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新
况味是一种将不同感觉互相沟通、交错,彼此挪移、转换的心路历程,有点像刀郎《花妖》曲调的悲凉,难怪欧阳修的《秋声赋》会由草木经秋而摧败零落,写到因人事忧劳而使身心受到戕残,由自然界转到社会人生。
人生在世,五味杂陈。每次读散文《秋天的怀念》,我总会从作者史铁生对已故母亲的眷恋想到知青岁月里我的母亲。
在我初一才读了两个月,16岁便离家去插队落户之后,母亲以给予我无限的母爱来加以补偿。那条蜿蜒十里、通往曾消磨我韶华、赋予我沧桑的偏僻乡村的黄土羊肠小道上,母亲手提肩扛着我的生活必需品——霉干菜、咸肉、咸鸭蛋……不知步履蹒跚地往返了多少次,以至于我今天一瞧见黄土,母亲那瘦小的身影就浮现在眼前。
昏黄的视觉底子,暮秋时节,白天艳阳高照,夜间清凉干燥,呜呜的山风声,催人泪下而感叹人间亲情的弥足珍贵。这种影像注定要伴随我到老,直至精神与肉体消亡才会消失。
每次看到父亲遗留的手迹,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老屋,这种情绪比清明时节想到老屋更有况味。
儿时的家占地数亩,有平房、有楼阁,有竹园、有菜地,有池塘、有树林,地处杭州保俶路中段的右边。其中最有趣味的,当数竹园与池塘。池塘其实是西湖汛期防水所形成的一条流经老屋东面的小河,对于宅院来说,是古典园林建筑中常用的“借景”。
初秋时期,池塘里常有黄鳝在离水面一二厘米处呼吸透气,尾朝下、头朝上不停地冒泡,稍远点看很像一根竹管子直插在水中,走近了才能发现那一张一翕的嘴。一次,二哥用夹煤球的火钳一下子夹住一条,不过最后还是放了生,大概不忍心看它那痛苦挣扎的样子吧。
老屋在我的心目中其实是一份念想。在我上山下乡的那些日子里,尽管有时精神颓唐,但一看到套着家书的信封下方熟悉的父亲的字迹“杭州保俶路54号之乙”,心里就充满了勇气与希望,因为在不远的远方“居者有其屋”。
每次整理书橱,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桃园。我有一本微微泛黄、封皮破旧的自装《古文观止》,在五光十色的书堆里形秽得像个“乞丐”。然而,看见它,心中便会情不自禁地荡起一阵阵感情的涟漪。那书不寻常,半个多世纪前,我在富春江畔一个盛产水蜜桃的果乡插队,只身住一间小屋。单调的生产劳动、低层次的文化娱乐,使我愈感孤独。
果乡有一片黑黝黝的桃林。仲秋时节,降雨和湿度逐渐下降,天气开始凉爽,当桃枝间星星点点缀满的毛茸茸小桃长到鸭蛋大后,果农们就用纸袋把寄托着他们油盐酱醋希望的桃子逐个精心包裹起来。
一次工间休息,我突然在一个桃袋上发现了《封神演义》的精彩片断,读着读着竟忘了上工。从这天开始,晚上我常偷偷溜进果园,打着手电去找“书”。看到喜欢的纸袋便拿下来,到屋里就着烛光装订成册。桃园偷“书”是件充满险趣和隐匿着忏悔的事。
记得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思书心切,照旧摸进园子,可手刚触到树杈,便觉得不对劲,怎么凉丝丝、滑滋滋的?待拧亮小手电,不禁浑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原来一条树上栖息的火赤链蛇正从我的指隙间向外爬!
“窃”书这营生可不怎么好干,为了消除良心上的不安,我常常找个借口把家中捎来的咸肉、咸蛋送给老实忠厚的乡民们吃,自己以一把干菜、一撮盐、一瓢酱油佐饭。
花了几年的心血,我居然七拼八凑地装订了大半本《古文观止》,还有些半本或仅几页的《论语正义》《镜花缘》等。
夜深人静,凭借小屋昏暗的烛光,细读那些偷来的“书”时,我就格外珍惜。半本《古文观止》,写了眉批、旁批,又写总批,一个个都是方正的蝇头小楷,直到半本书烂熟于胸。
这些“破”书不仅支撑着我度过了那些艰难的岁月,还在读师范的日子里给予我时间的警示,毕业后分配到杭州学军中学教语文的时间里给予我“初心”的鼓舞。
其实,人生世上如岁月之有四时,只是没有周而复始。尽管《花妖》里多少有点刀郎自己生活的影子,有点对故人的深切怀念,但时光不会慢些走,不会容你再叙叙旧。
如今我已到人生的最后季节,赋闲在家而衣食无忧之余,每当黄昏,想象着林语堂那美妙的生活意境:“一人独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烟头白灰之下露出红光,微微透露出暖气,心头的情绪便跟着那蓝烟缭绕而上,一样的轻松,一样的自由。不转眼,缭烟变成缕缕的细丝,慢慢不见了,而那霎时,心上的情绪也跟着消沉于大千世界。”
有人说,一个人最愚蠢的行为,就是让自己太执着于飘逝的过去,想象于遥远的未来。窃以为,人是无法像锂电池那样消除记忆的。在渐行渐远的时光里整理过去是一种必需的正视,否则当下便是个“弃儿”;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中展望未来是一种必要的希望,否则当下便是个“孤儿”;在脚踏实地的日子里珍惜当下是一种必需的智慧,否则当下便是条“鸿沟”或曰“天堑”。
倘若没有当下,那么过去将格式化,未来充其量南柯一梦也!
(本文作者为知名杂文家、语文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