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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13
再谈《王子复仇记》
金 庸
十天前，一位读者写信给我说：“你在《谈〈王子复仇记〉》那篇影谈中说，哈姆莱特是一个悲天悯人的先进人物，我在看了电影之后，对你这几句话仍旧不大了解，希望你能在报上答复我。”趁着这部影片重映的机会，我把我的意见试着再说得详细些清楚些。
我们都同意，每部文学作品总多多少少反映着当时的时代背景与作者个人的思想。莎士比亚对当时英国社会的不满与愤慨，深刻地反映在《哈姆莱特》这部伟大的戏剧里。戏里的丹麦处在黑暗的中世纪，统治着社会的人们是残酷而愚蠢的，哈姆莱特的认识却远远超越他们之上，所以戏中说他是“那广大世界中先知的灵魂，梦想着将来的事物”。
中世纪思想与哈姆莱特先进的人文主义思想之间的不同，简单说来有这些：
当时的统治者重视“神”，而哈姆莱特重视“人”。他称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主宰”。他这样赞美人：“一个人真是一种杰作！理性多么高贵！才能多么无限！形体与行动是多么表情丰富而可爱！动作多么像一个天使！了解力多么像一个神！”所以，他对他四周的人都充满了热爱。他谈到他父亲时的崇敬真叫人感动。他对朋友霍拉旭、对爱人奥菲丽亚，全都是这样深切地爱着。
由于对美好与善良的强烈的爱，也产生了对丑恶与奸邪的强烈的恨。他痛恨国王的酗酒，厌恶他母亲的不贞，对她的浅薄感到极大的惊怒，他轻视一切虚妄的东西，一切徒有外表的东西。
哈姆莱特具有相当强烈的民主思想。在谈到地位、阶级或财富的时候，他总是表示不耐烦。霍拉旭称他父亲是一个“好国王”，他的回答中却强调了“人”，说：“他是一个人。”他是王子，但把霍拉旭当作朋友，不喜欢听到他是“仆人”的话。当他的下属说到他们对他的“职责”时，他答道：“那是你们对我的爱，就如我对你们的爱一样。”他与卑微的演员们谈话的时候，态度与对朝中大臣们谈话一模一样。他认为，国王与乞丐都是人，重要的分别是他们作为一个人的价值，而不在于阶级地位。
他是一个学生，进了大学，与大学里的一些自由思想者结成了朋友。他对于一切传统的观念都存着怀疑的态度，他对思想的力量十分重视，努力地探索着人生的意义，绝不盲目接受所有当时的人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这种认识与见解当然是远远超出他所生存的时代之上的。他热爱人类，他的洞察力使他清楚地看到当时社会中的不幸，可是他的能力却又不能使他改进这种黑暗的状态，于是这个胸襟广博的人深深地痛苦了。哈姆莱特的痛苦与我国大诗人屈原的痛苦，在某些地方是极为相似的。
1954年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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