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兵忠骨埋高原
冯正荣

唐代边塞诗人王昌龄曾写过一首《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首诗描绘了壮阔苍凉的边塞风光,表达了将士们誓死攻克敌军的决心和爱国情怀。没当我读到这首诗,总是想起西藏高原风雪交加、空气稀薄的自然环境;总是想起汽车兵驾驶军车在川藏线上车轮滚滚、尘土飞扬的壮观场面;总是想起汽车兵在川藏线上抗严寒、斗风雪、战塌方的感人情景;总是想起一个个在川藏线上牺牲战友的音容笑貌。



赵武川(前排左)牺牲前和战友合影。文中出现的战友赛克(后排左)、彭泸(后排右)

前段时间,我在《雪域老兵吧》发表了上下两篇《雅安是座“凯旋城”》的军旅回忆文章,在下篇文章里有个汽车第十八团从上世纪六十年代组建到本世纪初,三十多年在川藏线上牺牲官兵的名单,这个名单共124人,一个汽车团在和平时期没有打仗就牺牲了124人,相当于牺牲了一个连队的官兵啊!这个名单里有一些我非常熟悉的战友。当我拿到这个名单的时候,看到了“赵武川”三个字,我顿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心酸。这是我们连队的一名优秀士兵啊!在我当指导员的时候,他在执行高原运输任务途中,不幸在西藏拉萨因病牺牲了,年仅二十岁。赵武川的遗体安葬在了西藏拉萨烈士陵园,他和许许多多在川藏线上牺牲的汽车兵一样忠骨埋在了高原。

看着赵武川的名字,过去那些往事一件一件地涌上了我的心头。

那是1980年,我们连队从教导队(实际上是团里的司机训练队,当时称为教导队)分来了几个学员,其中有一个战士叫赵武川,他是1977年从四川省雅安市入伍的。这个小伙子高高的个子,白白的方盘脸,两只小眼睛炯炯有神,平时见到人总是面带微笑,和蔼可亲。小伙子很精干,连队打扫卫生、公差勤务他样样抢着干,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好印象。

赵武川的爸爸妈妈都是第三十七陆军医院的现役军人,爸爸是副院长,妈妈是五官科老资格的主治医生,他的家庭条件比较好。

由于他的家庭比较富裕,他有一部120的海鸥牌照相机,里面装的还是柯达彩色胶卷。那个时候柯达彩色胶卷刚刚进入中国市场,能照个彩色照片还是很新鲜的事儿。

那个年代个人很少有照相机,团部的照相机由新闻干事保管,团里的重大活动才能拿出来使用。

那时候的柯达彩色胶卷是很贵的,新兵四个月的津贴才能买一个胶卷,一个胶卷能照12张底片,而且照相的时候看不到照好没有,只有拿上底片到照相馆冲洗出来才能看到照好了没有,花费比较大。

赵武川给我说,他原来在汽车第二十团,学的是修理工,很少上高原,这个柯达彩色胶卷舍不得在内地用,准备上高原的时候拍雪景。

1981年3月,我们连队执行首趟高原运输任务的车队出发了,我们运送的是高原搭建板房的板材,目的地是西藏拉萨。

我们连队装货后的第一天住雅安兵站,那天到雅安兵站比较早。赵武川给我说,想请个假回家看看爸爸妈妈,在家里吃过晚饭就回来。

他的家在第三十七陆军医院,雅安兵站和第三十七陆军医院在同一条街上,相距不到两公里。

我说,你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回家就住一晚上吧!明天早晨七点半前到兵站吃饭,不要影响我们的车队出发。

赵武川向我敬了一个军礼说,谢谢指导员!他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第二天早晨七点多,赵武川已经在兵站车场擦车、摇车、发动车,做出车前的准备工作了。

那趟任务我们一路都很顺利,车队到四川省巴塘县休整一天。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我们连队的一些干部战士在巴塘兵站的车场聊天,我感觉要解大手,我说,谁的身上揣的有纸,赵武川马上说,我这里有。说着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小卷白颜色的纸递给了我。我说,这点纸怎么够。他说,指导员你把它拉开还是很长的。我拉开一看足足有两尺多长,随便够了。

那时候我们擦屁股用的是一种厚厚的黄灰色的草纸,一次买上一打,裁成方块使用。我这个当指导员的还没有用过这种白白的、软软的卫生纸。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档次比较高的卫生纸。赵武川的家庭条件好,他用的卫生纸都和我们不一样。

据时任我们连队一排长的孙存万回忆,那趟任务他担任收尾车,赵武川坐的车在东达山顶抛锚了,山上下着鹅毛大雪,他们冒着大雪修车,赵武川拿出照相机给他们留下了冒雪修车的珍贵镜头。赵武川还把照相机放在一个石头上,用自动快门和大家在雪地里照了一张合影照。

赵武川出生在内地,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雪,他高兴地在雪地里打了一个滚。大家看到他那个活泼可爱的样子,虽然艰苦,也乐在其中。

我们的车队一路西进,顺利到达西藏拉萨白定仓库下了货。

曾经在连队当过文书的赛克(1977年入伍的成都市人),在连队不仅工作表现好,而且有写日记的习惯,他多次搬家,当年的日记本仍然保存完好。在他的日记里记录了赵武川牺牲前后的许多事情。

根据赛克的日记记载,我们的车队顺利到达西藏拉萨白定兵站。第二天下货后,根据回运任务安排,连队的部分车辆到拉萨的几个地方单位装内调干部的包装箱。赵武川跟着一排长孙存万(1972年12月入伍的甘肃省民勤县人)带的几台车装包装箱,晚上回到白定兵站已经很晚了。



本文作者冯正荣(右)和文中出现的排长孙存万在西藏拉萨布达拉宫广场留影

第二天凌晨五点多,天还没亮,赵武川不停地呻吟,说胃疼的厉害。赛克叫醒了睡在旁边的战友彭泸(1978年12月入伍的四川省泸州市人),他俩一看,赵武川疼的在床铺上打滚。他俩一边给赵武川揉胸脯,一边安慰他,等天亮了送医院。

天刚蒙蒙亮,赛克给我说,赵武川的病很重,必须送医院治疗。我安排彭泸开车,和赛克一起把赵武川送到了兵站旁边的部队第三野战医院。

那天连队放假休息一天,连队安排大家逛拉萨城,赛克留在医院一直陪着赵武川。

按运行计划,车队第二天离开拉萨东返。晚上,我和彭泸等几个战友一起到第三野战医院看望赵武川,我们准备接赵武川出院跟车队一起回连队。

我们到医院一看,赵武川脸色煞白,疼痛一点没有减轻。我找来了主治医生和院领导,商量能不能出院跟车队东返。主治医生说,初步诊断为急性胃炎,但还不能完全确诊,现在出院路上可能有危险,建议继续住院观察。根据这种情况,我给赵武川交待,安心住院治疗,等身体完全康复后,到白定兵站看看,有回内地的车队搭车回来。另外,我们团下趟任务有跑拉萨的车队也会联系接你。在没有联系到回内地车队的时候不要出院。赵武川连连点头说是。

把赵武川住院治疗和出院怎么回内地的事都安排好后,我们的车队第二天从拉萨白定兵站东返了。

我们的车队一路抗严寒、斗风雪、战塌方,顺利到达四川雅安。雅安是川藏线汽车兵的凯旋城,安全到了雅安,我们连队就算凯旋而归,大家都很高兴。

那天上午我们安排大家在雅安挺进路的交通旅社洗了澡,同志们换上了干净衣服,高高兴兴地在车场里聊天,准备午饭后逛雅安城。

我忽然看到团里的北京牌小车开进了兵站大门。我想我们连队的这趟高原运输任务完成的很好,团领导来迎接我们了。

我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上前去,看到小车里坐的是副政委陈昌跃(1964年入伍的湖南省醴陵县人),他没有下车,招呼我上车有重要事情给我说。当时他表情严肃地对我说,你们连队的战士赵武川在拉萨西藏军区总医院病故了,他父母亲在第三十七陆军医院,我们马上到医院通知他的家人。

我当时一下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多好的一个战士啊!他才二十岁,兴高采烈地上了高原,在拉萨虽然生病了,我们在拉萨白定第三野战医院说好了,出院了搭车队的车回来,怎么能忽然和连队战友阴阳相隔呢!现实确实是这样。

我跟着陈副政委到了赵武川的家。陈副政委把赵武川病故的事告诉了他父母,他的母亲当时就抱头痛哭,她一边哭,一边给我们讲述赵武川上高原路过雅安回家的事。

她说,赵武川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当兵就在汽车第二十团,部队住在雅安,虽然离家很近,他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也不在家里住,走的时候我们只是送到家门口。

这次上高原路过雅安,他回来说,指导员批准叫他在家里住一晚上。那天早晨他要走,我说送他到医院大门口,他坚持不让我送,我不知道怎么神使鬼差地说,我最后送你一次。我还是坚持把他送到了医院大门口。

赵武川走后,我天天都在想“最后送你一次”那句话,我天天都在默默念叨,儿子不要在高原上出什么事。现在果然出事了,都怪我的那句话没有说好啊……呜呜,呜呜呜……她哭的撕心裂肺……

这只能说是一种巧合,赵武川在拉萨病故和这句话完全没有关系。

我们安慰了赵武川的父母,协商了去拉萨处理赵武川的后事,便离开了三十七医院。

车队回到连队后,团里通知连队派一名干部到拉萨处理赵武川后事。我安排副连长曾照新(1969年12月入伍的湖北省钟祥县现钟祥市人)坐飞机去拉萨处理此事。曾副连长和赵武川的四个姐姐一起坐飞机到拉萨西藏军区总医院,赵武川的遗体还在太平间。

据西藏军区总医院的医生说,赵武川在拉萨第三野战医院住院,一直没有确诊病因,于是转到了总医院, 经过一系列检查,最后确诊为坏死性胰腺炎,当我们打开腹腔一看,已经无法做手术了,就这样没有抢救过来。赵武川因病牺牲在他战斗过的西藏高原。

当时西藏没有火化设施,川藏线上牺牲的汽车兵都是就近安葬在当地烈士陵园。于是,赵武川也不能魂归故里,只能就近安葬在拉萨烈士陵园。就这样,赵武川再也没有回到生他养他的地方,和家里亲人千里相隔;再也没有回到火热的连队,和连队战友阴阳相隔。

按当时汽车部队的惯例,川藏线上牺牲了干部战士,连队都要开追悼会以寄托哀思。那天,赵武川同志追悼会在连队饭堂举行,我在追悼会上介绍了赵武川同志的生平事迹,号召全连官兵化悲痛为力量,出色完成高原运输任务,以实际行动告慰赵武川同志在天之灵。战士代表赛克在追悼会上讲了话。他回顾了和赵武川一起工作生活的点点滴滴,为失去了一位好战友悲痛万分,说着说着泪水夺眶而出,连队的许多战友也跟着流泪……

当年西藏不仅气候差,医疗条件也差,如果在内地,一个身强力壮的二十岁的小伙子,怎么能突然病逝呢!

赵武川同志病逝后,按有关规定评定为因公牺牲,赵武川的忠骨埋葬在了西藏高原,他和许许多多在川藏线上牺牲的战友永远守护着川藏线,他们的英灵保佑着川藏线汽车兵行车安全。

世上感情千万种,最深还是战友情。2020年秋天,我们连队有个1978年入伍的四川广安籍战士郭浩,他退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重走心心念念的川藏线,他想看看当年战斗过的川藏线、他想看看当年在川藏线上并肩战斗,在川藏线上牺牲了的战友。他自驾游到了拉萨,首先想到的不是参观名胜古迹、游览旅游景点,而是到拉萨烈士陵园祭奠连队战友赵武川。

他开车到了拉萨烈士陵园,看到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墓碑,到那里找赵武川呢?他找到烈士陵园门房值班的工作人员,说明来历后,工作人员很热情,拿出了陵园烈士登记簿,找出了赵武川的墓碑编号,按照编号在众多烈士墓当中找到了赵武川的墓碑。



现在西藏拉萨烈士陵园的赵武川同志之墓

郭浩看着赵武川的墓碑潸然泪下……他对着赵武川的墓碑三鞠躬后,含着泪说,拉萨离内地太远了,战友们不能经常来看你,我今天不是一个人来看你的,我代表的是连队一百多号战友来看你的……当年在连队的时候,我二十岁,你也二十岁,我在内地今年六十啦!你在拉萨还是二十岁,我们想念你啊……

当时郭浩还在赵武川的墓碑前拍了一段视频,郭浩把这段动情的视频发到连队微信群里,许多战友看了都留了泪……



战友郭浩退休后重走川藏线,在珠穆朗玛峰国家公园留影

那时候汽车兵跑川藏线犹如上战场,每趟运输任务就是一次战斗,在川藏线上翻车亡人或者因病牺牲是司空见惯的事。川藏兵站部从1955年成立以来,截止2004年,有1800多人受伤致残,663名官兵壮烈牺牲。663人是一个什么概念?相当于六个连队啊!和平时期,没有打仗,一个师级单位牺牲了六个连队的官兵,据说是我军和平时期牺牲官兵最多的一个师级单位。

那个年代,驻四川跑川藏线的汽车团有:汽车第十三团、汽车第十七团、汽车第十八团、汽车第二十团,汽车第二十七团,还有驻西藏跑川藏线的汽车第十六团和汽车独立营。由于当时川藏线道路险峻、汽车部队装备落后加之高原运输任务繁重,许多汽车兵为巩固西藏边防牺牲在了川藏线上。在川藏线上牺牲的汽车兵基本上都是就近安葬在当地的烈士陵园。可以这样说,川藏沿线的烈士陵园基本上都有汽车兵的墓碑。他们活着是光荣的川藏线汽车兵,牺牲了是忠诚的川藏线守护者。

那时候汽车兵在川藏线上牺牲了,有的家里亲人还上川藏线祭奠过,有的家里亲人从来没有上过川藏线,只有在远离川藏线的祖国各地默默地日夜思念着亲人……川藏线是一条“百米有险情、千米埋忠骨”的生死线。

“怕死不上川藏线,上川藏线就不怕死”。想想过去那个年代,英雄的川藏线汽车兵,为了巩固祖国的西藏边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常年累月地、无怨无悔地奔驰在“处处有险处处险,年年难上年年上”的川藏线上,吃苦不怕苦,苦中有作为,缺氧不缺斗志,缺氧不缺精神,以实际行动践行了“艰险多吓不倒,条件差难不倒,任务重压不倒”的川藏线精神。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连队的战友曾照新、孙存万、郭浩、赛克、杨军、彭泸、朱兴海等提供了有关信息,在此一并致谢!



作者冯正荣(右二)在连队会议室给退伍战士赠送纪念品。本文出现的副连长曾照新(右一)

(注:本文插图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冯正荣:甘肃省酒泉市人,1954年2月出生,1972年12月入伍,入伍后就成了川藏线上的一名汽车兵。曾任连队文书,营部书记,连队副指导员,指导员,副教导员,宣传股长,兵站站长,宣传科长,大站政委,干休所政委。曾四次荣立三等功。在部队退休后,一直在川藏兵站部机关帮助工作到2021年。


作者:冯正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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