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系余秀华《后山开花》出版后，于2024年4月在广西南宁召开的媒体见面会内容实录。内容有删节调整，未经受访人审阅，经出版方授权首发。
01
不是所有的人最后都能变得高贵
问：您的上一本诗集是8年前出版的，中间还出了别的诗，这8年您一直在坚持写诗吗？
余秀华：对，一直在写，有时候写得多一点，有时候写得少一点，但每一年都写。这是我个人的一种爱好，不可能，不写。
问：能不能给读者介绍几本好书？
余秀华：我不知道所谓好书的标准是什么，你可以介绍一下吗？
问：我觉得好书要适合自己，要能读得下去。
余秀华：那就是没有标准的，还是要多读书，我觉得读书不仅是吸收别人的经验、思想和眼界，更多是打开自己的思维方式和生活脚步的一个过程，是提升自我思辨能力的一个过程。所以，我觉得好书很多，作为读者，不管是什么书都应该有所涉猎，哲学、文学、物理、化学都是应该多读的。
问：您平时会在怎样的心境下阅读诗歌呢？
余秀华：我不光阅读诗歌，所有的书我都会读，其实我读哲学、小说、随笔要比诗歌多。因为我本人就是写诗歌的，能被我阅读的，肯定是要远远超过我本身的水平，值得我学习的，我才会去阅读。小说、随笔我读得要多一点，有些诗歌我读不懂。
问：新作品与之前几本相比有什么变化？有什么是一贯不变的？
余秀华：有什么变化？我希望你们认真去读，每个人的体验不一样。我觉得变化是写得更加成熟了，更加理性了，更加优秀了。
对爱情的歌颂，对生活的热爱，对亲情的珍惜，对世界的赞美，这是唯一不变的。
问：您最近几年对诗歌的理性思考是否更多？这种思考对诗歌写作的情感浓度是否有影响？
余秀华：没有。
余秀华家的老屋，2015年1月的一场雪后
问：您在序言中说：灵魂向高贵靠近应该是一个人的自觉。您自觉追求的支点是什么？
余秀华：对于高贵的追求是我个人的觉悟，有些人可能没有这个觉悟，这也是一个人的天赋，不是所有的人最后都能变得高贵。所以，我觉得一个人应该活到老、学到老，一个人的生命状态应该是一直往上走的，而不应该往下走。
问：您是继海子之后又一位引发人们读诗、关注诗的诗人，您觉得中国当下的诗歌写作、诗歌阅读有什么问题吗？诗歌在当下只能是小众的吗？
余秀华：诗歌从来都是小众的呀，什么时候诗歌变成大众化的了？不能说任何时代吧，反正小众就小众吧！小众挺好的。这也不能怪诗人吧，这和学校的引导有关系，现在的学生都不熟悉现代诗的写法，还好他们长大了都会慢慢地读更多的文学。文学的熏陶不一定靠诗歌，各种各样的都好，只要我们读书、读好书，不管是诗歌还是其他作品都可以。
02
爱情：
以前之所以固执地追求所谓的爱情，是因为我想证明爱情是纯粹的
问：您的创作给很多人都带来了治愈，您自己认同吗？
余秀华：我可能给很多女性朋友带来了感同身受的感觉，因为我写的很多诗是关于爱情的。可能很多女性和我一样，要么爱而不得，要么遇到渣男。可能很多人对爱情的思考跟我是一样的，因为人的心里对爱情，生命，或者幸福的思考，会有一个基本的同理心在里面。你觉得呢？
问：我觉得，您觉得爱情是必要的吗？
余秀华：过去是，现在我觉得没什么必要了。爱情是锦上添花的事，绝对不是雪中送炭。可有可无。
问：我拜读过您以前的作品，我觉得您在女性感情方面，是内心很强大的一个人。
余秀华：你有点误解我。
问：或者您的笔触给了我这样的感觉。我想问，您是怎样做到对爱情又渴望，但又恐惧？对爱情既充满怀疑，但是又仍然相信爱情，并且向往爱情，您让我看到您对爱情的这种能力。
余秀华：我对爱情从始至终都持有怀疑的态度。我以前之所以固执地追求所谓的爱情，只是想证明一件事——爱情是纯粹的，是一个不为人的外表、身体条件限制的东西。
到现在为止，我觉得我这个观点或者寻求爱情的过程是错的。
如果说爱情是有条件的，那么男女之间也是交换，他要你的美貌，你要他的经济情况。如果是这样的交换，那么爱情是不存在的。
问：在您的新诗集里，爱情依然是很重要的主题，想问你的爱情观是怎样的？许多人在爱情里受到伤害后会不敢爱，你觉得你在爱情里是勇敢的人吗？
余秀华：我不知道爱情还有什么爱情观，难道你还按照你的爱情观来求偶吗？爱情是不可以存在观念的。
我以前爱过的人有好看的，有难看的，有品德好的，有品德坏的，不管什么爱情观。我不知道，我没有。
问：在爱情里，你算不算很勇敢的人？
余秀华：算不上勇敢。我觉得每个人做事的风格、行为都和她的性格有关。我不知道什么是勇敢，什么是粗鲁，什么是文雅，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问题。我的问题是，我是余秀华，是余秀华就是对的。
问：之前阅读您的诗，觉得您笔下的诗句非常浪漫，触动灵魂。您之前对爱情的解释，也是对爱情的理想化吗？
余秀华：我对爱情从始至终没有理想化过。即使在我最恋爱脑的时候，如果真的让我和一个人结婚，我是会衡量的。真的会衡量。我不是那么傻的一个女人。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为了一个人的爱情而走进婚姻，很多时候我觉得是不划算的。
问：您怎么看待现在的年轻女性，进入婚姻更谨慎了，这是一种进步吗？
余秀华：我觉得是一种退步。
问：为什么呢？
余秀华：因为现在很多人不结婚是害怕爱情的得失，害怕婚姻的承担。从爱情、两性关系来说这是一种退步。但是从个体来说，是一种进步。我是这样理解的。我的答案也许不对，仅供参考。
03
写作：
如果他们不认可，那是他们的问题
问：您近期参加的舞台剧《万吨月色》，是一个非常全新的尝试，参与舞台剧和写诗相比，有哪些不同的方面？
余秀华：跳舞和写诗歌不一样，跳舞是体力行为，写诗是脑力行为，你觉得区别在哪里呢？当然舞蹈和诗歌都是艺术，艺术都是相通的，我觉得任何音乐和舞蹈都可以表现诗歌，诗歌也可以写出舞蹈或音乐。
余秀华在英国预演《万吨月色》。摄影/胡桐泽
问：余老师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余秀华：变老了。
问：您之前说，拒绝把生命的平静当作美德，这好像过于感性了，您在诗歌创作中理性和感性各占了多少比例？
余秀华：写诗本来就是一种理性的行为，诗歌是感性的述说，这两者结合起来，不可分裂。谁也不会在意乱情迷的时候，喝醉的时候写诗，写诗本来就是一种理性的行为。不能说我写的诗歌是关于爱情的就是感性的，这是错误的。所有的文字都是从理性出发的。
问：您的诗歌里有非常澎湃的激情，这些激情源于哪里？是怎么做到对生活依然满怀激情和热爱的？
余秀华：我倒不觉得我有什么特别的激情。我的诗歌有很多时候就是当下发生的事。比如说今天杨老师跟我吃饭，我有点感触，就把它稍微虚幻了一下而已。
问：在经历生活的苦难后，是怎么做到对生活依然满怀激情和热爱的？
余秀华：我这几年在网上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狗皮膏药都有。
所以，我觉得我以前的生活环境非常单纯，我没有受到特别多的鞭打，这两年受到的鞭打比较多。但是，我觉得因为社会或者人情对你的鞭打，而消沉下去，这不符合我的性格。
一个人活着，哪怕天天都没有人关心你（也没关系）。我不是为别人活着的，我是为自己活着的。
问：现在是一个快餐化的时代，但您依然在写作，您的创作灵感或者说动力，从何而来呢？
余秀华：创作对我来说是一种天生的东西，它与灵感的关系不是很大，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当我需要的时候，它就会出现。我不觉得在一个快餐化的时代就不会有诗歌。当然，我也在快餐文化里，我是抖音的忠实用户，但同样的我坚持阅读和写诗歌。
写诗歌是自我反思的过程。人是需要反思，需要沉淀的。人不能太浮躁。这也是对自我的一种净化，我觉得是这样。
问：您的作品被翻译成法文和英文。您以前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作品会翻译成外文，传播到外国呢？
余秀华：在中文出版以后翻译成外文，我觉得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并没有觉得自己很牛。说不好，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吧，顺其自然。不翻译，我觉得我的书卖得那么多，也差不多了，也可以了。我是这样的想法。
问：您曾经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希望获得诗坛的认可，创作出更高水准的作品。诗界同行的认可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它重要吗？
余秀华：我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这个问题，我都不知道诗坛包含哪些人，我为什么要他们认可？写诗的人都是像我这样很有执念的人。当然，我们希望他们认可——如果他们不认可，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04
言论：
把好的都留给诗歌，不好的留给你们
问：对于与时尚大牌合作，您持有怎样的态度？是身不由己还是乐在其中？会使用这些品牌吗？
余秀华：肯定是乐在其中啊。
问：您的序里写：一个人很难把自己界定为纯粹的诗人，一旦界定，诗人就会成为文字的囚徒。我第二次看您的序言了。对这句话的印象很深刻。能不能谈谈您对纯粹的诗人的理解是什么样的？
余秀华：我说的是不要界定一个人的身份，很多人说我是诗人，很多人说我不是诗人，一旦把一个人的身份界定下来——所有的界定都是限制，是不是？
特别是一个诗人，不应该因为你是诗人而限制了你的想象。我觉得人不管做什么工作，都不要限制自己的身份，他才能打开更广阔的视野。我是这个意思。
问：余老师最近几年看上去很忙，您都是什么时候写诗的？自从您的第一本诗集横空出世，受到很多人的关注后，您的生活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
余秀华：这个问题已经回答很多遍了，有什么改变，你们不是都看得见吗？作为一个公众人物，我想有点私生活都没有可能性。所以这个问题就不要再提了。
心理改变也没有很多。我也不觉得我出了几本书就怎么样。我觉得我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和大家一样，是在生活里忙碌的、世俗的一个人。
对于心理改变，我觉得人还是需要多读书，因为你读的书越多，越会发现知识的局限性或者知识的浅薄之处。世界之大，需要我们去见识，然后反观内心，自省自己的浅薄之处。
问：您几次在网上为一些作家受到的批判鸣不平，展现出了很大的勇气，您这种勇气从哪里来？您不怕吗？
余秀华：我也怕，但我觉得总要有人出来为正义发声。
问：您在网络上是个直言不讳的人，您的观点引起了很多网友的热议，您如何看待网友们的评价？
余秀华：我原来很在意，现在看多了，就不在意了。有几个人说你不好，你会想一下；100个人骂你，你就觉得无所谓了。现在网民的素质参差不齐，我有时候在网上怼人，也是教育网民的一个途径。
问：之前关注过你，今天见到真人，觉得跟网上的反差有点大，你的言论和你的诗歌是有一个反差的。我想请您聊一下。
余秀华：难道我今天的言论很出格吗？
问：不是出格，是有反差。
余秀华：反差在哪里呢？我今天的言论和我的诗歌有什么不一样？
问：在言论上更大胆一点，我看到你的诗歌是非常纯粹的，是一个很真诚的感觉，我是这个意思。
余秀华：我非常喜欢这种反差，把好的都留给诗歌，不好的留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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