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航渡路与新闸路交会处西北侧是万航渡路284弄中振坊,这是一条建于1926年的老弄堂,弄内有三层房屋20幢,这条弄堂3号曾居住过著名画家潘君诺。
近代见识广博的文化名人、有补白大王之称的郑逸梅先生曾这样评述这位画家:“潘君诺,居沪万航渡路,榜其室为虫天小筑,秦更年为绘《虫天小筑图》,盖君诺乃画虫圣手也。”
文|惜珍
寓居中振坊的“画虫圣手”
▲中振坊2006年旧景
潘君诺1906年出生于江苏丹徒一富商家庭。上世纪20年代初随父母赴沪,后其父生意失败,家道中落。1927年,潘君诺考入上海美术专门学校中国画系,得郑午昌、黄宾虹、潘天寿等亲授,后又先后入郑午昌、赵叔儒门墙,以花卉草虫、人物造像和指画三绝闻名于画坛,尤以写意草虫开宗立派。美专毕业后,潘君诺独居上海,借住在与他师友相交的许徵白家。其间,由同学尤无曲引荐而结识实业家、银行家、收藏家严惠宇,因严氏介绍进入中央信托局附属的中央储蓄会任雇员。
1942年3月,潘君诺夫妇迁至万航渡路中振坊3号,从此在上海有了自己的家。潘夫人名王晋卿,大潘君诺三岁,也是镇江殷实人家出身。
▲中振坊 2024年
中振坊是一条安静的弄堂,不长的弄内坐落着一幢幢相连的单开间石库门。潘君诺家在弄内3号底楼的一间前客堂,从3号后门进入是一个公用灶披间,走过一个带楼梯的过道就是潘家居住的前客堂,潘君诺的起居兼卧室都在这不大的空间里。客堂为水磨石地面,南面有一排面朝天井的落地长窗。天井虽不大,却让潘君诺喜欢,他可以在这方天地里栽种花草,养虫儿。客堂南窗前摆放着一张画案,画案上面放置笔墨水盂颜料等,桌上文具不华贵,但用印用色却颇为讲究。印章大多为陈巨来所制,胭脂、藤黄、石青等国画专用颜料皆盛放在加盖的研钵盒内。画案后面有一张太师椅。画案前方墙上挂有四只镜框,里面是潘君诺的画。室内拉一根串着木夹的铅丝,以便挂画。画案右首是一张八仙桌,作为餐桌,餐桌旁置一三人硬沙发。北墙下置一双人床,后面有一暗室加阁楼。当年这样的住宅在上海属于不错了,而且这里就在静安寺附近,地段自然是好的,潘君诺感到很满足。他将其书斋冠名为“虫天小筑”“演雅楼”。
那年7月,爱国实业家严惠宇在今上海展览中心东侧的慈惠北里26号设立“云起楼”古玩店,延请潘君诺和刘伯年、尤无曲三人帮助鉴定、整理购藏字画,并进行字画的修缺补残及装裱工作,潘君诺才辞去储蓄会工作,专心从艺。云起楼离他家不过两站公交车的距离,走走也不过半小时路程。刘伯年、尤无曲、潘君诺等三人被称为云起楼三客,三人当时初出茅庐,风华正茂。他们还在一起临摹古画,研讨画艺,其艺术宗旨是“避俗”,作品都富有隐逸之气。抗战时期,在严惠宇的资助下,云起楼三客和严惠宇的私人秘书一起收购、保护了一大批中国古典字画和图书作品。他们四人交谊深厚、志同道合,合称“云起楼四友”。
▲慈惠北里
上世纪40年代,潘君诺已名重海上,扬州冶春后社诗人姚荫达先生曾有诗写道:“潘郎潘郎早擅场,行见艺林名大噪。一纸千金价未高,踏穿门限迹难扫。”1947年,潘君诺赴北京投入陈半丁先生门下,得识京派诸家,并相互切磋,艺术上渐臻完美。1948年,潘君诺南回上海,供职于中振坊对面的万航渡路297号私立伯特利教会学校,来去很是方便,免却了鞍马劳顿。新中国成立后,伯特利中学改名沪西中学,他继续担任该校美术老师。
在沪西中学,潘君诺自编、自刻油印美术课教材,据沪西中学学生回忆,其时潘君诺先生有五十上下,中等个子,敦实,略胖,向后梳的稀疏短发,四方脸庞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他在课堂上教学生学画中国画,画梅花、桃花、绣球花,以及枇杷、葡萄等花卉果木,怎样运笔,如何着色,有时也让学生们对着紫砂壶画素描。在教学生画水墨螃蟹时,他先教大家用水墨画蟹身,再照油印画稿画蟹脚,还把蟹脚的各种变化画在黑板上,教学生画出多种姿态的蟹。潘君诺上课生动有趣,据沪西中学学生回忆,潘老师上课如同说书先生,开场白先要来点“噱头”,即每次上课前用粉笔在黑板上寥寥几笔,画些线条,让同学们猜,学生们便争先恐后地猜测,实在无人猜出,他就随口嘟哝一句:都是小笨蛋。然后微笑着用粉笔点画,或器物,或花卉动物,或人像,在他手下,看似毫不相干的线条,可随意点化成画,让同学们在开心愉悦的状况下得到意外的收获,所以,大家都喜欢上他的美术课。上海中国画院成立之初,潘君诺被聘为首批画师。1955年第二届全国美展、1956年第二届全国国画展展出潘君诺花卉草虫小品,“北齐(白石)南潘(君诺)”之誉鹊起。从1947年至1957年的十年光景是潘君诺创作高峰期,此时他生活无忧,时值壮年,与沪上书画好友遨游艺术天地,好不惬意。1957年下半年,潘君诺离开沪西中学至青海西宁园艺场。
1961年,潘君诺因病返回上海,云起楼的老朋友也并未忘记他。1962年,“云起楼四友”在南京西路梅龙镇酒家聚餐,相谈甚欢。餐后,四人又乘兴至慈惠北里西邨亭,合作了一幅扇面,刘伯年画松,潘君诺画梅,尤无曲画竹,李家本画柏。李家本在扇面上题诗曰:“闲花偏向冗时开,盛会须臾亦快哉。云起楼头廿年事,今朝重到眼前来。从来聚散总无端,咫尺天涯尽小安。莫叹明朝又离别,眼前珍重是加餐。”
▲梅龙镇酒家
这次聚会对潘君诺而言,是难忘的。老友的相聚也坚定了他在画画的艺术道路上走下去的信念。在贤妻王晋卿的呵护照顾下,潘君诺整日在万航渡路那间逼仄的斗室里潜心画画,不知晨昏,那时的他已贫穷到连国画颜料和宣纸也买不起,情急之下只能找一些“青黛散”之类的中草药来替代,用纸也不择优劣,有什么用什么。每完成一幅即在房里拉一根绳子挂上,静坐自赏,细细琢磨。潘先生和齐白石画虾先养虾,张大千画猴先养猴一样,潘君诺画虫先养虫,他那万航渡路陋室的案头、床边都放置或悬挂着各式养虫的盒笼,供他随时观察,故后人称他为“画虫圣手”绝非虚名。在困境中他通过卖画、教学生画画补贴家用。虽贫病加身又膝下无依,但无论贵贱长幼向他求画,他都欣然为画,据说潘宅周围邻居,大多有(潘君诺)送的画。潘君诺生性幽默温和,随遇而安。早在1949年出版的《美术年鉴》就对他有这样的评价:“潘君诺个性温和,出言幽默。擅口技,善度曲。每遇嘉会,得其参加,合座尽欢。”据说他作画得意时,会抑扬顿挫地吟咏几句古诗,画虫时会作“虫语”与画就的纸上之虫对话,休息踱步时会摇头晃脑地哼唱一小段京戏。余暇时,他还填词作诗。
▲潘君诺作品
虽处境艰难,但他依旧会每年买兰花种植于天井,此乃风雅自得之举。画兰可千年不败,则透露了先生的充分自信。潘君诺特别喜欢小孩,郑逸梅先生在《艺林散叶》中写道:“潘君诺无子女,却极喜儿童,常与儿童为伍。爱诗人朱大可之小孙,每次到朱家,不访大可,而访大可之孙以为乐。”
潘君诺自青海返沪后,以画课徒为生。1964年间,刘海粟夫人夏伊乔问起当今画花鸟草虫谁为首推,刘海粟毫不犹豫地讲:“当属潘君诺。”日后又托人请潘君诺画了一套花鸟册页,作为夏伊乔学习花鸟画时的摹本。并请潘先生每周日下午到他复兴中路的寓所教夏伊乔画花鸟。1968年后,潘君诺的弟子逐渐多了起来,除了众多的各行各业年轻人,还有不少中老年人,他们大多是慕名而来的学者、文人、教师、演员。他曾在一幅秋菊图上题诗曰:“百卉由来不耐霜,千红万紫久深藏。赏花人倦秋光老,谁识东篱晚节香。”
上世纪70年代后期,潘君诺复归主流画坛,他万航渡路寓所门口常有汽车来接他去参加各种笔会雅集,潘君诺似乎可以大展身手驰骋画坛了。他曾与友人说:“老天若能再给我十年寿,我画当突破古人。”其实,这种愿望早已埋伏心中。早在1963年,他在《题秋葵》诗中就曾写道:“今日一花开,明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明日花已老。人生百年转瞬间,孜孜为学当及早。可怜我年五十余,两鬓如霜白皓皓。雕虫之技未能成,假我廿年或可造。”然而天不从人愿,1979年三四月间,潘君诺中风,自此右腕执笔不健,无法再挥毫作画,勉强坚持用左手执笔写字作画。1981年元月3日,老人再次中风,2月1日辞世仙去,走完了他74年的人生旅途。
▲潘君诺作品
如今,潘君诺的寓所也在城市更新中随风而逝,但他却从未被人忘记。沪上书法篆刻名家陆康的散文随笔《上海人情》第一篇《虫草相思千里梦——忆虫草画家潘君诺》中写道:有一天,他(篆刻家徐璞生)带我至万航渡路叩访了我心慕已久的花卉虫草大家潘君诺先生。潘先生的房间在底楼,很逼仄,画画条件也勉强,这与我曾经走访过的名画家寓所不能同日而语,颇有“方寸见岑楼,一勺生龙鱼”“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之感,心中益生敬仰和钦佩。活到96岁高寿的自署钝翁的云起楼三客之一的著名山水、人物画家尤无曲在他晚年写就《忆刘潘二君》一诗,诗云:“人物精神刘伯年,草虫无过是潘然。追思云起昔三客,剩有钝翁写百川。”诗中表达了自己对云起楼两位伙伴的怀念之情。
我从曹家渡街道了解到万航渡路284弄前几年就已开始动迁,2024年3月我去踏访时自然没见到潘君诺曾住过的3号,只见到残留的万航渡路284弄内的1号、2号和22号以后的房屋,难免有些失落。好在我在多年以前曾拍下过中振坊弄堂的全貌。如今,在中振坊北侧的万航渡路上有一家开了很多年的美伦画框店。我在晚风中站立良久,心中感慨万千。
▲中振坊与美伦画框店
作家介绍
惜珍,本名朱惜珍。上海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永不飘散的风情》《花园洋房的下午茶》《梧桐深处的别恋》《在上海寻找上海》《走进草根艺人》《永不拓宽的上海马路》《上海:精神行走》等城市文化专著。《永不拓宽的上海马路》电子书被美国斯坦福大学和埃默里大学图书馆引进。
编者按:
本栏目来源于1994年2月8日创刊的《静安报》副刊《百乐门》。在微信平台,“百乐门”将以全新形式向读者展示。每周定期推送,换个角度阅读静安。投稿可发至 jinganbao2016@126.com
作者:惜珍
图片:惜珍 摄,部分来源静安区文化馆、岁月静安
编辑:施丹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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