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室》,作者: (美) 大卫·林奇 / (美) 克里斯汀·麦肯纳,译者: 胡阳潇潇,版本: 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0年8月

在我的电影中,我总喜欢探索几个固定区域

不知怎么的,《双峰》从一部电影变成了一部电视剧。除马克和我之外的人加入进来后,我就失去兴趣了。然后我读到了《我心狂野》,我非常喜欢其中的角色。事情大概是这样的,蒙蒂来找我说:“大卫,我读了本叫《我心狂野》的书,想拍成电影。你能考虑当执行制片人吗?”我说:“让我也读读。”然后我开玩笑地说:“蒙蒂,如果我很喜欢这本书,想自己拍怎么办?”蒙蒂说:“那就让你拍,大卫。”—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那是读这本书的绝佳时刻,因为整个世界仿佛正在逐渐分崩离析。好莱坞大道上出现了毒品交易,晚上从那儿经过都会让人胆战心惊;谷区出现了黑社会,每天晚上都会听到枪声—世界疯了,我把它视作发生在这个地狱般的疯狂世界中的爱情故事。


林奇准备拍摄《我心狂野》的最后一个镜头。

巴里·吉福德是个了不起的作家,我很尊重他。他的笔法干净又简练,会激发出你想象的火花。书中有些地方他只是一笔带过,却让我浮想联翩,我就会加以扩充。巴里笔下的这些人物生活在某种地下文化中,将来不会成为医生或律师,但他们很聪明。我真的很喜欢那个世界,喜欢那儿所发生的一切。那里狂野又自由,还有一丝无畏,与此同时也隐藏了对人生深刻的理解。

在我的电影中,我总喜欢探索那么几个固定区域。所有艺术家都有自己特殊的思考方式和具体的喜好,他们喜欢的想法也总是某类固定的想法。并不是说你总是在自我重复,但总是会有相似性。就像是爵士乐,有些主旋律很吸引你,虽然这个主旋律存在许多变奏,但你爱的主旋律是恒常不变的。想法产生了,并按一定的顺序排列。有时候你看到的是它不同的侧面,有时候其中会出现不同的人物,但想法本身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你的工作就是忠实于它们。

《我心狂野》的演员阵容基本上立刻就定了下来。我感觉尼古拉斯·凯奇可以演任何角色,包括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塞勒这个角色就部分构建在埃尔维斯之上。他是个无畏的演员,超级酷,是我想到唯一能扮演塞勒的人选。我在缪斯餐厅第一次见到了尼克和劳拉,我们见面的那一晚,街尽头那栋漂亮的装饰艺术风格老建筑—名叫泛太平洋公园(Pan Pacific Park)—着火了。

威廉·达福是蒙蒂的朋友,蒙蒂可能提到过他。威廉简直是上帝送来的礼物。一装上那个牙,天哪,鲍比·佩鲁(Bobby Peru)就活过来了。他也贡献了绝对毫无瑕疵、堪称完美的表演。不过也不仅仅是牙起到了作用。你可以把那副牙装在另外一个人嘴里,但效果绝对大不相同。这是角色和演员的完美结合,就像是,这个人能做到的事情其他人都做不到。威廉就是有那个角色所需要的东西。我也爱克里斯平·格洛弗。他演的角色出现在了巴里的书中,但可能只是一带而过。我不记得书里提到过他内裤中的蟑螂,好像也没提到他做三明治的桥段。克里斯平是扮演这个角色的完美人选,又是一场完美无瑕的表演。

我不记得书里是否出现过驯鹿先生,也不记得这个角色是从哪里来的。他就那么出现了。书里有哈利·戴恩那个角色,但不记得写了多少。书里没写格蕾丝·扎布里斯基的角色。格蕾丝来自新奥尔良,因为《双峰》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给我表演了路易斯安那法语式的语调,那个声音简直在我脑袋上烧出了一个洞。我一直记得她的表演。写那个角色的时候,好像我把她和那种路易斯安那法语式的语调联系在了一起。我知道这么写没错,格蕾丝爱死那个语调了。

雪莉·李扮演了好女巫格琳达,在影片最后她才出现。当时所有东西看起来都消失了,而她挽救了塞勒和卢拉的爱情。那些日子里,大团圆的结局会让人想吐—他们觉得导演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一个东西越低落,就显得越酷。但以悲剧结束《我心狂野》感觉就是不对。

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有时候某些事会突然而至,将一切带上正轨。这种事在人生中有可能发生。但假如你盼望着它发生,就可能会失望。

但你应该随时做好准备,因为这种事可能在任何时候发生。举例来说,电影中有一幕,一位女士从画面中穿过,挥了挥手。剧本里原本没有她,我是在一家餐厅里遇到了这位女士,让她演了这一幕。她的美丽永远留在了人们心里。

《我心狂野》中用到了很多摇滚乐。摇滚乐是种节奏,把爱、性和梦都混在了一起。虽然不光是年轻人喜欢摇滚乐,但它确实是场年轻的梦,让你沉醉于自由之中。

《我心狂野》是在洛杉矶和新奥尔良拍摄的,后者是个很棒的城市。有天晚上,我们在一家俱乐部里,里面灯光很亮,播放着音乐。在新奥尔良的任何一家餐厅中你都能找到各种各样的人,坐在我们旁边的是一家黑人。爸爸不在,妈妈带着几个女儿,好像还有个儿子,他们是从农村进城来玩的。他们丝毫不虚伪做作,只是做着他们自己,享受着生活。我们聊起天来,然后我请其中一个小女孩一起跳舞,她真是个无价之宝。她是那么纯洁。我们就在那里,山南海北地聊着,虽然我们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对于我的世界一无所知,而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我喜欢那座城市的一点,就是不同的人能聚在一起。那还是座音乐之城,到处都是音乐、有趣的食物和法国元素。那还是个充满魔力的地方,到了夜晚就呈现出一种梦幻感。

我不记得在新奥尔良去过蒙蒂描述的那家俱乐部。但是,当然了,我们可能确实去了。我觉得人们的记忆是不同的。有时候,他们的记忆会彻底出错,但大部分情况下它们只是有所不同。不过关于新奥尔良我有许多回忆,我真的很爱那座城市。

有线电视成了新的艺术影院

现在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城市里,再也不怀念大自然了。我觉得我把它从我的体系中剔除出去了,也对它不再有渴望。小时候在博伊西,森林很健康也很丰茂,在树林中穿行时闻到的那股气味真是无比美妙。不过自那之后发生了许多事。

带着枪架的皮卡车和颜色亮丽的越野车在森林里横冲直撞,它们和森林一点都不协调。此外还有全球变暖和虫害的问题。天气特别冷的时候蠹虫就会死掉,但现在天气永远不会特别冷了,它们死不了,就会破坏所有的树。我爸爸告诉我,如果一棵树看上去快要死了,其实它在十至十五年前就已经走向死亡了。你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们说,大量的森林正在死去。我成长的那个自然世界其实已经不在了。很多背着旅行包和高档露营设备的人涌到森林里,那儿现在可真拥挤!过去我在森林里从来看不到任何人,一个人都没有。可能时不时会在森林里遇到几个怪人,但通常情况下都是空无一人。

所以,地方会变,但也不会彻底改变。1992年时我重回博伊西,发现那里已经不同了,但很多事情还保持着原样。特定的地势会造就出特定的气候和光线—这些东西不会改变。但其他东西都消失了。如果你是在某个地方长大的,你就会对那里产生某种感觉,你心里总会给它留个温暖的地方,一想到在那里经历的事情你就会感觉很良好。可现在它们消失了,你就无法向任何人描述这种感觉。我可以和随便遇到的某个孩子讲博伊西,可我给不了他我记忆中的那种感觉。等他变成个怪老头,想给别人讲述自己16岁时发生的事情,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


大卫·林奇。

《我心狂野》基本上很容易拍,世界似乎也准备好了迎接这部电影。有一幕戏有点过分了,不得不剪掉。你预估不到人们会被什么样的场景吓到,因为你只能用自己的品味对事物进行判断—我也想到过那些让我自己感觉不安的东西,我不敢去探索那样的区域。当你产生了非常有力度的想法时,你必须看看周边的情况,想想世界会对它做何反应。有时候你会察觉到,不行,时机不对。

想法产生的时候,我通常很清楚它将走向何处。但有时我不清楚,而我不喜欢这种不确定的状态。有时候你觉得自己知道了,后来才意识到,不对,我错了,这样不行。就像画画一样—它是个行动与反应的过程,然后才能找到你的路。有时候要花费很长时间,但找到后你就会知道就是那样。就好像你一旦决定了我要去纽约,从那一刻起你就只能去纽约,其他地方就不在考虑范畴之内了。你做出了决定,现在要做的就是去纽约,自由意志不复存在。一旦决定要拍某部电影,它就成了一条道路,你的道路已经设定好了。你能时不时地左右摇摆,但假如偏离得太远,它就成了另一部电影。

我的想法太多,处理不过来,也不可能一一照顾到。我有了绘画的想法,但我现在不能画,因为忙着做其他事。但到了有机会画的时候,今天产生的想法却无法让我激动了。我能记住有过的那些想法,但它们已不再吸引我。没法画画的时候我总是很怀念画画。

《我心狂野》参加戛纳电影节的那年,费里尼也在那儿放映了他的《月吟》(The Voice of the Moon)。我太激动了,因为我拍的电影居然要紧接着费里尼的电影放映。真是难以置信。去戛纳是一段激动人心的经历,毫无疑问,我们一直忙到了影片播出前的最后一分钟。《我心狂野》放映前一天,杜维因和我很晚才到放映厅,我们顺着梯子爬进了放映室,那儿的放映机就像是俄罗斯科幻电影中的道具。它们巨大无比,我们用的是双系统,画面和声音是分开的。这是个类似磁的东西,能让拷贝转动得特别流畅。难以置信。

现在人们很少能看到正确放映的好拷贝了,真丢人。我觉得接下来会出现两种情况:家庭放映设备会变得非常好,电视屏幕能占满一面墙,还有绝佳的声音系统。想看电影的时候,你就把灯关了,把手机关掉,调大音量,然后就开始看,能够很快很好地进入电影中的世界。不过,除非邀请很多朋友一起来看,否则看电影不再是件和别人共同分享的事情,这是很重要的改变。另一件可能发生的事情是,电影能直接在手机上看到,不过效果不会太好。至于人们现在想要什么,好吧,反正他们不想再去电影院了,剧情片也丧失了诱惑力。有线电视成了新的艺术影院。

在戛纳的时候,直到最后一分钟,你都不会知道自己到底赢没赢。如果他们让你留到周日,那你就知道自己肯定赢了点什么,但具体是什么不清楚。我记得那天晚上走红毯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会赢。你沿着红毯走过去,和皮埃尔·维奥特(Pierre Viot)握握手,这个酷哥从戛纳刚创办起就在为电影节工作,是当时的评委会主席。他说:“大卫,这部电影符合一些人的胃口,但绝对不符合另一些人的胃口。”然后我们走进去坐下了。典礼开始之前,戛纳2001年到2014年的主席吉尔斯·雅各布(Gilles Jacob)走过来说:“你获得了金棕榈奖。”

本文为大卫·林奇自传《梦室》摘编,经出版方授权刊发。

原作者/ 大卫·林奇 / 克里斯汀·麦肯纳

摘编/张婷

编辑/张进

导语校对/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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