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乐府创办人——涂涂,是一个做书的人,他住在大理和成都,“遇见那里的写作者并把他们的作品变成书的过程”让他觉得幸福。做过的书包括《诗人十四个》《秋园》《讲了一百万次的故事》《风落之光》《种子落在泥土里》等一百多种。

在2024年12月15日,TEDxChengdu在成都东郊记忆·东区超现场举办了2024年度大会,乐府文化创办人涂涂作为主讲人之一,聊了聊志业,道路,和真理。

大家好,我叫涂涂,是一个做书的人。小时候,我痴迷于书,现在,我是一个做了一百多种图书的编辑,我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超过40年,都是和书伴随在一起的。所以我不想用从事出版业这样的词汇来介绍自己,对我来说,做书,不仅仅是职业,它更是我作为一个人的志业。


我想用两个记忆中的时刻,作为志业这个词的注脚,它们都发生在我大概三四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已经看过了不少书,但还不是很懂一本书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家那时候住在棚户区,家里有一个堆杂物的小阁楼,有一天我在小阁楼的一个抽屉里,翻到了几本破破烂烂的书,我猜那是我爸爸青春时代的遗迹:一套毛选,一本电工手册,还有一本民国作家蒋光慈的文集。这些书我都看不懂,但打开蒋光慈文集,第一篇小说的名字却深深吸引了我,《少年漂泊者》,这几个字给了我一种道路和远方的感觉,并且从那天开始,就一直镌刻在我的记忆里。另一个时刻,是我在四川少儿出版社出版的一本小书,是的,三四年级的时候,我就懂得书是由出版社出版的,而且每个出版社出的书很不一样,我那时候很迷恋四川少儿出版社,因为它为孩子们出版了一套100多本的《小图书馆丛书》,我在里面的一本《中国古代笔记文选读》里面遇到了一个句子,“朝闻道,夕死可矣”,小小的我被这句话击中了,我至今都还记得当时那种浑身颤栗的感觉,从此我知道了世界上是存在着真理的,在生命的终点之前抵达真理,会是一种幸福。


图片来源于《但是还有书籍2》

中年之后,我开始做书,做着做着,我开始意识到,那些最吸引我的书,都与道路和真理有关,我也开始明白,所谓志业,就是抵达真理的道路,而做书,就是我的那条道路。我的一位好朋友,也是我的作者,黄菊,她是学历史地理的,她用了一句话来形容自己的志业,“沿路行走,直到自己成为道路”,我把她记录道路的文字结集编成了一套书,就叫《沿路行走》,这些文字记录了她问道的经历,也是她成为她自己的旅程。我做了很多这样的书,里面记录的是每一位作者,通过自己的道路去抵达或者尝试抵达真理的努力,或者说,“让我成为我”的过程,这些过程完全不同,但也正因为不同,才会绽放出不仅仅属于他们自己,也属于一个更伟大恒久传统的,人的力量。

我想把这些人,这些道路,这些力量,这些可能性,讲给你们,也讲给世界。


阿龙

第一个人叫阿龙,他住在大理,一个很破败的老院子里。阿龙的职业是画家,每天晚上,他踩着一双拖鞋,在大理的街头摆一个小摊,画画,一年四季都是如此。他画街市,画猫狗,画村庄里的老人,画院子里一颗小小的南瓜,画万物有灵,画万家灯火。上面这句话,是我为阿龙的书写的腰封文案。在大理曾经有现在也有很多类似生活方式的人,被认为是某种嬉皮士,但阿龙是不同的,他不需要以嬉皮来彰显自我,而是在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里,和万物和人间,发生关系。他穷,但是安宁,在精神上又有那么巨大的富足和稳定,最奇妙的是,他对画笔下的万物有一种特别的温柔,可能因为这温柔,他的画里面,有一种绝对的美。我为阿龙做了一本书,《每个晚上,我都在办画展》,希望在里面呈现出他的温柔,安宁和自足。这本书被评上了当年中国“最美的书”,但这本书似乎并没有给阿龙的生活带来任何的变化,他依然那样,简单的安宁。“一箪食,一瓢羹,回也不改其志”,我觉得孔子说颜回的话,用在阿龙身上特别合适。如果用世俗的标准看,他作为画家一点也不出名,有人可能会认为他是某种失败者,但在一个更长的时间尺度里,我想,阿龙是和陶渊明,梵高或者怀斯这些人站在一起的。我相信人类历史里肯定有无数的梵高,最终是否被看见和认同,那是命运的安排,但人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不需要命运。


何大草

第二个人叫何大草,他住在成都,是一位作家,纯粹的作家。在作家的身份前面加上纯粹两个字,是因为他几乎只和文学打交道,却几乎不和文学界打交道,这件事情并不容易。而更不容易的是,30年来,他不停地写,几乎每天都写,写了再放下,写了再放下,为的是寻找一种,语言的极境。我相信他找到了一些东西,通过放弃。

何大草用衰年变法,来形容自己六十岁前后的创作,这之前的作品,当然也还是爱和珍惜着的,但它们终归已经是身后的路。而身前的路是怎样的呢,何大草的小说《隐武者》里有一个句子:“麦子和炭火的味道,让入冬的空气新鲜、暖和。何炯焮咬着一管叶子烟,双手揉面,似在微笑。他眼角已带了风霜,脸颊有褶皱,不过,还算是一个年轻的锅盔匠。”我喜欢这个句子,麦子、炭火、烟、锅盔,共同构建出了一个温暖的小世界,冬天、风霜、褶皱,又暗示着暮年。生命的暮年也好,文明的暮年也罢,那些风霜和褶皱很重要,但又不重要,重要的是正因为这些风霜,人们不再年轻,不重要的事,衰年依然可以变法,一个人,依然可以“还算是年轻”。何大草喜欢写历史小说,他写了荆轲,李广,写了王维,李清照,最近又写了唐代的画圣吴道子,他写了他们临终的时刻,这些临终的时刻,构成了某种文明盛世寂灭的气息,然后,吴道子在一个卖肉夹馍的老头身上,看到了至圣先师孔子的样子,他据此创作了孔子的标准像,并一直流传到现在。我想,对何大草来说,这是来自时间的,微暗的火,因为这火,我们在冬天依然可以有微小的暖意,这火一直亮着,他是这一程的护火者。

我做了何大草四本书,《春山》《拳》《隐武者》《刀子和刀子》,还有四本书即将出版,《金桃》《大慈寺》《印红》《如梦令》,对于一个只和文学打交道的作家,做书人的责任,是让他的作品和读者发生关系,我相信,对于孤身探索文学极境的写作者来说,这同样也是一点小小的支持。


阿包

第三个人叫阿包,她住在贵州,是一个文盲。阿包是苗族人,在大山里长大,作为女孩子,她从小就不被允许读书。12岁那年,她自己上山采茶炒茶叶,卖得了两块钱,给自己交了一年的学费,读了小学一年级,但第二年开始,她赚的钱就需要贴补家用,不能再去上学了。阿包是80年代开始进城务工的初代农民工中的一员,是和我们社会进步甚至腾飞完全同时代的底层穷人中的一员,她因为超生被抄了家,出去找工作结果被拐卖到了河北农村,逃出来后又经历了收容遣送,她说自己在收容所最害怕的,是写不好自己的名字,可能就失去了回家的机会。这样一个可以说是在最底层的女性,通过做家政,做护工,让自己的两个女儿都读了大学,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夙愿。阿包的故事和乐府最著名的一本书,《秋园》有相似的地方,但《秋园》的作者杨本芬是一个天生的作家,阿包不是,她更像一个讲故事的人,要把自己作为故事,把那些悲苦和超越,讲给孩子们听,讲给全世界听。所以,她用微信里面的语音转文字功能,一段一段把自己的人生讲出来,再把那些文字抄录在笔记本上,用这种方法,写出了一本独一无二的书,就和她独一无二的生命一样。阿包的书名,就叫《阿包》,书的开头是苗族民歌,《伤心的歌》,阿包说,象我们这样卑微的生命,也许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但她既然来了,就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哪怕是遍体鳞伤的荆棘路,也可以走得高贵,有尊严。

阿包的书是挑战传统出版规则的,也的确曾经被出版社拒绝过,但我在读到书稿的第一天就觉得,这本书必须被出版。你们知道吗,从闰土到福贵,大地上的普通人始终是被看被写的,哪怕是被鲁迅这样的伟大作家书写。而阿包,她自己写了自己,这是一种当事者主权,这种主权,需要被尊重。


图片来源于《但是还有书籍2》

八年的做书生涯里,我做了40多位不同作者的第一本书,也就遇到了40多种不同的人生,40多条通往真理的道路。不知道是不是偶然,这里面的大部分作者,集中在大理和成都两个地方,而且,绝大部分在大理的作者,他们的道路是自己一个人走,有如僧侣,比如在雪山和雪山之间的乔阳,比如把爱情作为修行的宽宽;而在成都,更多作者的道路,似乎更具有社会性,有如火炬,比如在童年美术馆里为孩子们赋权的李杰,比如在老年照护和艺术疗愈领域实践着的全科医生胡冰霜。我想,一个人走也好,与众人同行也罢,通往真理的道路不同,但生命之光,是一样的。


2024做书市集《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展览

三年前,我初到成都,和作者吴为见面讨论她的书《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吴为是摄影艺术家,那时候刚刚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对于人生何去何从还没有答案。但是她拒绝了一所大学给出的教职,我问她,你是想当一个艺术家吗?吴为说不,“我只是想成为一个人”。我是一个做书的人,对我来说,做书的过程,让我有成为一个人的感觉,我也希望,我做出的那些书,对于一个人的独立和完整,能有一点小小的帮助。不久前,我做了一本我认为至关重要的书,叫做《学会关心》,这是一本反对标准化教育的书,我在这本书的腰封上写了两句话:在冷漠和对抗的时代,我们需要重新学会关心。学会关心,就是学会和这个世界发生链接。说到底,成为一个人,就是在既茫然又温暖的世界里,找到自己那个微茫又坚定的锚点。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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