，阴气理所当然、气焰嚣张的蓬勃，交织着阳气以隐忍和耐心默默生发的壮大，形成了大寒时节独有的壮怀激烈，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惊天动地。
于是，那白灰褐蓝便在凝重之中飞扬了起来，在单调之中丰富了起来，在冷寂之中明亮了起来。天地阴阳之气的转换有多么博大，这些色彩的表现就可以有多么博大；天地阴阳之气的转换有多么生动，这些色彩的表现就可以有多么生动。而那颗悟到了天地变化本质的心，也便博大生动如天地，艺术创造因之而无穷无尽。
画悟四季，问道天地。大寒的冰冻酷寒，可以让天空之蓝更加透亮，也让智者对时光、对自然、对生命的感悟更加透亮。画家深味此中的幸福。在大寒初候“鸡始乳”那年终岁尾生命开始孵育的生动气息中，一切的色彩、一切的画面、一切的艺术表达，都翘首以待新的“四季”的到来！
大寒二候·征鸟厉疾——望不透的苍劲
一种奇异的感觉溢出心底，似乎许多美丽的花儿在山间绽放，温软的气息像山泉一样从岩石的缝隙间汩汩而出，而山岩的冷峻却不为所动，坚硬地耸立在苍茫大地之上。
这种融瑰丽与苍凉、柔软与冷硬于一体的奇妙美感，是画作所带来的，表达了这个时节的天地本质。
大寒二候是兰花开始绽放的时节。从小寒初候梅花始放，以五天一候为时序，山茶、水仙、瑞香依次开放，“二十四番花信风”的缕缕花香陪伴着人们从隆冬走向春天。到了兰花吐蕊之时，这幽兰香风立即驱散了大寒二候的苦寒之气，暗沉的冬日、萧瑟的山野，因为婀娜的兰影、淡雅的花香，而变得清雅、灵动起来。
大寒二候也是苍鹰大显身手的时节。《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如此描述：“征，伐也，杀伐之鸟，乃鹰隼之属。至此而猛厉迅疾也。”“征鸟”，是指像鹰隼这样具有很强的远行高飞和猎杀能力的猛禽，“厉疾”是形容迅猛的样子。大寒时节，天寒地冻，草木凋零，生活在田野、荒原的小动物，像野兔、田鼠之类，失去了浓荫茂草的庇护，很容易被空中的猛禽发现，所以在这个时节，人们经常看到鹰隼像箭一样扑向地面的猎物。
空谷幽兰，柔弱之极，雅致之极；苍鹰捕食，雄烈之极，凶猛之极。这一柔一刚，一雅一凶，看似反差极大，在天地之气的变化里，却是相通的。
其一，通在生命力的活跃。
太阳北移的步子一步没有停歇，阳气生发的步子也一天没有停歇，大寒二候的阳气比起初候时节又上升了不少，只要没有寒流的突袭，许多地方的寒气已经明显缓和了一些，生命的活跃度因此增强了。植物如柔美之兰草，动物如阳刚之鹰隼，率先展开了生命的花瓣，张开了生命的翅膀，在高天厚土之间盛开、飞翔。
其二，通在生命力的强盛。
虽然阳气持续生发，这时依然是阴气盛极的日子。现代供暖设备减少了今人悲大寒之苦的叹息，古时的文人则在困苦之中留下了许多悲咏之作，魏晋傅玄的《大寒赋》写道：“日月会于析木兮，重阴凄而增肃。”从文字中不难体会到悲风骤起、飞雪山积、萧条万里的寒凉之境。在这覆盖天地的极致阴寒中，百花依然沉睡而兰花已然吐香，百鸟依然潜藏而苍鹰已经高飞，这样强盛的生命力，怎能不让人动容、振奋？
其三，通在人文品格的慎独乐独。
孔子称赞兰香是“王者之香”，中国传统文化将兰与梅、竹、菊合称“四君子”，是看重其俏立寒冬而盛放的柔中有刚、临寒不惧的品质，更是看重其独立空谷幽然开放的如君子一般独守高洁的品格。鹰也一样，总是独来独往，如空中的独行侠，在最酷热的夏季，它能飞得更高更远去触摸最高处的清凉；在最严寒的冬天，它能飞得更早更快去猎捕荒寂中的能量。它在孤独中所抵达的高度和自由，有哪一种飞鸟能与之相比呢？鹰，是飞翔的王者！
兰之柔、鹰之刚，带给艺术家表现大寒二候天地阴阳之气变化的无穷灵感。艺术家笔下的色彩流动，有着兰花一样的柔美、清丽，也有着苍鹰一般的雄浑、刚劲，而力透纸背的，是一种苍劲之美。兰之美，离不开独幽于冬日山谷的苍凉；鹰之美，离不开独翔于凛冽天地的苍茫。二者所具有的苍劲之美，正是大寒时节天地之气的本质。
大寒二候·征鸟厉疾 徐冬冬（绘）
更重要的是，兰与鹰相通的慎独乐独的品格，是中华文化所崇尚的君子的品格，也是我所顿悟的冬天最宝贵的品格！大寒隆冬，正是君子修省的时节，经不起独立寒冬的考验，君子怎能获得圆满的境界？不能享受孤独之境，又怎能获得探索的自由？在艺术探索艰苦得可谓寒极之盛的日子里，同时享有“心若兰兮终不移”的雅洁与“鹰击长空”的自由，又何尝不是生命的大美呢？
大寒三候·水泽腹坚——以磅礴之力为四季落幕
过了大寒，又是一年。
大寒是冬季六个节气的最后一个节气，也是全年二十四节气的最后一个节气。走完大寒三候“水泽腹坚”这最后五天，冬季结束，四季的一个轮回也将结束。立春到来，新一轮的二十四节气将会周而复始地开启。那么，大寒三候这个冬的终点、四季的终点，具有怎样特别的内涵？
回眸冬至一阳生之时，时光自那时起便在日日加重的寒冷中开始了冬春交替的序曲，天地间的阳气一天天唱着生发的歌，一路向上，雁北飞、鹊垒巢、雉同鸣、鸡孵育……这些活跃着生命力的温暖场景依次出现，到了大寒三候，阳气的勃发之态早已是“寒山遮不住”。
梅花报春，山茶秀艳，水仙送芳，兰草吐香……阳气的增长催开了花的芳香，使大自然充盈着越来越多的春意，而人间迎春的氛围也越来越浓郁：扫除，祭灶，杀猪熏鸭备年货，挥春纳福待归家，家家户户忙着迎接春节这个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节日，那翘首以盼的热切的心，早已把隆冬的严寒抛在脑后了，大寒三候的日子已然充满了春的活色生香。
耐人寻味的是，就在这浓厚的温暖中，大寒三候的物候总结却并非我们想当然以为的，会是一个阳气比初候“鸡始乳”更强盛的现象。恰恰相反，是“水泽腹坚”，一个带着强烈冰冷气息的物候现象，似乎天地之间，人心之中，那暖乎乎的气息瞬间又被冰冻住了。大寒三候冷峻的一面，极其高调地彰显出来。
大寒三候·水泽腹坚 徐冬冬（绘）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如此描述“水泽腹坚”：“阳气未达，东风未至，故水泽正结而坚。陈氏日，冰之初凝，水面而已，至此则彻上下皆凝，故云腹坚，腹犹内也。”意思是说，这时江河湖泊的水面结冰已经达到了全年最厚的程度，水深处犹如人的腹腔都冻得紧实了。为什么？因为阴气盛极，萌生的阳气尚不能抵达呢！俗语所说“冻破石头”，形容的就是大寒三候冰冻之冷硬。
“水泽腹坚”的物候现象提醒正在为新春将至而急不可耐的人们，沉下心，沉住气，这还是“冬藏”之时，不可轻举妄动：莫谓春弦动，冬阴犹盛值；天地存冰封，春来尚待时。
这是天地给予我们的一个极富深意的物候现象：冬之阳气的萌生始终伴随着冬之阴气的强盛，冬天是在阴气盛极的高潮中夏然而止、骤然落幕的。
我以为，认识到大寒三候“水泽腹坚”这一特别的内涵，对于理解四季之冬的本质是十分重要的。冬天的终结，不是在阳气升、阴气降的一起一伏中完成的，而是在阴气盛极不衰与阳气蒸蒸日上并存的高潮中画上句号的，如同两条主线、两个声部的合奏与共鸣，形成了不同于其他任何季节的宏大交响，以极其坚硬的磅礴力量为冬落幕，为四季落幕，又以十分美好的温暖气韵为春启幕，为新的一年启幕。
而徐冬冬沉浸在《四季》里的中国抽象绘画探索之旅，也在冬天里达到了一个高潮。在此之前，他不知道冬天有如此之多的细微变化，不知道冬天有如此之多的丰富与柔软，不知道冬天的力量是如此之强大、隐忍又温暖的。如今，他感受四季的灵性，他感知生命的情感，他感悟天地的慧心，他以画载道的表达，都在冬的高潮中达到了新的高度，并启迪他对春夏秋冬、对生命、对宇宙开启了更高层面上的新一轮的问道，他与冬天、与《四季》真正融为了一体……
栏目编辑：吴南瑶 文字编辑：钱卫
来源：作者：文/徐立京 绘/徐冬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