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喜爱荷兰的埃舍尔和比利时的玛格丽特。
他们的画作,埃舍尔的修道院楼梯,玛格丽特的黑色礼帽,总激起我对平静日常生活的警醒,生活中有条正在昂着头蜕皮的蛇,那是静静匍匐在日常生活中的宿命。埃舍尔的千鸟和玛格丽特打着伞的小职员,布满了画面,就好像日常生活中细小却不可阻挡的,簌簌而下的悲剧。
一动不动的寂静就是迎头一击,“别睡了”,宿命这么说。
你可走向未来或回到过去
在2023年的夏天,一个摄制组来拍摄我的一个小纪录片,导演说:“请你看一会书,让我拍一小段。”因此我又拿起了我的那本《哈扎尔辞典》,从2016年完成《捕梦之乡》之后,只有在拍摄《萨瓦流淌的方向》的2018年我又用过这本书一下。然后,它就被安放在巴尔干资料的那格书架上,再没被翻动过了。
录制的小红灯亮起,我才从硬壳套封里抽出《哈扎尔辞典》。书里有不少2013年我拿到这本新书就开始留下的笔记,重点段落的画线,2014年到2015年贴上的彩色tips(小贴士),露在书页外的部分居然褪色了,那是我给《捕梦之乡》的责任编辑做的翻拍标识,还有一部分是2018年拍摄时留给摄影师的标识:
“时间在一座城市里已经流逝,而在另一座城市里则刚刚开始,所以,你可在两座城市之间做穿越时间的旅行,你可走向未来或者回到过去。”
这个画线的段落仍让我心中一动。在现在这个新旧时代交替之时,也许这段帕维奇在1982年写下的段落,加上我在2014年的画线一起成了预言。那种凸显,就像埃舍尔画的那只放大镜,像玛格丽特画的绿苹果。
录制的小红灯无声地亮着,没有胶片滚动发出的沙沙声。
摄影师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我身后,我猜,他的镜头正推进到我翻开的书上。
小说里,马苏迪走进梦境大地时,他闻到一股臭味。
而我的梦乡带着一股希锡耶森林里初夏的椴树花香。修士在希锡耶修道院门外的林中空地上放了几只蜂箱,这是收集椴树蜜最好的地方,这里酿出的纯椴树蜜是愈合肠胃溃疡的好材料。
沉没在帕维奇的词语里
古希腊人说人不能再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而我就这样开始重读,很快就沉没在帕维奇的词语里。
书里提到了克里米亚,提到了克里米亚的赫尔松。是2022年2月爆发的俄乌冲突让我记住了赫尔松的,惨烈的战场景象在电视新闻里一晃而过。在17世纪的地理里,赫尔松是克里米亚公国的一部分。我只知道克里米亚公国在10世纪后有过哈扎尔人,21世纪时,我在网络上找到的穿天蓝色收腰长袍的克里米亚女人,就像所有逝去的事物那样美。
这是我在2015年写作《捕梦之乡》时忽略的地理。
书里提到了杜布罗夫尼克城的犹太区,犹太区的寨门,圣母大教堂,普利耶科街,石阶。
像触电了一样,我的双脚立刻感受到了2017年夏季石阶的光滑,它经历了无数双凉鞋底部的摩擦,已经光滑到很容易滑跤的地步。
我幸好穿着球鞋。
路过圣母大教堂,黄昏渐至,广场上站满了人,我走进教堂张了张望,里面原来荒废了。
那些犹太区弯弯曲曲的窄巷如今遍布餐馆。
跟餐馆里的人谈起上海虹口的犹太人隔都,因为我想要找一找当时保留着合罕和叶芙洛茜妮娅婚约的市政档案馆,我到达时是个黄昏,那里的两个大鼻子男人互相望了望,说:“市政档案馆应该关门了。”
伏在城堡围墙上,能看到蔚蓝的大海。伏在围墙上,还能看到城堡里长满石阶的街道,离开犹太区后,街道开始寂静下来,能看到一家窄窄的门面,是一家老式肉铺。
游人如织,他们路过我身边时落下的只言片语,让我明白他们都是来找美国电视连续剧《权力的游戏》里面的拍摄地点的。
我开始计算灵魂走了多少路
《哈扎尔辞典》是一本发表于1984年的南斯拉夫长篇小说。
“如果我们今生不能团圆”,叶芙洛茜妮娅夫人说道:“那么我们在来世或者来世的来世必将重逢。也许我们只是灵魂的根部,有朝一日将会发芽。”
2018年我在这段话下面,用蓝色细芯圆珠笔画了线,是我在贝城用得最顺手的细杆本地产圆珠笔。
“关机”,摄影师说。
我说:“让我读完这一小段。”
“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按另一种方式重逢。我告诉你怎么来辨认我。那时我将是个男性,可我的手依旧故我,每只手有两个大拇指,因此我的双手都可以是左手,也可以是右手。”
这段谈论的是恋人之间将要永别时,对来世重逢的约定。
杜布罗夫尼克的圣母升天大教堂附近也有光滑的石阶,在铺满石块的窄街上,我吃了一份烤鱼。
杜布罗夫尼克从记忆的波涛中冉冉升起,带着犹太窄巷的灯火和烤鱼的香味。合罕在梦里会说意大利语、拉丁语、塞尔维亚语,会用基督教徒的腔调唱歌。
旅行去安纳托利亚时,走上山岗去俯瞰下面狭长山谷时,马苏迪就来了,骑着一头做梦的骆驼。旅行去杜布罗夫尼克时,从犹太寨门的那条小巷下到斯特拉顿街上,看到一个男孩不停地在两米开外的街上起跑,然后直接蹬上街边的石头墙,直到从墙面上滑下来,站回到街面上。
这时候,合罕就来了,握着一把出鞘的马刀。
卢查里察街。斯特拉顿街。原来它们由卢扎广场连接着,钟楼从高处俯瞰下来,就像帕维奇卧室天花板上挂下来的吊灯。而合罕与叶芙洛茜妮娅夫人则用夏加尔小人的方式漂浮在钟楼之上。
永别时,叶芙洛茜妮娅说:“我们在来世或者来世的来世必将重逢。但是在此之前,我俩的灵魂必须走完命定他们要走的路程。”
我开始计算灵魂走了多少路。
它们来渡我去到捕梦之乡
录制的小红灯熄灭,结束拍摄。冷气充足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的地铁带我回了家,而我显然已不是两个小时前脱下人字拖时的我了。
我马上看出来,我的人字拖正首尾相对,躺在深棕色的竖条木地板上——正是《哈扎尔辞典》里用来间隔章节时,有时印上去的一对鱼的姿态。也很像玛格丽特画的绿苹果,那只不正常的苹果占据了整个房间,我在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的展览上看到了原作。
埃舍尔的僧侣戴着天主教神父的斗篷帽子,在不可能连接的石阶上列队行走。我在托斯卡纳的珀皮城堡里见到了埃舍尔曾写生的那个大石阶,它贴墙而建,经过二楼的古图书馆,去到三楼但丁写《神曲》时曾住过的房间。
寂静之中,日常生活中隐藏着的聚焦点被调整,宿命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将双脚插进人字拖,我眼前出现了自己的巴尔干10年漫游路线,原来它并不是一条线性的道路,而是帕维奇所描绘过的,捕梦者合罕与捕梦者马苏迪之间的穿梭与互文,以及无尽的杜布罗夫尼克的大海与安纳托利亚幽暗的洞穴教堂,圣母有着乌黑的大眼睛,摩拉瓦河谷里的那些圣母好像是她的孪生姐妹。
《哈扎尔辞典》此刻已变成一本汹涌着10年往事的书,随意翻开一页,都能奔腾出一条大河。
它奔腾的激流中能看到数不清的大马哈鱼,被命运驱使着,它们奋力游向要产卵的溪流,产下后代并死在那里。原先我跟我少年时代的伙伴约好,要到加拿大他家屋后的溪流去看从太平洋回流的伤痕累累的大马哈鱼,但2022年无法办理加拿大旅行签证,就错过了。
这本书的字里行间哗啦啦地奔涌着数不清的记忆大马哈鱼,它们鼓囊囊的腹部满是将要产下的卵。
2013年我开始带着这本书到爱琴海边上的以弗所,我第一次真正看见博朗科维奇老爷出使君士坦丁堡时住过的奥斯曼式客栈,土耳其人称这样带着个方院落的旅馆为汗。2014年到摩拉瓦河谷里寻找尼古拉耶修道院的原型,看到湿壁画时总是想起尼康·谢瓦斯特画出来的颜色。2015年开始写作《哈扎尔辞典》地理阅读笔记《捕梦之乡》,2017年开始拍摄电影《萨瓦流淌的方向》。在这以前,我习惯按照书里的故事去认识地理与人心,用自己的皮肤与黏膜,联通五感和七窍来感知,这是人类学研究的一种方式。小说里的句子就好像手电筒短促的光那样,照亮了通往巴尔干的幽暗岩壁。这次对南斯拉夫各地的深厚回忆,像鱼咬钩那样死死勾住小说里的词语。我想起我的向导,他向我说起关于南斯拉夫的时候,有时会像猫那样拱起整条脊背。这次当我重读到段落底下铺着的厚厚一层隐喻时,我感觉到自己背上的肌肉也紧紧地拉住脊柱——重读之时,我跟我在南斯拉夫的向导有了相似的身体语言。
“要是你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你就会发现今夜已经有人度过了你的白天和你未来的黑夜,他们在吃你明天的面包,还有个人在8年前为你服丧,或亲吻你未来的妻子,第三个人已经奄奄一息,气若游丝,这正是你将来临终之前的症状。”
接着我发现,在贝城的人们在1999年的初夏已经度过了我如今的白天和未来的黑夜,有个女人用联合国难民署发放的救济包里的糖做巧克力后,已经吃掉了我明天的巧克力。还有个住在贝尔格莱德多年的女人的儿子,在20多年前已为我服过丧,因为我也许也会如她那样死于医药匮乏。
我用浅黄色的tips标出有心得之处,其实是一条在夜里也非常清晰的小路:这次我不再被哈扎尔改宗的辩论迷惑,那些黄色tips标出的段落,正是关于哈扎尔人的原始宗教的故事,保护哈扎尔辞典的哈扎尔遗族。
比起三大宗教彼此的论辩,宗教对捕梦者和他们手里辞典残片的追杀,那才是殊死搏斗。
在2023年的一个夏夜,我躺着读书,为了方便,将一叠厚厚的浅黄色tips放在我锁骨下的一小片平坦的胸脯上。蓝色旧书的边缘重新参差不齐地夹满浅黄色的纸条,让我想起马苏迪用埃塞俄比亚咖啡汁抄写下来的纸片。它们来渡我去到捕梦之乡。
凡事都有时辰,该来的一定会来。不论你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吉他,还是一杆毛瑟枪。我这样想起了我的塞尔维亚向导说过的话。
380页上写着:“一个人托梦给茫茫人海里的另一个人的情况绝非独一无二,没有人的梦不是靠他人的存在来实现的。”
当然,在这页也贴上一张tips。
《哈扎尔辞典》
[塞尔维亚]米洛拉德·帕维奇 著
南山 戴骢 石枕川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栏目主编:顾学文 文字编辑:王一
来源:作者:陈丹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