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方熏撰
卷上
古者图史彰治乱。名德垂丹青。后之绘事。虽不逮古。然昔人所谓贤哲寄兴。殆非庸俗能辨。故公寿多文晓画。摩诘前身画师。元润悟笔意于六书。僧繇参画理于笔阵。戴逵写南都一赋。范宣叹为有益。大年少腹笥数卷。山谷笑其无文。又谓画格与文。同一关纽。洵诗文书画。相为表裹者矣。
画法古人各有所得之妙。目击而道存者。非可以言传也。谢赫始有六法之名。六法乃画之大凡耳。故谈画者必自六法论。六法者作画之矩矱。且古画未有不具此六法者。至其神明变化。则古人各有所得。学者精究六法。自然各造其妙。
昔人谓气韵生动是天分。然思有利钝。觉有后先。未可概论之也。委心古人。学之而无外慕。久必有悟。悟后与生知者殊途同归。
气韵生动。须将生动二字省悟。能会生动。则气韵自在。
气韵生动为第一义。然必以气为主。气盛则纵横挥洒。机无滞碍。其间韵自生动矣。杜老云。元气淋漓幛犹湿。是即气韵生动。
气韵有笔墨间两种。墨中气韵。人多会得。笔端气韵。世每鲜知。所以六要中又有气韵兼力也。人见墨汁淹渍。辄呼气韵。何异刘实在石家如厕。但谓走入内室。
书画至神妙。使笔有运斤成风之趣。无他。熟而己矣。或曰。有书须熟外生。画须熟外熟。又有作熟还生之论。如何。仆曰。此恐熟入俗耳。然入于俗而不自知者。其人见本庸下。何足与言书画。仆所谓熟字。乃张伯英草书精熟。池水尽墨。杜少陵熟精文选理之熟字。
古人不作。手迹犹存。当想其未画时。如何胸次寥廓。欲画时。如何解衣磅礴。既画时。如何经营惨淡。如何纵横挥洒。如何泼墨设色。必神会心谋。捉笔时张吴董巨。如往上下左右。
画有初观平澹。久视神明者为上乘。有入眼似佳。转视无意者。吴生观僧繇画。谛视之再。乃三宿不去。庸眼自莫辨。
读老杜入峡诸诗。奇思百出。便是吴生王宰蜀中山水图。自来题昼诗。亦惟此老使笔如画。人谓摩诘诗中有画。未免一丘一壑耳。
东坡曰。看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晁以道云。画写物外形。要于形不改。特为坡老下一转语。
欧阳子曰。肃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之趣。简远之心难形。仆谓取法于绳墨者。人无不见其工拙。寄意于毫素者。非高怀绝识。不能得其妙。故贤者操笔。便有曲高和寡之叹。
陈善云。顾恺之善画。而以为痴。张长史工书。而以为颠。此二人所以精于书画。仆曰。后惟米元章委心书画。而以痴颠兼之。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庄叟之谓也。
画备于六牲。六法固未尽其妙也。宋迪作画。先以绢素张败壁。取其隐显凹凸之势。郭恕先作画。常以墨渍缣绡。徐就水涤去。想其余迹。朱象先于落墨后。复拭去绢素。再次就其痕迹图之。皆欲浑然高古。莫测端倪。所谓从无法处说法者也。如杨惠郭熙之 塑画。又在笔墨外求之。
东坡曰。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而已。无一点俊发气。看数尺许便倦。仆曰。以马喻。固不在鞭策皮毛也。然舍鞭策皮毛。并无马矣。所谓俊发之气。莫非鞭策皮毛之间耳。世有伯乐。而后有名马。亦岂不然耶。
或问仆画法。仆曰。画有法。画无定法。无难易。无多寡。嘉陵山水。李思训期月而成。吴道子一夕而就。同臻其妙。不以难易别也。李范笔墨稠密。王米笔墨疏落。各极其趣。不以多寡论也。画法之妙。人各意会而造其境。故无定法也。
有画法而无画理非也。有画理而无昼趣亦非也。画无定法。物有常理。物理有常。而其动静变化机趣无方。出之于笔。乃臻神妙。
或谓笔之起倒先后顺逆。有一定法。亦不尽然。古人往往有笔不应此处起而起。有别致。有应用§ 顺而逆笔出之。尤奇突。有笔应先而反后之。有余意。皆极变化之妙。画岂有定法哉。
山谷云。余初未尝识画。然参禅而知无功之功。学道而知至道不烦。于是观画悉知巧拙工俗。造微入妙。然岂可为单见寡闻者道。又曰。如虫蚀木。偶尔成文。吾观古人妙处。类多如此。仆曰。此为行家说法。不为学者说法。行家知工于笔墨。而不知化其笔墨。当悟此意。学者未入笔墨之境。焉能画外求妙。凡画之作。功夫到处。处处是法。功成以后。但觉一片化机。是为极致。然不从煊烂而得此平淡天成者。未之有也。
笔墨之妙。画者意中之妙也。故古人作画。意在笔先。杜陵谓十日一石。五日一水者。非用笔十日五日而成一石一水也。在画时意象经营。先具胸中丘壑。落笔自然神速。
用笔亦无定法。随人所向而习之。久久精熟。便能变化古人。自出手眼。
始入手须专宗一家。得之心而应之手。然后旁通曲引。以知其变。泛滥诸家。以资我用。实须心手相忘。不知是我还是古人。
凡作画者。多究心笔墨。而于章法位置。往往忽之。不知古人丘壑。生发不已。时出新意。别开生面。皆胸中先成章法位置之妙也。一如作文在立意布局。新警乃佳。不然缀辞徒工。不过陈言而巳。沈灏谓近日画少丘壑。人皆习得搬前换后法耳。作一画。墨之浓淡焦湿无不备。笔之正反虚实。旁见侧出无不到。却是随手拈来者。便是工夫到境。
古人用笔。妙有虚实。所谓画法。即在虚实之间。虚实使笔生动有机。机趣所之。生发不穷。
功夫到处。格法同归。妙悟通时。工拙一致。荆关董巨。顾陆张吴。便为一家眷属。实须三昧在手。方离法度。
画法须辨得高下。高下之际。得失在焉。甜熟不是自然。佻巧不是生动。浮弱不是工致。卤莽不是苍老。拙劣不是高古。丑怪不是神奇。
画不尚形似。须作活语参解。如冠不可巾。衣不可裳。履不可屩。亭不可堂。牖不可户。此物理所定。而不可相假者。古人谓不尚形似。乃形之不足。而务肖其神明也。
时多高自位置。弊屣古法。随手涂抹。便夸士家气象。无怪画法不明矣。如朝暮晦明。春秋荣落。山容水色。与时移异。良工苦心。消息造物。渲染烘托。得之古法。概可废乎。张询绘三时风景。子久写屡变山容。皆经营惨淡为之。非漫然涉笔而能神妙也。
今人每尚画稿。俗手临摹。率无笔意。往在徐丈蛰夫家。见旧人粉本一束。笔法顿挫。如未了画。却奕奕有神气。昔王绎觏宣绍间粉本。多草草不经意。别有自然之妙。便见古人存稿。未尝不存其法。非似近日只描其腔子耳。
画稿谓粉本者。古人于墨稿上。加描粉笔。用时扑入缣素。依粉痕落墨故名之也。今画手多不知此义。惟女红刺绣上样。尚用此法。不知是古画法也。
今人作画。用柳木炭起稿。谓之朽笔。古有九朽一罢之法。盖用土笔为之。以白色土淘澄之。裹作笔头。用时可逐次改易。数至九而朽定。乃以淡墨就痕描出。拂丢土迹。故曰一罢。
作画用朽。古人有用有不用。大都工致为图用之。点簇写意可不用朽。今人每以不施朽笔为能事。亦无谓也。画之妍丑。岂在朽不朽乎。
临摹古画。先须会得古人精神命脉处。玩味思索。心有所得。落笔摹之。摹之再四。便见逐次改观之效。若徒以仿佛为之。则掩卷辄忘。虽终日摹仿。与古人全无相涉。
摹仿古人。始乃惟恐不似。既乃惟恐太似。不似则未尽其法。太似则不为我法。法我相忘。平淡天然。所谓摈落筌蹄。方穷至理。
用墨无他。惟在洁净。洁净自能活泼。涉笔高妙。存乎其人。姜白石曰。人品不高。落墨无法。
墨法。浓淡精神。变化飞动而已。一图之间。青黄紫翠。霭然气韵。昔人云。墨有五色者也。
作画自淡至浓。次第增添。固是常法。然古人画有起手落笔。随浓随淡成之。有全图用淡墨。而树头坡脚忽作焦墨数笔。觉异样神彩。
绘事必得好笔好墨。佳砚佳楮素。方臻画者之妙。五者楮素尤属相关。一不称手。虽起古人为之。亦不能妙。书谱亦云。纸墨不称一乖也。
作画不能静。非画者有不静。殆画少静境耳。古人笔下无繁简。对之穆然。思之悠然而神往者。画静也。画静。对画者一念不设矣。
用墨。浓不可痴钝。淡不可模糊。湿不可溷浊。燥不可涩滞。要使精神虚实俱到。
画论云。宋人善画。吴人善冶。注。冶赋色也。后世绘事。推吴人最擅。他方爰仿习之。故鉴家有吴装之称。
古人摹画。亦如摹书。用宣纸法蜡之。以供摹写。唐时摹画。谓之拓画。一如阁帖有官拓本。
画分南北两宗。亦本禅宗南顿北渐之义。顿者根于性。渐者成于行也。
画树之法。无论四时荣落。画一树须高下疏密。点笔密于上。必疏于下。疏其左。必密其右。一树得参差之势。两树交插。自然有致。至数树满林。亦成好位置。
画树四围满。虽好只一面。画树虚实之。四而有形势。
凡写树无论远近大小。两边交接处。用笔模糊不得。交接处用笔神彩精绽。自分彼此。
画树无他诀。在形势位置相宣而已。昔柘湖僧出画树一卷。自一树至数树。皆以画法识之。仆谓此死法矣。即以一树论。形势各有不同。何论多树。卷中树法虽善。如其势一图再图可乎。若形势既得。位置变化。随处生发得宜则妙矣。
点叶随浓随淡。一气落笔。一气落笔。墨气和泽有神。妙自生动。
董思翁云。北苑画杂树但露根。而以点叶高下肥瘦取其成形。此即米画之祖。最为高雅。
董思翁云。画树必使株干自上至下。处处曲折。一树之间。不使一直笔。
画树只须虚实。取势顿挫。涉笔雁直处不可屈。应屈处不可直。法以巧拙参用乃得之。
点叶尤须手熟。有匀整处。有洒落处。用笔时在收放得宜。
枯树有垂枝仰枝。仰为鹿角。垂为蟹爪。李成范宽。多作仰枝。郭熙李唐。多作垂枝。后人率变通为之。
画家以用笔为难。不知用墨尤不易。营丘画树法。多渍墨浓厚。状如削铁。画松欲凄然生阴。倪迂无惜墨称。画皆墨华淡沱。气韵自足。
昔人谓画丛树。必插枯枝以疏通之。意为林木塞实。不疏通不易布景也。然画丛树亦必须有交插密之势。山溪村落。亦易于隐显出之。
画柳不论密。用笔不论柔劲。只要自然。自然之妙。得之熟习。无他秘也。世人画柳。知难于枝条。不知势在株干。发株出干。不宜匀整。安虚实参差为之。尤宜随株出干。随干发条。次第添补。宜多宜少。只势度之。方得其妙。
画松杉桧柏。立势大约相类。枝皮用笔不同耳。涉笔须要有拙处。有巧处。若一味屈曲蟠旋取势。便入俗格。当思巧以取奇。拙以入古。
画松古人立势率多平正。取法不以奇怪为尚。发枝亦须上下虚实得宜。主树势有虚实。衬树随处生发位置。
古人画图。松柏多者。皆取平正之势。以林间可布屋宇桥亭。曲折位置也。如作离奇盘曲之势者。只可旁以奇石。俯以湍流而已。
松针法不一。总须似乱非乱。笔力爽朗为妙。不难于刻画分明也。
昔人谓二米法用浓墨。淡墨。焦墨。尽得之矣。仆曰。直须一气落墨。一气放笔。浓处淡处。随笔所之。湿处干处。随势取象。为云为烟。在有无之间。乃臻其妙。
画石刖大小磊叠。山则络脉分支。而后皴之也。叠石分山。在周边一笔。谓之钩勒。钩勒之则一石一山之势定。一石一山。妍丑亦随势而定。故右人画石。用意钩勒。皴法次之。钩勒之法。一顿一挫。一转一折。而方圆椭角之势。纵横离合之法。尽得之矣。古人画石。有钩勒而不设皴者。
丘壑之妙。钩勒之妙也。无丘壑则不得钩勒之法。
皴之为法。无浓淡疏密。笔到意足而已。有浓密而笔意未足。疏淡而已足者。
皴法如荷叶。解索。劈斧。卷云。雨点。破网。折带。乱柴。乱麻。鬼面。米点诸法。皆从麻皮皴法化来。故入手必自麻皮皴始。
赵松雪王叔明间作钩勒一法。如飞帛书者。虚中取实。以势为之。本自唐人青绿法。陈道复之不耐皴。即此意也。
皴之有浓淡繁简湿燥等笔法。各宜合度。如皴浓笔宜分明。淡笔宜骨力。繁笔宜检静。简笔宜沉著。湿笔宜爽朗。燥笔宜润泽。
皴法。一图之中。亦须在虚实涉笔。有稠密实落处。有取势虚引处。有意到笔不到处乃妙。
陆探微见大令联绵书。悟其笔意。作一笔画。宗少文亦善为之。仆见黄鹤山人山水树石房屋一笔出之。气势贯串。有奇古疏落之致。未讥宗陆之笔。复作何等观。
青禄山水。异乎浅色。落墨务须骨气爽朗。骨气既净。施之青绿。山容岚气霭如也。宋人青绿多§ 重设。元明人皆用标青头绿。此亦唐法耳。近世惟圆照石谷擅长。石谷尝曰。余于青绿法。悟三十年乃妙。
设色妙者无定法。合色妙者无定方。明慧人多能变通之。凡佼色须悟得活用。活用之妙。非心手熟习不能。活用则神彩生动。不必合色之工。而自然妍丽。
画云不得似水。画水不得似云。此理最微。入手工程。不可忽之也。会得此理。后乃不问云耶水耶。笔之所之。意以为云则云矣。意以为水刖水矣。
画云人皆知烘熳为之。钩勒为之。粉渲为之而已。古人有不著笔处。空蒙叆叇蓬勃之为妙也。张彦远以为画云多未得臻妙。若能沾湿绢素。点缀轻粉。从口吹之。谓之吹云。陈惟寅与王蒙斟酌画岱宗密雪图。雪处以粉笔夹小竹弓弹之。得飞舞之态。仆曾以意为之。颇有别致。然后知笔墨之外。又有吹云弹雪乏妙。
古画中楼观台殿。塔院房廊。位置折落。刻意纡曲。却自古雅。今人。屋宇平铺直界。数椽便难安顿。古今人画。气象自别。试从屋宇楼观看。知大悬绝处。
古画有全不点苔者。有以苔为皴者。疏点密点。尖点圆点。横点竖点。及介叶水藻点之类。各有相宜。当斟酌用之。未可率意也。
山水中点苔钩草。即山水之眉目也。往往画有由点苔钩草为妍丑者。
画人物必先习古冠服。仪仗器具。随代更易。制度不同。情态非一。虽时手传摹。不足法也。
写古人面貌。宜有所本。即随意为图。思有不凡之格。宁朴野而不得有庸俗状。宁寒乞而不得有市井相。
眉目鼻孔。用笔虚实取法。实如锥划刃勒。虚如云影水痕。
古画图意在劝戒。故美恶之状毕彰。危坦之景动色也。后世惟供珍玩。古格渐亡。然画人物不于此用意。未得其道耳。
古画人物状貌部位。与后世用意不同。不奇而伟。不丽而妍。别具格法。
古画面部用粉染。其阳位眶鼻颧颔等处。赭染其阴位。故神气突兀。
衣褶纹如吴生之兰叶纹。卫洽之颤笔纹。周昉之铁线纹。李公麟之游丝纹。各极其致。用笔不过虚实转折为法。熟习参悟之。自能变化生动。昔人云。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可想见矣。
衣褶纹当以画石钩勒笔意参之。多笔不觉其繁。少笔不觉其简。皴石贵乎似乱非乱。衣纹亦以此意为妙。曾见海昌陈氏。陆探微天王衣褶如草篆。一袖六七折。却是一笔出之。气势不断。后世无此手笔。
道子悟笔法于裴将军舞剑。宜其雄骜古今。画家宗法之。亦如山水之董源。书法之羲之。皆以平正为法者也。
世以水墨画为白描。古谓之白画。袁茜有白画天女。东晋高僧像。展子虔有白画王世充像。宗少文有白画孔门弟子像。
人物古多重设色。惟道子有浅绛标青一法。宋元及明人多宗之。其法让落墨处以色染之。觉风韵高妙。
古人画人物。亦多画外用意。以意运法。故画具高致。后人专工于法。意为法窘。故画成俗恪。
点簇画始于唐韦偃。偃常以逸笔点簇鞍马人物。山水云烟。千变万态。或腾或倚。或翘或跂。其小者头一点。尾一抹而已。山水以墨斡水。以手擦之。曲尽其妙。宋石恪写意人物。头面手足衣纹。捉笔随手成之。武岳作武帝朝元。人物仙仗。背项相倚。大抵皆如狂草书法也。
世以水墨画为白描。古谓之白画。袁茜有白画天女。东晋高僧像。展子虔有白画王世充像。宗少文有白画孔门弟子像。
人物古多重设色。惟道子有浅绛标青一法。宋元及明人多宗之。其法让落墨处以色染之。觉风韵高妙。
古人画人物。亦多画外用意。以意运法。故画具高致。后人专工于法。意为法窘。故画成俗恪。
点簇画始于唐韦偃。偃常以逸笔点簇鞍马人物。山水云烟。千变万态。或腾或倚。或翘或跂。其小者头一点。尾一抹而已。山水以墨斡水。以手擦之。曲尽其妙。宋石恪写意人物。头面手足衣纹。捉笔随手成之。武岳作武帝朝元。人物仙仗。背项相倚。大抵皆如狂草书法也。
画法不同。宗支甚广。近如董巨高米倪黄吴王文沈之支流。人犹相识。至其源远如张曹顾陆之派。即不能识。甚而荆关李范之直下。亦不相认。不相认亦无妨碍。但不可为元明家法嗣。而诋呵远宗为不类者。
近代学元四家者。犹有通家之谊。一遇别宗支属。便以面目相校。雌黄口舌。不知本宗之源。亦从彼来者。不但论画诗亦如此。此种见解。所谓孤陋寡闻也。
画家有未必知画。不能画者。每知画理。自古有之。故尝有画者之意。题者发之。如蒙庄之形容画史。非深知画者不能道。
写意画最易入作家气。凡纷披大笔。先须格于雅正。静气运神。毋使力出锋锷。有霸悍之气。若即若离。毋拘绳墨。有俗恶之目。
运笔潇洒。法在挑剔顿挫。大笔细笔。画皆如此。俗谓之松动。然须辨得一种是萧洒。一种是习气。
点笔花以气机为主。或墨或色。随机著笔。意足而已。乃得生动。不可胶于形迹。意足不求颜色似。前生相马九方皋。又不独画梅也。
设色不以深浅为难。难于彩色相和。和则神气生动。否则形迹宛然。画无生气。
画后涂远山。最要得势。有画已佳。以远山失势。而通幅之势为之不振。有画全以远山作主者。不可不知。
曾见宋院模本僧繇昼。设色深厚。如器上镶嵌。画多深沉浑穆之气。固于笔中亦可想 见僧繇画法矣。
作画论画。可伸己意。看画独不可参己意。若参己意论之。则古人有多少高于己处。先见不到。
画不可皮相。凡看画以其装点仿佛某家。即呼真迹。类多叔敖衣寇。学者模得形似。便已自奇。另纸几不成画。此皆平日只是皮相古人所致。
云霞荡胸襟。花竹怡情性。物本无心。何与人事。其所以相感者。必大有妙理。画家一丘一壑。一草一花。使望者息心。览者动色。乃为机构。
艺事必藉兴会。乃得淋漓尽致。催租之罢。时或憾之。然无聊落寞之境。以摅其怀。以寄其意。不为无补。程邈造隶于狱中。史公著书于蚕室。此又其大者也。
陈衎云。大痴论画。最忌曰甜。甜者秾郁而软熟之谓。凡为俗。为腐。为版。人皆知之。甜则不但不之忌。而且喜之。自大痴拈出。大是妙谛。余谓不独书画。一切人事。皆不可甜。惟人生晚境宜之。
仆尝为友人题白石翁山水云。每视人画。多信手随意。未尝从古人甘苦中。领略一分滋味。石翁与董巨摩垒。败管几万。打熬过来。故笔无虚著。机有神行。得力处正是不费力处。
法派不同。各有妙诣。作者往往以门户起见。互为指摘。识者陋之。不知王黄同时。彼此倾倒。韩孟异体。相与推崇。惟其能知他人之工。则己之所造也深矣。
意造境生。不容不巧为屈折。气关体局。须当出于自然。故笔到而墨不必胶。意在而法不必胜。
逸品画从能妙神三品脱屣而出。故意简神清。空诸工力。不知六法者。乌能造此。正如真仙古佛慈容道貌。多自千修百劫得来。方是真实相。
孙位画水于大同殿壁中。夜有声。尝谓言者故神其说。及见石谷清济贯河图。笔势浩汗。沙黄日。一望弥漫。画水随笔曲折卷去。如闻奔腾澎湃声发纸上。旁观朱生者。移时色沮。以手指曰。前年舟几厄此处。畏途逼人。无那太似。相与称叹。乃知前人神妙。固不足怪也。
画境异乎诗境。诗题中不关主意者。一二字点过。画图中具名者。必逐物措置。惟诗有不能状之。则画能见之。
孙位画水于大同殿壁中。夜有声。尝谓言者故神其说。及见石谷清济贯河图。笔势浩汗。沙黄日。一望弥漫。画水随笔曲折卷去。如闻奔腾澎湃声发纸上。旁观朱生者。移时色沮。以手指曰。前年舟几厄此处。畏途逼人。无那太似。相与称叹。乃知前人神妙。固不足怪也。
画境异乎诗境。诗题中不关主意者。一二字点过。画图中具名者。必逐物措置。惟诗有不能状之。则画能见之。
子久富春山居一图。前后摹本。何止什百。要皆各得其妙。惟董思翁模者。绝不似而极似。一如本兰亭序。定武为上。
士人画多卷轴气。人皆指笔墨生率者言之。不禁哑然。盖古人所谓卷轴气。不以写意工致论。在雅俗。不然摩诘龙眠辈。皆无卷轴矣。
前人谓画曰丹青。义以丹青为画。后世无论水墨浅色。皆名丹青。已失其义。至于专事水墨。薄视金粉谬矣。
诗文有真伪。书画亦有真伪。不可不知。真者必有大作意。发之性灵者。伪作多檃括蹊迳。全无蕴。三品画外。独逸品最易欺人眼目。
作画必先立意。以定位置。意奇则奇。意高则高。意远则远。意深则深。意古则古。庸则庸。俗俗矣。
书画贵有奇气。不在形迹间尚奇。此南宗义也。故前人论书曰。既追险绝。复归平正。论画曰。有可望者。可游者。可居者。反是则非画。
气格要奇。笔法须正。气格笔法皆正。则易入平版。气格笔法皆奇。则易入险恶。前人所以有狂求理。卤莽求笨之谓。
画凡命图新者。用笔当入古法。图名旧者。用笔当出新意。图意奇奥。当以平正之笔达之。图意淡。当以别趣设之。所谓化臭腐为神奇矣。
画法可学而得之。画意非学而有之者。惟多书卷以发之。广闻见以廓之。
童时闻先公于执友间绪论。谓作诗要从古人想不到处著想。做不到处用力。便非陈言。作画如法。便无依样葫芦之病。又曰。古人造一艺。必先绝弃常见。常见习闻。最足蔽塞天性。能名于后世者。不博名于一时者也。
寄舟禅师画墨兰。颇自矜贵。来主吾乡之福严寺。见先公画壁。即过访与论画法。谓阿师未离作家气。师曰。居士参得松雪停云似否。先公曰。正参得不似方似。师便掀髯曰。诺。先公曾题师画。有纸上春风笔上开。阿师多向道场栽。佛前拈著无声句。香气皆从墨气来。盖师作花叶。先以淡笔尖蘸浓墨为之也。
垫夫徐丈尝语先公曰。艺事凡假途古人。驰策胸臆。自据胜处。不藉支吾。便有得鱼忘筌。得兔忘蹄之妙。先公亦曰。时值清适。境亦消翛然。腾觚翻墨快意处。不但不多让古人。恐古人亦未必过此时。或各出卷轴评赏。或从事笔墨。互相题跋。题先公瓶菊图曰。酒已沥。菊巳折。插之瓶中花增香。酒增色。题者画者皆痴绝。其胸次磊落可想。
文:石炉
题画书法、古琴铭刻:石炉(焮园、拓园、畅楼、石阵之)
铃印篆刻:石炉,鲍旭哲、王勇、余天玉、韩合欢、六百里印室、宋卫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