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吴学昭编《吴宓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版),原标题为〈悼辜鸿铭先生〉,现标题、题记为编者所加。
近250年来,中国在满人统治下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国家,一个真正如花一样的国度。而当太平天国叛乱平息之后,以儒士为主的中产阶级开始在中国掌权,这个国家的高层职位也逐渐被庸俗的市侩占据了。(……)人们谈论着袁世凯统治下的新中国,依我看,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黄祸”。“Vo1ker Europa's,bewahreteureheiligsten Gefiter!”(欧洲人,保住你们最神圣的天良!)(……)袁世凯及其共和国在中国存在的直接后果,甚至于比法国的“恐怖统治”还要可怕——它必将迫使欧美诸国非常严肃地反省他们对待中国及其文明的方式。
——辜鸿铭:《雅各宾主义的中国:一个中国官员致一位德国牧师函》(录自黄兴涛编《辜鸿铭文集》,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
辜鸿铭氏(1857—1928)于四月三十日下午三时四十分,在京寓逝世,享年七十二岁。其遗像及略传,已见五月一日本报第二版新闻栏,兹不重叙。古语云盖棺论定,今仅以庄严公平之态度,就辜氏在学术思想文化上之地位,约略论之,以志哀悼。
除政治上最主要之一二领袖人物应作别论外,今日吾国人中,其姓名为欧美人士所熟知,其著作为欧美人士所常读者,盖无有如辜鸿铭氏。自诸多西人观之,辜氏实中国文化之代表,而中国在世界惟一有力之宣传员也。顾国人之于辜氏乃不重视,只知其行事怪癖、思想奇特,再则服其英德法等国文字之精通而已。以上二种观察,均无谬误,然仅各得事实之半。平心而论,辜氏于中国旧日之道德文化,具坚深之信仰,是其卓见。于西方之功利主义、个人主义、帝国主义痛斥不遗余力,且能以流畅犀利英文文笔表达之,是其特长,对国家世界,其功自不可没。然辜氏初非渊博通达、深思明辨之学者,于中国之文化学术及西方之思想精神,均不能深窥底蕴,故其言论多武断而偏激,虽有真知灼见,亦系得之偶然,而缺乏系统之创作及深厚之修养。其人之品性及行事亦多缺失,傲睨一切,诙谐谩骂,放浪不恭,决非崇奉人文主义而苦心化世者所宜出,决不足为今日中国及未来世界精神之师表。是故吾人之于辜氏,毁之固属无当,而尊之亦不宜太过。辜氏譬如有用之兴奋剂,足以刺激,使一种麻痹之人觉醒。而非滋补培养之良药,使病者元气恢复,健康增进也。
二十余年前,吾侪束发入塾,即闻辜氏之名,云其精通西文。又读其所译William Cowper之《痴汉骑马歌》(John Gilpin’ s Ride)。辜氏译此诗为吾国人介绍西洋诗歌之始。溯自吾国派遣西洋留学生以来,留学生之能究心西洋文学哲学而深明西洋之思想精神者盖鲜。严几道(复)晚年议论,颇多透辟精深之见解。然此实得自中国旧籍,而非得自西洋。严氏之于西洋思想,仅知十八及十九世纪之功利主义及进化论、天演论。其所介绍传译者,为孟德斯鸠、亚丹·斯密、约翰·弥勒、达尔文、赫胥黎、斯宾塞等,此非西洋思想精神最精要之部分,不待详说。而其对于吾国之影响如何,亦不难判定。若辜鸿铭氏则有进于是。辜氏身受英国之教育较为深彻长久,其所精心研读之作者,为英国之卡莱尔(Thomas Carlyle)、安诺德(Matthew Arnold)、罗斯金(John Ruskin)及美国之爱玛生(R.W.Emerson)等,故其思想出严氏翻译西籍时之上。由吾人观之,辜氏一生之根本主张及态度,实得之于此诸家之著作,而非直接取之于中国经子旧籍。其尊崇儒家,提倡中国之礼教道德精神,亦缘一己之思想见解确立之后,返而求之中国学术文明,见此中有与卡莱尔、安诺德、罗斯金、爱玛生之说相类似者,不禁爱不忍释,于是钻研之,启发之,孜孜焉。举此吾国固有之宝藏,以炫示西人。此其中又以国家主义(爱国思想)为之动机。盖辜氏久居外国,深痛中国国弱民贫,见侮于外人。又鉴于东邻日本维新富强之壮迹,于是国家之观念深、爱中国之心炽,而阐明国粹、表彰中国道德礼教之责任心,乃愈牢固不拔,行之终身,无缩无倦,此实辜氏思想学说真正之渊源。故辜氏生平痛恨中国人(尤以留学生为甚)之吐弃旧学、蔑视国俗。而以感情所激,趋彼极端,遂至力主忠君,长戴辫发,自比遗老。而其晚年最崇拜日本,乐居彼邦,亦可藉此说明。盖皆热烈之爱国主义所酿成者也。(吾国今日爱国之士应洞察此层,勿徒以顽旧讥斥辜氏。)
准是以谈,则今日世界中人物可与辜鸿铭氏相提并论者,莫若印度之泰戈尔(R.Tagore),盖(1)此二人者,其思想信仰皆出于西洋,特泰戈尔实得力于英国浪漫诗人如雪莱(P.B.Shelley)、济慈(Keats)、华次华斯(Wordsworth)等,而辜氏则如上文所言之卡莱尔等耳。(2)此二人均为极热烈之爱国主义者。泰戈尔敢于严斥英国帝国主义之侵略横暴,力倡印度民族之独立自由,毫无恇怯,乃反以此甚受英人尊礼,亦如辜氏之生平痛骂西人而反以此见重于西人也。(3)泰戈尔虽日言保存国粹与复古,然于印度古来婆罗门吠陀经典、六宗及佛教之宗教哲理,实未深研,仅能略述大意,取证己说。此与辜氏对于中国旧学之态度及造诣同。(4)泰戈尔与辜氏均以英文发为言论著作,见称于世。(5)由西人观之,泰戈尔乃印度民族之代表与宣传家,而中国人之膺此职任者则辜氏。二人对于欧洲近今思想影响极大。虽其学说浮浅而空疏,然其主张坚决,感情诚挚,文笔犀利,故其在欧美之势力实较其在本国为大。以上皆其相同之处也。更推而远之,则中国印度之有此二人,正如德国今日之有凯撒林(Count Hermann Keyserling)伯爵(著有《哲学家之旅途日记》及《婚姻全书》等,其为人及学说应具另篇详述),亦怪物,亦名人。或斥为狂徒,或尊为先觉,虽负盛名于当时,而实非今世思想学问之正轨,决不足为今后世界道德精神之导师,而远不能与实证之人文主义家如美国之白璧德先生(Irving Babbitt)等比肩同列也。
辜鸿铭氏英文著作甚多,其最著者为《春秋大义》(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及英译《中庸》(The Conduct of Life)。英译《中庸》曾列入“Wisdom of the East”丛书,英国伦敦John Murray书店出版。辜氏生平主张及学说大旨,具见于此书之序。而王国维先生曾撰《书辜汤生英译中庸后》一文评此书,二十年前登载《教育世界》杂志,近年又转录于《学衡》杂志第四十三期。读者如取阅以上二作,可见一斑。约而言之,辜氏非精密之学者,乃一有主义有感情之宣传家。其误处在所持之见解太狭,而知识甚多欠缺。其谓中国独具道德的文明而以功利主义、物质进步概括西洋,实属武断,而有语病。殊不知功利与道德之对峙,理想与实际之悬绝,亘宇宙而长存,而天理人情古今东西无二。中国西洋各有其历史环境及特出之人物,遂成为往昔及今日之情状,异日祸福休戚亦正相同。自道德精神论之,救国与救世原非二事,辜氏所见未为深彻,然其唤醒国人抑己尊人之迷误,除去国人崇功利、蔑道德之谬见,殊有裨益。欧战以还,欧洲人之精神思想大为振奋(参阅本副刊第三期《欧洲战后思想变迁之大势与吾人应有之觉悟》篇),徬徨扰攘,厌故喜新。德国新败,此情尤坚。故辜氏之说大为欧人所注意,而尤受德国青年团体之欢迎。然能对之下正确之评判者亦有人,读者试取阅雷希完(A.Reichwein)所著《十八世纪中国欧洲文化交通史略》(China and Europe)之绪论(《学衡》杂志第五十三期有译文)及此类之书,实可知其详情也。
辜鸿铭氏近顷著成一书,极言在中国之欧美各国人不宜反对日本。其书方在北京付印,未及见此书出版而遽溘逝,可哀也已。闻此书于西人仍多痛诋。辜氏生性孤僻,行事多离奇放诞,已为众所共知,兹不论,惟寻绎其学说思想之渊源,以评定其在文学界之地位,此固本副刊之初旨也。
本文原载于1928年5月7日出版之《大公报·文学副刊》第18期。
附吴宓译雷赫完撰《孔子老子学说对于德国青年之影响》
德人雷赫完氏(Adolf Reichwein)著《十八世纪中国与欧洲文化交通史略》(China and Europe: Intellectual and Artistic Contacts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一书,J. C. Powell氏译为英文,一九二五年出版。兹译其绪论(Introduction: The Younger Generation of Today and the Wisdom of the East)以见中国古圣贤之说对于现今德国青年影响之一斑。篇中论中国哲学之精华,为孔子礼治之教,而非老子无为之论,尤为卓见。平心而论,孔、老固为中国思想之两大中枢,对立共存,相反相成。然其中究以孔子为正,老子为辅。孔子近于西洋上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之学说,老子则近于近世浪漫主义之卢梭、托尔斯泰等。美国白璧德先生已论之详矣。(参阅本志各期译文。)其对于人心世道之功用,则孔子譬如医生之施刀圭,进药饵。以医学之成规,按部就班,来施诊治。其道虽似迂缓,然舍此更无二途。老子则如医生之用麻醉剂,使病人昏睡而忘痛苦。夫欲病愈身健,实赖刀圭药饵。但当病人垂危,身体衰弱、精神激扰之时,则非先用麻醉剂以使之休息安眠不可。然徒使休息而不更为善后之计,则失之一偏,而陷于谬误矣。今欧洲青年,承机械生活自然主义之极弊,渴望清凉散以消炎毒。其欢迎老子之说,亦固其所。然须知此种态度,仍不免为浪漫主义之余波。以此而求精神之安乐,殊非正轨。不如研究孔子之学说,得其精义,身体而力行之,则可有平和中正之人生观,而又不悖于文明之基础与进步之趋向。转言之,即彼欧洲青年,如能讲明希腊哲学及耶教中之人生道德之精义,琢磨发挥而实用之,则所得结果,与受我国孔子之感化相同,固不必以好奇之心,远寻旁骛,徒事呼号激扰也。由是推之,则我国之青年,与彼欧西之青年,其道德精神问题,实为一而非二。而中西真正之文化,在今实有共休戚、同存亡之形势者矣。编者识。
绪论 东方圣贤学说对于今世青年之影响
“吾欧洲之人,今始受中国古圣贤之教化。”此十年以前,巴格氏(Alphonse Paquet)之言,用以形容当时少数具有世界眼光及知识之思想家,与夫研究东方学术事物之人士者也。今世吾欧洲之青年,其读中国古圣贤之书,固有视为其知识经历中之一必要部分,非得此则其知识不能连贯而完备者;而亦有仅视为世界文学之一部,供我辈研究文学者之随意取拾而欣赏吟味者。此二种人皆属不少,而后一派人,每以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并为一谈,漫无分别。其缺乏精密之处,实足为今世思想懈怠之代表。今人侈言“综合”之思想,其无价值,皆此类也。
此种高谈东西文化之风气,盛行于今时。其所谈虽不正确,然亦足表见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内中实在之关系。近顷倭铿氏(Rudolf Eucken)曾言:“使东方与西方之关系更为密切,在今实为至极重要之事。”即在欧洲大战以前,那陀普(Natorp)已预言:“今日者,崦嵫途穷之西方人,正将回身转向东方,以求旭日初出之精神之光明。彼东方实为真人产生之地,而人对于上帝及灵魂之深奥之梦想,亦始起于东方者也。”
西方人此种言谈,东方之人亦起而响应。泰戈尔(Tagore)曰:“此火炬(指西方文明)烧完而熄灭之后,惟余一团黑灰以作纪念。届时,东方必再放光明,盖东方者,人类历史始见曙光之地也。”又辜鸿铭乃一具备常识之儒教徒,非若泰戈尔之为富于感情之诗人。而辜氏亦劝告欧洲人,及今速由中国学习“良善公民之宗教”(即君子之道),而自治其“尊崇势力”与“尊崇乱民”之狂热病,乃无上之策也。
即在不留心此问题者观之,亦能了然审知,东方文化在欧洲之势力及影响,早已超出少数消遣文人及专门古董家之范围,而及于大多数之人。凡今世精神激扰不宁之人,皆在其列。至其何由而致此,则繁复不易窥测矣。此种“崇拜亚洲之狂热”之结果,行将使欧洲之人,自审其衰弱病症之所在,因而返本还原,复由欧洲昔日文明之源泉(即希腊罗马之文明及耶教之精神)求诊治之方欤?抑将从此遂受东方之感化,而西方之精神界终为之全然改变欤?则俟之百年后当可知之也。
总之,昔在十八世纪中,东亚与欧洲之智识界业已沟通,是为第一次。而今则第二次,东亚与欧洲复为精神上之接触也。
欧洲之青年中,其为今世种种精神问题所困扰者,一遇东方圣贤宁静安乐之教,则其所受之影响为尤深而能久。此影响之为祸为福,有益有害,论者各异其说,兹可不必细究。惟当问欧洲此辈青年之精神状态如何,因而乃易了解东方之智慧而慕之如饥渴也。夫今世青年之所感受者,乃全世人之所同,特青年之感受较为锐敏而深切耳。故青年不能离全世而独立,青年乃今世陶铸而成,其所取资,比之前此诸时代尤为丰富。惟然,故今世之青年,对于往古之文明及学术,益当持谦卑慎重之态度。盖人当少年,如春花怒发,血脉活动,于空渺之事境、幽微之消息、将来而未来者,常能首先辨识。既有感触,则不得不发为言论文章,确切宣示。而其识解未精到,或不合实际,则亦自然之势,所难免者。故吾人对于青年之趋附东方文化,不宜即行嘲笑斥责,而当注意细察此种态度中所寓之宗教热情为如何也。
若辈所撰《敬告亚洲人》(A Message to Asia)之宣言,极少年激昂慷慨之致。其中有云:“使全世之人皆当知晓,此地球之上,必当为精神之文明所主宰。他种文明,无所插足。”此处极言人当注重内心之生活,与十九世纪(物质生活、自然主义)之趋向,正相反对而下针砭焉。
若辈青年,已常结合少数同志。成为团体,以从事于精神之修养。而以近十年中,创痛巨劫(指欧洲大战)之后为尤多。咸奉老子为宗师,以求智慧。《道德经》一书,已成今世东西文化沟通汇合之枢纽。二十世纪开幕以来,在德国翻译《道德经》出版者,已有八家之多,此其故可深长思。而欧洲之所谓汉学家者,全然不解,仅指摘其译本中训诂之错误,及翻译字句之不当。如法兰克氏(Otto Franck)于《神学汇刊》(Archiv für Religionswissenschaft)第十三卷一三〇页,痛斥翻译《道德经》为一种癫狂之病。又如英国某学者,谓《道德经》何以使人爱读如此!即非治汉学之专家,亦常读之不忍释,此其故诚为我所不解云云。嘻,亦奇已!夫此类《道德经》之译本,持与原本比较,译笔实多未工。然以其为今世人宗教信仰之宣示,表明其崇奉东方之老子,故而关系重大。苟以校勘训诂之标准绳之,则误矣。
老子以虚静为道。(《道德经》第十六章曰:“致虚极,守静笃。”)道家专心致志,自察其内心精神之消息,以此为即宇宙之中心。当今机械之世,生活喧扰急迫,使人不可终日。隐居习静,实为要务。老子书中说明以道战胜外界之方;今世之人,欲厉行精神之生活,正可于此求之,此其所以崇拜老子也。
若斯退藏于密,直抵灵魂之至静之域,足使人之心理变为“放任而怠惰”,此亦今世所常见者也。若辈固非专务虚无寂灭,较彼尚胜一筹。然今世之青年,常多以老子“无为”之说,为圣灵之启示。虽生性活泼好胜而近于事功者,亦转趋于此途焉。老子之影响,至是乃与托尔斯泰之影响,同流合归。彼信从老子并信从托尔斯泰者,遂以“不作事”为金科玉律。托尔斯泰生时,亦自知其立说大旨与老子相同,且尝拟自译《道德经》为俄文。又自言,耶稣登山训众“惟我语汝,勿敌恶”一语(《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九节),彼深服膺,以为除此而外,更无智慧。而老子亦深信宇宙间善恶之争,必可自行解决,不待人力。故曰:“唯之与可,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几何?”(《道德经》第二十章。)由兹可见托尔斯泰与老子立说根本,同出于消极之无政府主义也。(老子像及托尔斯泰像并见本期插画。)
今世人之精神激扰不宁,固当急求安神止痛之药,不可刻缓。然此药在青年用之,每易过度,而有危害焉。夫既以老子之学说为治病之药,其结果遂皆好静畏动,不喜作事。此于今世之青年运动中往往见之。而与其所欲治之病,即今世之积极的“动作主义”(Activism),适相反背者也。史达林氏(Stählin)于所著《青年运动之狂热及其救治之法》(Fieber und Heil in der Jugendbewegung)书中,谓青年之企慕老子、崇尚虚静无为,与积极的动作主义,二者皆为逃避实际生活,同系一偏而谬误。此说甚是。彼青年之观察不正确、思想不锐敏,乃藉老子之纯粹神秘主义以自掩饰者,闻史达林之言,亦可幡然知悔矣。史氏之言曰:“西方广博之智识中,缺乏一种智慧。汝辈今由远东及近东传来之学说中,始乃获之。然东方深至之见解,须与西方缜密之思想,融为一体,乃克有济。否则汝辈对于东方智慧及神秘主义之热诚崇拜,只足证明汝辈缺欠智识训练之工夫耳。”按葛德(Goethe)曾云:“欲得高尚之文化及修养,必须于一定之狭小范围内切实发愤用功。”亦可作此辈青年之警钟也。无为之说,少数上智之人用之,或能使其胸襟旷达,断除俗累。然今之世之醉心此说者,大都走入邪路,养成奇癖,如镜面着污痕,照物而无往不失真象也。
除上述之二义以外(一为注重内心精神生活,二为无为之说,即不动作),其三则“返于自然”(Back to Nature),亦今世欧洲青年之一部分与老子之《道德经》宗旨相同之处也。
今世之机械生活,足使人性堕落,下同禽兽。有感于此者颇多,遂各设法以避免操劳工作。盖物质之势力大张,人性为所牢缚,不能自脱,世运沉沦,至是乃臻其极。其反动之结果,则今世大群中之人,各自为谋,而合群团结力消灭无存。凡当文明存亡绝续之交,其时人之思想及态度,必分为二派,在今亦然。其一派则鼓吹进步之说,眼见今世种种烦恼危乱困苦,而仍谓科学发达,方法益趋完密,异日之光明可卜,而世运进化犹未止也。其又一派之人,则受卢梭之影响,感情均甚浪漫(参阅本志第十九期《白璧德之人文主义》篇),提倡自然之生活,而奉老子为先觉之宗师。在昔十九世纪之人,尝信人世之文明及道德可有无穷之进步,今此派人则全不信之,而欲复返于上古淳朴时代之情状。例如青年运动(Jeunesse)所标榜之口号曰:“欲重返而与自然谐合。”又如所谓谐合运动(Eurhythmics)主张人之创造力,须令其发达无碍,即在儿童亦然。总之,到处所见之诸多运动,皆欲归依自然之机运,而此正老子之说也。老子欲使人道与宇宙自然之道合而为一。老子对于礼教道德典章制度文明,皆持怀疑而攻诋之态度,此又老子与卢梭及托尔斯泰之所同,故三人皆大受今世青年之欢迎也。凡具此种心理者,视他派所谓进步,皆为世运沉沦之征。盖不以相爱相助之心,为自然之活动,而强守有组织之国家之公民道德。又不率本来之人性,行其所谓天真,而步趋以法律严密管理之近世生活。此种变迁,自若辈观之,只有可痛可悲,何进步之足云?老子生当中国春秋之时,亲见其时之人,于礼教道德,徒存空名,不务实行遵守,甚或利用假借,视为儿戏。其人之内心根本败坏,而精神日益消亡。老子沉思冥察,乃知惟一补救之法,在深思静观,务绝去彼毫无实在之繁文虚礼,而专听一己内心精神之告诫,即以人之神与宇宙之道合而为一是也。
老子谓非彻底改革不可,而以孔子之方法为未善。但事治标,不图治本。以若所为,何能愈病?故老子之言曰:“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道德经》第十八章。)又曰:“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道德经》第三十八章。)又曰:“绝圣弃利,盗贼无有。”(《道德经》第十九章。)此言刻酷,殊似卢梭。卢梭所做狄养(Dijon)学会悬奖征文,题为《问科学文艺之发达,使风俗淳美乎?抑衰敝乎?》者(参阅本志第十八期《圣伯甫评卢梭〈忏悔录〉》篇第四页),其持论与此实不谋而合也。托尔斯泰自其十五岁时,即熟读卢梭之著作。生平痛恨音乐,谓音乐能使人心醉,致失去其宁静之理性及与自然之谐合。托尔斯泰之宗旨,与老子及卢梭均近似,而大倡归依自然之说于近今之时。老子之言,有与托尔斯泰极相同者。如云:“乐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道德经》第三十五章。)此其言亦深可玩味也。
距今七十年前,托尔斯泰即讥斥进步之信仰为“当时之异说邪教”。盖托尔斯泰,亦如老子,眼见其时之世界破裂分崩,不可挽救,只余毫无根据之诸多散碎事物,失却精神之一贯;遂谓凡人欲自拯拔,必当与一己之内心精神时相交接,而自救其灵魂曰:“人生之责任为自救其灵魂。欲自救其灵魂,必当立身行事,效法上帝。欲立身行事效法上帝,先须绝去寻常生活之种种快乐然后可。”老子亦曰:“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道德经》第十二章。)其言若合符节也。是故老子与托尔斯泰,以及信从其说者,皆认定由分而合,由异而同之理。凡以思想所分析而成之诸多散碎事物,紊乱无纪者,由是返本还原,使复归于自然之精纯一致。惟此种“返于自然”之说,每流为泛神论。因之今世亦有泛神论之各派,互为号召。老子视道为合于宇宙,道乃先天帝而生,附于万物,无所不在。其立说适与孔子相反。老子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道德经》第二十一章。)此亦当注意也。
此种“返于自然”之说,其中固含有宗教之感情,而无实质。然如潘韦慈(Rudolf Pannwitz)等,则赞扬此说为集世界各种宗教之大成(Summa religionum mundi),欲奉为今日全世界之宗教,以确立根据,而救今时相对观念盛行、人心悲观失望之苦。潘氏之言曰:“卓哉老子之思想也!当今之时,吾欧洲之凡百礼教旧说,悉遭破坏。吾欧洲之人,譬如航海覆舟,舟中人众漂浮至岸。其地荒凉,绝无人迹。四顾愁惨,无以为生。乃当此际,忽得援救。人类前此创造留遗之宝藏,陆离璀璨,聚于一窟,今乃为吾人所寻获,有如特罗古城(参阅本志第十三期《希腊文学史》),静待发掘。于是吾人未来之眼界大为开拓。渺无涯际矣。”又曰:“尼采之书,可用为未来之宗教,至为完善,有识者当能见之。古东方老子之所倡者,乃全宇宙之宗教。尼采与老子殊相近似也。”〔见潘韦慈所撰《世界宗教论》(Weltreligion),载《精神文明与国民教育》杂志(Geisteskultur und Volksbildung)一九二一年七月八月号第一五五至一五六页。〕
此言诚过矣。潘韦慈氏心志虚浮,精神激躁,全不察历史之实迹,遂致见解谬误。其批评今世,实属过刻,以为全无是处,而不知处今放纵之世,持论行事,尤宜合度而有节制也。吾意凡信从老子之精深奇美之神秘主义而奉行之者,首当记省老子教人之言:“其出弥远,其知弥少。”(《道德经》第四十七章。)获益必不浅也。
夫欧洲之青年,醉心于东方之学说而大受其感化,此事实之昭昭不可掩者也。然而此种远寻旁骛,无非吾西方文明衰败、精神危乱之结果;故须返而求之于我,自知西方昔来之精神何在,而后东方之刺激教导,方为有价值也,而后方能免去青年思想浮浅之病,使毋假借东方古圣之说,以自掩其思想之幼稚矛盾也。(此段云云,我中国人之吸取西方文化者,亦可反用之以作指针。)历来各种文化,衰败之余,奄奄待毙,千钧一发,正望起死回生。何以适当此时,思想乃益趋矛盾,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之说,流行广被,势力日盛?(今日欧洲即如此,今日中国亦如此。)此问题关系重大,应细为研究。彼老子所生之时势即是如此,而老子亦喜用深奥两歧之言,既易发人深省,亦易使人误解。“正言若反”(《道德经》第七十八章),殆老子自道其立言之秘诀。然其说在当时及后世之流弊,乃从此生矣。〔按正言若反(Paradox),苏格拉底亦喜用之。然苏氏之用此,以破敌人之诡辩,犹孟子对齐宣王言好货好色不足为病也。耶稣亦常用此法以避人之攻击陷害。至其正式训教之时,则皆用正言。孔子常用正言,盖深知反言之害者,非不能为之也。庄子之流,几于全用反言。后世如晋贤之倡为清谈,歆慕庄老,多用反言。故可断曰:清谈不至亡国,反言必可亡国。降至今日,西洋如萧伯纳(Bernard Shaw)之流,专以反言媚世取名,卑不足道。而吾国吴稚晖等之反言,更下之尤下者矣。此事当俟另为文详论之。〕
确切言之,今日欧洲崇拜东方之人,虽皆倾心于老子,然孔子立说之价值及其势力,并未十分减损。著书立说者,若其目的不尽在解决今世理智之问题,而欲本于常识实证,重新造成平正通实之伦理观念,以为国民立身行事之规范,则其书必常引孔子之言。(按美国白璧德先生即属此类。)由此派作者观之,老子之神秘主义,理想虽深,不合实用。而老子之无政府主义,尤与人生实况相背戾,直可谓之毫无意识也。即在欧洲大战以前,恪守规矩之孔教徒辜鸿铭氏,其著作在德国已有深钜之影响。而潘韦慈氏(Pannwitz)著《欧洲文化之危机》(The Crisis in European Culture)一书,虽注重理论之问题,亦始终承认孔子所定之社会组织之原理,实甚安全切实而又开明。虽系为其时之中国说法,今人仍可遵照而仿行之也。又苟廷根(Göttingen)大学讷尔逊氏(Nelson)及其徒众,从事于政治思想者,竟搜辑辜鸿铭氏之论文,译成德文,而刊布之。辜氏文中大旨,正如二百年前之人之所为(详下),力劝欧洲人实行孔子之教,正名务本,藉可取得确实详明之世界观,而后政治上之纷争扰攘,或可免也。
请更简括言之,今日欧洲人研究东方圣贤之学说者,约可分为二派:其一为无理性的,崇奉老子。其二为有理性的,崇奉孔子。按照现今智识思想之趋势,则前一派崇奉老子者,较为著名,后派知者较少,亦自然之理,无足深怪者也。今世青年之无理性的态度,与十八世纪哲学思想中之所谓开明运动(Enlightenment,一译启蒙运动)者,互有同异,颇可比较,当于后文略论之。
吾书之内容,将约略叙述十八世纪中,东方与西方之关系,尤注重其智识互换沟通之情形,以其为物质及形式之交通之根本也。次则叙次其变化之步骤,以见文化之交易,亦本于供给需求之原理。我有所缺,则始取之于彼,以资弥补。所缺之物既随时改变,所取者自亦刻刻不同也。
今日欧洲人之留心东方事者,颇不为少。此书之作,未始无益。惟其范围甚大,论述决不能详尽,即作者所搜集之材料,亦未全行收入,仅选其精要,简括叙述,以为研究中国与欧洲文化交通史者入门之助而已。
本文原载于1926年6月出版之《学衡》杂志第54期,作者为德国雷赫完(A. Reichwein),译者为吴宓,编者识语及注释亦为译者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