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文学的难度无不体现在诗歌的难度。或许，当下的阅读太过浮躁与逐求利益，当一本横跨中西文化、古典与现代、神话文明与现代文明的诗集摆在面前，进入它的内部空间，势必需要费点周折。所谓的“周折”，是向内求索的曲折与必须。
著名作家张炜先生最新诗集《爱琴海日落：读〈尤利西斯〉》是一本读诗札记，以乔伊斯《尤利西斯》及与其相关的荷马史诗《奥德赛》为创作背景，用丰富的人文积淀和文学经验打通中西文明边界，灵活运用隐喻、双关、歧义等手法，呈现恢宏大气又斑斓迷人的精神气象。倘若说张炜的前两部长诗《不践约书》《铁与绸》尚属易读范畴，那么这部长诗自然设有高门槛，即对世界文学史的了解和洞察。它的艰深并不是故作高深，而是不可规约的文本敞开与语言把握，足可见诗人的“勇力”和“气力”。
按照世俗阅读划分，《尤利西斯》与《奥德赛》当列入现代人“天书”级别阅读，前者被称作“白天之书”，与《奥德赛》形成平行结构和互文的对应关系——奥德修斯离家远游，经过10年海上历险，最终幸运返乡，而《尤利西斯》中，神话中的奥德修斯变成了现代人、广告员利奥波德·布鲁姆，他在柏林大街上漫游。无疑，两者构成平行的对话关系，体现人类在当代世界的生存状态和真实境遇。
从结构上看，张炜的诗作共三个章节，对应《尤利西斯》三部分“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尤利西斯”，诗人所说“从碉楼出走的人”对应小说里的斯蒂芬，而诗中所写“用十八小时走完一条史诗长路”，指向《尤利西斯》写的1904年6月16日这一天十八个小时内，斯蒂芬、布卢姆、莫莉在柏林的日常生活。
“日不落那边的腥风苦雨可真难熬。”张炜以长诗致敬经典，同时也是一个悍勇的探险者的反叛之旅，不外乎两重精神内涵：身处数字时代，借用西方史诗彰显捍卫英雄主义的立场；与此同时，以漫游者的姿态回溯过往，观照当下。比起此前的诗作，这部长诗更能直击人性本质困境：乔伊斯以艰涩难懂甚至繁复得无以复加的文学表达，最核心的言说与吟咏，指向人类苦难的终极发问。所以，他的效仿不是机械重复，而是文本层面的延展与想象。然而，一百多年过去了，这种苍凉和不幸并没有多大改变，抑或说乔伊斯并没有走远，他就在我们日常生活的中间。如张炜所说，“文明的演进如同艺术本身，它难以线性发展，也不会简单地持续和进步，这当是人类的哀伤之源。”
诗集中有两个关键词：石头与蔷薇。“沉默的代名词是石头，貌似平凡/屑末化为恒河沙，所有的沙，包括/伤心无助的布卢姆和斯蒂芬。”张炜很多作品中都有“石头”的意象，意指面向随波逐流的顽韧抵抗，内蕴着一股“纯倔”的审美精神。在这首诗中，石头变身“千古不变的智者”，被风雨洗磨打击，在雷电下开裂破碎，他连用七个“无”字：“无声无息/无呻吟无抗议，无色无味无迹”，以无抵达有，强调“集大成者”的内敛与雄健。无独有偶，他还以“蔷薇”阐释勇气，“一个人受尽苦难，野心长成蔷薇/沿厚厚的宫墙攀爬，赶在春天怒放/小小的花束只为庭内那颗芳心。”历经十八小时的迁徙与漂泊，穿越风暴，咽下屈辱，受尽辛劳，抵达辽阔之地，是自己的内心，也是浩渺的远方。当然，“蔷薇”还暗喻着大地上的抒情色彩，“这里没有苍茫，却有野物纵横/只要有丛林，就有笼罩大文明。”字里行间，给人留下蔷薇色的浪漫怀想与精神遥思，每个现代人都能从中窥探到生存的困境。
怎么吟咏，就怎么生存；怎么生存，就怎么顽抗。我想，这是诗人所追求的精神日不落，何尝不是勇敢而无邪的进击，向着大地腹地，向着人性渊薮。正如张炜的诗学观：“诗对于我，是人世间最不可思议的绝妙之物，是凝聚了最多智慧和能量的一种工作，是一些独特的人生在尽情倾诉，是以内部通用的方式说话和歌唱……每一句好诗都是使用了成吨大文学矿藏冶炼出来的精华，是人类不可言喻的声音和记忆，是收在个人口袋里的闪电，是压抑在胸廓里的滔天大浪，是连死亡都不能止息的歌哭叫喊。”所以，长诗用连绵而不竭的思想传达当下对过去、东方对西方、古典对永恒的遥望。最难能可贵的是诗作横跨东西文化，又把视角由远及近拉至眼前，既构建出多声部的旋律，也摇曳出文明的思考，给予现代人以严肃而深沉的启示——在黑暗里走遍大地，又将在黑暗里走向黎明。
所有的书写都归于对生命的注释。张炜“诗歌三部曲”可以视作诗性创作的提纯与注脚，自带半岛气质和儒学底色，又具有开阔性与哲理性，一部比一部深邃与果敢，也一步步跋涉到大地深处，发出铮铮在耳的时代之问，那就是面对坚如磐石的生存状态，如何积蓄足够的勇气与智谋，把“捆得又牢又坚”的数字锁链砸破？又该如何从过去和当下走向更加艰难的未来呢？诗人以自己“在路上”的觉醒与探险，替代我们“走在了前边”，背负人性的拷问，我们所能做的除了远离诱惑，更多的是心灵的回归。与乔伊斯一样，沿着古典的小径踽踽独行，哪怕前有断头路、后有虎狼追，也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毕竟人生一场本身就是游戏，有多危险就会有多刺激。这是一个悍勇者的必经之路，亦是生命本来的富丽与神圣。
（本文作者为济南80后青年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