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蕉与夫人金学仪

管领清芬五百年

——浅谈白蕉的写兰题款艺术

题款,是中国画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逐步完善起来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题,是对画命名或与之相关的文字叙述;款,是指作者的姓名。清代王概《芥子园画传》说:“元以前多不用款,或隐之石隙,恐书不精,有伤画局耳,至倪云林字法遒逸,或诗尾用跋,或跋后系诗,文衡山行款清整,沈石田笔法洒落,徐文长诗歌奇横,陈白阳题志精卓,每侵画位,翻多奇趣。”到了清代,特别是经过石涛的开拓,画上题款达到丰富万变、绚丽多姿的崭新境界。

近代白蕉(1907年—1969年),致力于书法,生前并无显赫的地位,死后却声誉隆起,被沙孟海先生评为“三百年来一人而已”。而他的画作,同样受人追捧,片纸是珍。白蕉写兰于近代画家中独具一格,唐云、邓散木、谢稚柳等书画大家都对其画推崇有加,沈禹钟更是直言:“白蕉工二王书法,画兰为当世第一。”他本人对写兰亦颇自负,画上常钤“兰王”一印。他有诗句云:“偶然挥洒何须讶,管领清芬五百年。”显示出他在写兰上的无比自信。

“管领清芬五百年”,能作此非常之语者,定为非常之人。本文试从白蕉的写兰题款中一窥他的文人风度和文化底蕴。


白蕉《兰吐幽香》

纸本设色 68cm x 30cm

一、白蕉写兰题款的内容

1.作诗抄录

会不会题诗,是文人画与匠人画最大的差别。齐白石谓“我诗第一,印第二,书第三,画第四”,白蕉也曾自评“诗第一,书第二,画第三”。白蕉自幼在父亲的督导下潜心学习诗文,师友长辈中如姚鹓雏、柳亚子等皆为诗家,白蕉还是近代以诗词著名的“南社”成员。白蕉的诗清新雅致,有宋人格。如:“素心花对素心人,相赏无言契性真。山谷水涯奇绝处,风枝雨叶尽精神。”“昼永春长事拨繁,为花写照一濡翰。由来不寄长安客,莫买焉支画牡丹。”白蕉画上的题句,绝大部分都是自作诗,也偶尔会借用抄录别人的诗题,其中既有古人如朱熹、项圣谟、陈道复、翁方纲等,也有与之同时代的郑孝胥、郭沫若的诗句,可见白蕉对于古今咏兰花的诗是用心关注过的。

2.记事打诨

清代方薰在《山静居画论》中说:“高情逸思,画之不足,题以发之。”题诗之外,白蕉大量的画上题记,都是即兴发挥,由兰及人、及事、及理,或庄或谐,无不妙趣横生。如:“藏好墨二三十锭,尽于一日,思之雪涕。粪翁索我写兰,一年无以应,乃贿以陈墨二锭,云可以作画。得之不胜喜悦,一日尽三五十纸,可谓豪兴不浅。”此则记录的是粪翁邓散木送他陈墨以求画兰之事。而在一幅画作上,则记录了他因雨不能出门,只能在家画画,听着楼外少女的笑声,不禁心回童年的天真景象:“秋晨天漏,至申未休。门外被水围不得出,咫尺吴越,良会遂阻。弄笔成此,则已云动雨散,闻楼外仕女涉水喧笑声矣。私忖少我三十年,必赤脚进后花园,不顾老人骂也。童年情境,恍如昨日。”在另一幅兰石图上,白蕉题道:“兴至为兰姑娘写照,并请石兄作伴。”大有宋代米颠之风。


白蕉《幽兰图》

纸本水墨 105cm x 33cm 1941年

3.抒情遣兴

白蕉生肖属羊,属羊的人多性情温和、外柔内刚而多愁善感,这点可从友人的回忆和白蕉的题记中得到印证。与朋友在一起时,白蕉活泼多趣,但独处时是另一番模样:“几寸管,数滴墨,伴我寂寞。”白蕉喜欢在画题中记录自己的心情,有愁闷,也有欢欣:“新得佳墨,情动神怡,与纸相发之顷,得此一品。”有时,也会写下自己的期许与无奈:“狠不易,对自己狠更不易。十纸撕其九,又弃其一,蕉年五十六,于此曰:‘我知勉夫。’”

4.心得感悟

白蕉的艺术天赋是非凡的,同时他又肯动思善悟,感性的外表下其实有着理性的头脑。这集中反映在题记中有许多心得感悟,见解独到,非从实践中不能得来。如:“作画写字,可在酒边,复宜在兴中,而必在天下重名之外始佳。”“眉山论书诗:‘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写兰柔道也,亦须具足四者。”


白蕉《兰竹磬石》

纸本水墨 101cm x 32cm 1942年

二、白蕉写兰题款的文体

1.诗骚体

兰花入诗,最早见于《诗经》,到屈原的《楚辞》后,兰成为君子高洁的化身,被后世所反复吟诵。白蕉在题款中也会偶拾屈子句,如“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但更会仿楚骚体自抒胸臆。如:“我写心兮,彼美人兮,莫谓我画师兮。”楚骚体适合表达一种忧郁缱绻的心绪,高古而神秘,无形中更加衬托了兰花的遗世独立。白蕉擅以诗题,他的题诗中,既有骚体诗,又有古风和近体诗,字数上则从四言、五言、六言到七言应有尽有,其中尤以七言绝句最多也最为擅长。

2.世说体

《世说新语》是南朝刘义庆写的一本记录魏晋人物言行举止的书,词语简约,意味隽永,是文言文中的经典著作。白蕉书学魏晋,其在行止上也仰慕魏晋风流,颇有名士风度。他的部分题款,有意模仿世说体风格,语简而意密,寄雅操于风神之外,寓妙理于嬉笑之中。如,或问:“写兰如何乃佳?”云间曰:“先来问佳。”曰:“既若能矣,于昔贤宜安从?”曰:“古人何所师?”曰:“何如得神?”曰:“行所无事。”此一则犹如问禅悟道,答非所问,全是心法,明显受了魏晋时期尚玄谈的影响。

3.笔记体

所谓笔记体,是指专学小品文一路的文字,记身边事、心中情,短小隽奇、活泼自由。陈巨来在《安持人物琐忆》中说:“白蕉文章‘似专学袁中郎一路者’,原是不错的。”心性通灵的白蕉显然非常喜欢这种文体,在题款中他将熟识的人随手写入,勾画出一个个温馨的生活场景,充满生活气息和浓浓的情味,颇可发人会心一笑。如:“阿翀年四岁,见余作画,辄急遽爬凳上,据桌一角,屏息旁睨。每曰:‘不像不像!’此幅亦经我阿翀鉴定,所谓不像者也。”


白蕉《盆兰图》

纸本水墨 67cm x 35cm

三、白蕉写兰题款的价值

1.完善画面的构图形式

潘天寿先生在谈到怎么题款时说:“或长行直下,使画面增长气息;或拦住画幅边缘,使布局紧凑;或补充虚空,使画面平衡;或弥补散漫,增加交插疏密的变化。”白蕉的写兰题款,有时是穷款,署个名号则已,更多的是长款,无不暗合潘先生的经验之谈。他最有特色的是复款,也就是一幅画上题两个甚至三个款,有诗,有记,遇上这种情况,白蕉会精心构划好块面形式,使其在大小、疏密、长短上错落有致。他的题款多用他擅长的小楷或行书书写,将之处理成长条形、三角形是常态,有时也会顺着长叶子的走势,写成半弧形或不规则形,侧边式、对角式、横贯式、纵排式、穿插式构图无不灵活运用,加上一些印章的点缀,显得非常和谐而雅致。

2.揭示独特的学习方法

白蕉写兰,最早始于“打灯取影”。 从金山小县搬入上海大城市后,白蕉没了大量养兰的条件,但经常会去公园赏兰。 他有时赏兰归来后会忆写所看到的兰花,有时则会对着眼前的兰花写生,如在一幅兰花上就直接题款“云间白蕉一日为老上海梅(注: 一种兰花品名)造像。 ”

白蕉在许多写兰题款上,分别提到过南宋的郑思肖(所南)、赵孟坚(子固),明代的文徵明(衡山、征仲),清代的朱耷(八大)、石涛(大涤、清湘)、郑燮(板桥)、罗聘(两峰)、陈逵(东桥),对于前贤他并不是完全拜倒,而是凭自己的眼力加以取舍融汇而成自家法。 从中可以看出,白蕉写兰,崇尚的是画面如郑思肖般的简洁,“以其少许胜人多许”; 格调上则追求八大、石涛般的“韵高”“气清”; 用笔上则膺服陈东桥“尽是笔刀”。 这里应当特别注意的是,白蕉不喜欢郑板桥(认为他有“习气”)而推崇名气小得多的陈逵(“有清一代第一流作者”),可见他的眼界之高和慧眼独具。


白蕉《石交》

纸本水墨 65cm x 29cm

白蕉写兰之法,一重观察写生,二重意会古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题款信息不可忽视: “写《黄庭》后忽想写兰,请与参之,可得消息。 ”这说明,白蕉写兰是与学书同时进行的。 另外,在题款中出现频率最多的是“酒”,如“酒酣写欧兰”,“画因有酒共离披”,“鹿床(戴熙)以画为饮,我以画醒酒。 ”看来,借酒助兴,也是白蕉写兰成功的重要因素。

3.留下宝贵的经验总结

首先,他强调常识的重要。 《课徒兰稿》八页是白蕉写兰的基础范本,详尽地呈现了兰花风晴雨露之姿俯仰向背之态的画法,每帧都附有题款说明,其中他说“写花都作尖瓣,是亦未知兰中贵品者”,只有经常养兰的人才能分辨兰花的品种,而不是按程式化去画。

其次,他有具体的技法指导。 如何撇叶云: “执高腕灵,掌虚指活,笔有轻生,力无不均。 四语自谓颇尽撇叶执运之秘。 ”如何点花云: “兰花点心……不可忽视。 宋元明清点法不同,明人尚多用宋元法,清人多作二三点,近人例作三点,不知变用,最为恶习可笑。 ”如何传神云: “势在不疾而速,则得笔; 时在不湿而润,则得墨。 欲在无意矜持,而姿态横生,则韵全。 ”

再次,他强调心态的调和和意气的酝酿。 “胆大心小,明离暗合,并不手脚忙乱。 ”“意在笔先者,不在临事。 临事之意,必然失势。 ”古人说的“怒写竹,喜写兰”在白蕉看来并不可取,他更强调以平和之气写兰。

可以说,散见于白蕉题款中的这些写兰经验之谈,是对历代兰花画法的传承和发展,于绘画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


白蕉《幽兰图》

纸本水墨 35cm x 45cm 1948年

白蕉的写兰题款,是一座巨大的信息库,研读过后,我们可以从中得其法,得其道,得其人。 可以给人以下三方面的启示:

一是生活即艺术,艺术即生活。白蕉一生的绘画题材以写兰为主,借助他画上的题款,我们可以读出鲜活的生活和时代的气息,说他是“把写兰当作日记”也不为过。 在题款上他有时有意地署上时事和日期,可见白蕉并不是一个只在书斋里自我作古的旧式文人。 他关心时事政治,积极拥抱新时代,投入新工作,唯其有健康阳光的心态,才能处处发现美,时时表现美,即使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式的点滴感触,他都能记诸笔下,让人感觉真实而亲切。


白蕉《在室传远香》

纸本水墨 99cm x 44cm 1957年

二是书画同源,写而非画。自宋元文人画兴起后,写意成为国画的主流。 赵孟頫的“书画同源论”为后世的书画同源树立了基本的准则和标杆。 白蕉对此自然奉为金箴,他说: “要兰竹写得好,先要字写得好,这倒是毫无疑义的。 ”白蕉的行书潇洒婉丽,非常适合写兰,从他的兰叶上,可以看出许多的行书笔意,那些提按翻转蓄势发力的动作,无不源于书法的功底。 在一幅画上他题道: “我写兰而人以为画。 ”可见他非常看中这个“写”字。

三是画外求画,艺如其人。陈师曾最早归结文人画的特质时,提出“人品、学问、才情、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以此标准衡量白蕉,他完全符合。白蕉博通文史,诗书画印四全,志性纯洁,虽负“狂名”,实则雅士风流。白蕉不是仅以艺传,更以人传,其人其艺是一个综合体,与古来所有真正的大书画家一样全面、丰富而鲜活,他的高超的综合艺术修养、大量的传闻逸事和广泛的艺术朋友圈,都注定了这是一个不应也不会被历史遗忘的重要人物。(作者系江西吉安美术馆副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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