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文化学者赵珩谈长江三鲜。 编辑 陆林汉(03:21)
奔腾的长江,出青藏高原,穿高山峡谷,过峻岭险滩,经江南水乡,最后从上海而入海,海纳百川,成其宏阔。文化如水,浸润无声;文明如潮,江声浩荡。
澎湃新闻联动长江经济带和长江沿线共13省(区、市)主要媒体,陆续推出“文化中国行|长江之歌”之《溯江而上》专题,从长江下游溯江而上,对长江沿岸的文化遗址、博物馆、美术馆、山水诗文、非遗、美食等进行报道。本文为“溯江散记”系列,所记为长江三鲜中的河豚、鲥鱼、刀鱼及其相关的饮食文化。
澎湃《文化中国行“溯江散记”》海报 点击二维码可进
扬中河豚札记
扬子江间颇多江鲜,其中,自带神秘光环而又让人爱恨交加的,大概莫过于河豚——概因河豚剧毒且味极鲜美,而有“拼死吃河豚”之谚。然而,这都已经成为历史了,如今,在四围被江水环绕的扬中岛,提及食河豚,似乎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儿,也不再有那么多提心吊胆、心惊肉跳了。
长江禁捕期十年,市场上真正的野生河豚几乎绝迹,现在所食河豚,不再是清明桃花流水时节的“应时而食”,规模化人工养殖与改良鱼饲料,使得毒性大为降低,且厨师去毒手段又愈加进化与细腻。据当地人言,扬中十多年来再没有一起发生因食河豚中毒事件——河豚吃死人,于是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从食物安全的角度看,这当然是好事。
然而,细想一下,却又让人不无怅然,河豚无毒,或少毒,还是真正的长江河豚吗?
河豚有毒,方是正常,方是天然,方是原生态。
如今的扬中,仅河豚的人工养殖面积达2000多亩,年出产数量达到数百万尾,河豚节消费即可达数十万尾——此河豚当然已非彼河豚矣!
大毒方有大美。
河豚
据说品尝河豚的至高境界其实是略带微毒,食毕上下有粘连感,且嘴唇微麻,头部略晕,身心恍惚,介于微毒又非毒之间,精神上的提心吊胆与口腹间的欲罢不能兼而有之,方称完美,方称至味。
或许,品尝河豚的历史,剧毒和美味,危险与口福,正是一部关于诱惑与禁忌,以及突破诱惑与禁忌的历史。
录一段二十多年前在扬州江滨食河豚的的文字,读之渐行渐远,已成往事:
那天应友人之邀专程去江滨一家饭店吃河豚,那是一家叫作天地酒店的饭店,厨师事先尝过,河豚烧得是真好,是用黄花菜的嫩头儿衬的底,油油的嫩绿上卧着黑而圆的河豚(只有正宗的野生河豚才可以用黄花菜相配的,家养的河豚只配与肉笋共烧),到底忍不住受了这勾引,破天荒地吃了好几筷子——可能是打了预防针的缘故,一颗心到底放下了,于是那几口感觉也就分外的鲜美,肥、细、嫩,都感觉到了,河豚吃完了,余味仍自不绝如缕,口中又鲜又绵,最后竟如老食客一般舀起汤汁泡饭——这顿特色宴席给我印象也是最深的。但也就在三天前,却听说那个饭店出了事,有十多个人在那里吃河豚,最后竟都去了医院,有一个还生死未卜,回来和家人说起这事,心里不由又战战惊惊——躺在沙发上我捂着胸口直拍, “命大福大……”
甲辰初冬应容翁徐俊之邀与赵珩、水公、大王等同行扬中,老饕珩公言:过去食河豚,每人面前须放一枚铜钱币,意即自己自愿吃,与主人无关,因其有风险也。
饮食文化学者赵珩速写像。 顾村言 图
此次扬中之行,食河豚两次,一红烧,一白汁,当然再未放过一枚铜币——也没有铜币,甚至,纸币都没有了,或者,各自把手机的付款码打开放在桌上,倒也不失当代食河豚新风?
若真有此新风,惟同行的大王不需打开支付码,因为面对河豚的诱惑,他一直毅然决然,坚决不动筷子,定力可见。
主客皆知,此河豚早非历史烟云里的长江河豚,河豚身上的光环早已消逝不再,大王不动筷子,却并非如此,他的理由却平常得很:“从来不吃没有吃过的东西。”
想想也是,其实平常之物即足供口腹,人生何必要面对那么多的诱惑与不可知?
徐俊导览扬中博物馆
扬中之行,容翁精心安排,得访无人岛雷公岛,印象尤深者,却是车窗外一掠而过的江畔苇丛,萧瑟一片,映着旷远的长江,大片留白,纯然的水墨,真可洗眼。
得尝雷公岛土菜:土鸡、土羊、土鹅,以及青菜、水芹、玉米、花生等,还有后来众人争购的雷公岛大米,皆平常之物,然而其味之佳,又皆妙不可言,可遇而不可求,即便老饕如珩公,亦大赞之。
其实,平常之物更存真味,又何输河豚?!
雷公岛江畔
对于地处扬子江中的扬中岛民来说,数百年来,河豚其实仍只是应时而食的平常食物。
扬中博物馆的展品与文献记载着这里的江畔,家家烧河豚,村村有高手,靠水吃水,摸索了一整食河豚去毒素的秘籍,“掸尘扫灶烧河豚”、“拼洗吃河豚”、“数数杀河豚”或熬肝油提鲜,或水煮乳成,或小䦆闷煮,或铁锅煨成……
——对比在日本东京吃过的河豚刺身,华美灿烂,如梦如幻,总感觉隔膜得很,其实向往的倒是柴火老灶铁锅烧河豚的乡野质朴烧法,却一直无缘得见,无缘得尝,直为憾事。
(5)
河豚几乎成了扬中的代言形象。
扬中西沙岛上建有一个河豚形状的塔楼,被称为河豚塔,是当地的地标,耗资颇巨,设计为一条金光灿灿、跃出水面的巨型大河豚;扬中街头,公交站台,河豚形象更是触目皆是,有的如气泡一般,乍看萌萌的——然而这其实是河豚鱼生气发怒时的样子。
河豚一感受被侵犯就鼓气发怒,故气泡鱼亦是其别名之一,古代除以鯸、鲀名之,也有嗔鱼之名,嗔者,怒者,北宋张咏有《鯸鮧鱼赋》,记有“太平甲申岁,余知邑罢归,浮江而北。有若覆瓯者漾于中流,移晷不灭。舟人曰:‘此嗔鱼也。触物即怒,多为鸱鸟所食’……偶物一触,厥怒四起。膨欲裂腹,不顾天地,浮于水上,半日未已”。
宋代沈括在《补笔谈》中,记有宋代因河豚嗔怒而“触栅”捕捞法:“截流为栅,待群鱼大下之时,小拔去栅,使随流而下,日暮猥至,自相排整。或触栅则怒,而腹鼓,浮于水上,渔人乃接取之。”
河豚生性胆小而贪婪,且又易嗔,易痴,想起佛家称贪嗔痴为三毒,使人沉沦于生死轮回,是为恶根源。
河豚之毒,对应贪嗔痴,其来有自乎?
(6)
南宋温州人陈傅良曾作《戒河豚赋》,当然不是没有道理:“余叔氏食河豚以死,余甚悲其能杀人。吾邦人嗜之尤切他鱼,余尝怪问焉,曰:‘以其柔滑且甘也。呜呼!天下之以柔且甘杀人者,不有大于河豚者哉!”
但对比东坡的态度,到底少了些人生的趣味与旷达处——对河豚之味,东坡有“直那一死”之说,这大概是“拼死吃河豚”的缘起:“子瞻在资善堂,尝与人谈河豚之美者,云:‘也直那一死。’其美可知。”(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
烹制河豚的方法颇多,其中,红烧、白汁是扬中、江阴、靖江一带常见的做法。
红烧法,色泽红亮,味鲜甜,肥而不腻、口感嫩滑,味道醇厚而富有层次。
白汁法,肉极细嫩,汤汁浓郁,白皙若乳,别有鲜美处。
无论红烧还是白汁,对于真正的野生河豚,最高的礼遇其实是秧草烧河豚,最时鲜清新的春蔬,衬着河豚的丰腴,真鲜美不可方物。
秧草烧河豚 扬中博物馆 图
然而考之典籍,宋人笔记中,烹制河豚,蒌蒿、荻芽却是必备的辅料,宋代《倦游杂录》载:“暮春柳花飞,此鱼大肥,江淮人以为时珍,更相赠遗,脔其肉,杂蒌蒿、荻芽,瀹而为羹”。怪不得东坡诗句因“蒌蒿满地芦芽短”而叹“正是河豚欲上时”——然而,这样的古法在当下似已不存。
(7)
以河豚二字入诗,似乎始见于宋代。
最有名的,当然是东坡的《惠崇春江晚景》,作诗如画,其实是虚写河豚,至于实写河豚,倒是梅尧臣的《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可见梅公真是老饕,“梅河豚”之名并不虚传: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
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
其状已可怪,其毒亦莫加。
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
庖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铘。
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
持问南方人,党护复矜誇。
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
首句“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与东坡的诗句一样,其实道明了对河豚的“应时而食”,杨花飞时,江南春里,好食河豚。
欧阳修《六一诗话》对此评有:“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堪称绝唱。”
甲辰冬月,三柳书屋
“于今绝矣”说鲥鱼
/顾村言
很多东西都不见了。
比如,真正的长江鲥鱼——七八年前,吃鲥鱼在京口与扬州之间似乎还不是什么难事,然而现在恰如一千多年前嵇中散所弹《广陵散》一般,“于今绝矣!”
板桥曾有诗云:
“扬州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
分付厨人休斫尽,清光留此照摊书。”
板桥诗词中出现的吃物,似乎一直是家常居多,这也说明彼时鲥鱼是扬州一带常见的鱼类——从《扬州竹枝词》似也可见一斑,翻开《扬州竹枝词》是很难不注意到“鲥鱼”二字的,比如,“小东门外市声哗,走遍长街日已斜,樱笋鲥鱼都卖过, 一声声喊大西瓜。”,这是清代诗人臧谷写的,极是生动,想象自己过去在扬州路过小东门的经历,这样的市声几乎触手可及;还有郭士璟的:“约指樱桃熟始回,蜀岗一上一徘徊,为甚郎桃丝网去,鲥鱼不见江边来。”话说得很是俏皮,然而都可以证明春夏之际扬州一带鲥鱼的多而繁;清代对“扬州八怪”一直支持的大盐商马曰琯曾有雅集品鲥,据说当时有“佼味河豚媲”、“海鲜来四月”、“煮宜加荻笋”、“和不用茼蒿”等联句——我怀疑板桥或许也是参加过这一活动的。
群鱼图(局部)。顾村言
一江之隔的镇江当时同样如此——两地本来便是共有一片大江,当地有“焦山庙里吃鲥鱼”的民谚,金山焦山之下,其实都是出产鲥鱼的绝佳之地,清代张葆光回忆京口时有诗称:“金山旅泊忆前年,起网兴者雪色鲜。细雨独沽京口酒,出庭新到枇杷船。”
鲥鱼其实生长在海中,农历四五月间洄流长江产卵,色白如银,由于每年洄游,如候鸟一般,故亦称为“时鱼”,据说游入江中的鲥鱼不吃食物,全靠消耗体内积蓄的脂肪,行至镇江扬州一带的扬子江面,最是鲜肥,而若再往上,由于脂肪消耗过多,味道要差上不少,明代陆容在《菽园杂记》中称“时鱼为吴人所珍,而江西人以为瘟鱼,不食”——我专门问过一位江西的同事,他居然压根就不知“瘟鱼”为何物,算是白问!鲥鱼当然不是瘟鱼,但若明白鲥鱼沿江上游而脂肪耗尽的道理,对于江西人不食鲥鱼也应当是可以理解的。
鲥鱼脂肪,一半在其鳞片之下,故制作鲥鱼并不去鳞,清蒸熟后,鳞片半已溶化,油脂则渗入肉中,极其腴美。《调鼎集》称其“性爱鳞,一与网值,帖然不动,护其鳞也。起水即死,性最急也。”这些话说得很有意思,也很形象,然而其实是有依据的。
既然出水即死,那么吃鲥鱼当然以在江中食用为最佳了——就像现在上海人吃螃蟹讲究的要跑到阳澄湖中一般,明清乃至民国时期,吃鲥鱼者,讲究些的还是要泛舟江心——时令当然以清明前后为佳,在江边现捕现吃,那鲥鱼也被称为“出水船鲥”,吃完后,面对江上清风,观涛品茗,那样的生活是没有理由不让人神往的——当然,也仅此而已,事实上,我倒想着跟在渔夫后面,看他们利索地捕鱼,需要的话帮上一把,然后一起坐下喝杯小酒,渔夫若有兴致做上一条,那就顺便尝几口——但这也仅仅是想象而已。
虽说江西人看不上鲥鱼,然而皇帝佬儿对此却青眼有加,以至于上演了一出与“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相差无几的事情,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载有:“鲥出江东,今江中皆有,而江东独盛,故应天府以充御贡。”至少说从明代“鲥贡”即已开始,但这种出水便死的尤物要送入宫廷中,且让“御口”食得开心,自然是极难的——然而地方官有办法,他们把出水的鲥鱼用窖冰冻起来,以快船沿京杭运河或以干脆以飞骑“速递”,总之哪样“以供上御”快,便用哪种方法,据说三千里路程,若是飞骑,需动用千匹快马,日夜奔送,二十二个时辰内也即到达,所谓“白日风尘驰驿骑,炎天冰雪护江船”,这当然是劳民伤财之举!然而这与新鲜的鲥鱼到底是有差别的——也不过聊胜于无,想想那些居于京城的皇帝也甚是可怜,为了品个鲜味,如此兴师动众,且落下骂名,况且送到的鲥鱼也不见得有多新鲜,或者就是臭的,唐鲁孙先生就曾在一篇文中述及徐世昌做北洋政府总统时,其贴身近侍吃鲥鱼觉鱼肉糟败不如家乡熬鱼贴锅子的笑话——就吃鲥鱼来说,天子还真不如渔樵江渚者。
清蒸鲥鱼
鲥鱼吃法以清蒸居多,我在靖江吃过一次即是此法,鱼约尺长,鳞片凝脂一般,鱼身中间斜切数刀,嵌有薄而红的火腿片、笋片等,再点缀几朵香菇,撒几茎嫩葱,清妙可人——先吃的当然是带鳞片的肉,夹一块,鳞片入口果然鲜美,一嚼即化,鱼肉印象倒不算深,惟记得刺确实较多;另一次在扬州吃的有些象红烧,因为上桌为深黄色,伴以嫩蚕豆,不知是不是如东坡所云的“芽姜紫醋炙鲥鱼”,服务员只端上桌让我们看了看,便撤下分在各人的碟子里,一人一小块,据云一小块约值百元之多,然而味道似不及靖江清蒸法。
回头想想,在靖江吃鲥鱼时靖江尚属扬州,距今已是八九光阴,那时可能是有真正的江鲥的,而在扬州所吃鲥鱼却在一两年前,虽云鲥鱼,显然已非真正的江鲥,而是养殖的鲥鱼,如今江鲥万金亦难求得——因为绝迹了!
这当然不是滥捕滥捞的因素,明清两代,捕鲥鱼并不比现在少,真正少的原因是长江上的大坝,那些人类的所谓杰作让鲥鱼永远无法回到那生它养它的故乡,它们再也无法按时回到故乡产卵繁衍。
有一段新闻文字,极是触目惊心:“当年葛洲坝建成时,由于阻断了中华鲟上溯产卵通道,中华鲟成群跃起,在坝体上撞得头破血流,场面极其惨烈;青海湖周围由于拦河筑坝,入湖水量减少,结果成千上万鳇鱼死在洄游的路上,甚至形成了一条百米长、半米厚的鱼尸带……每建一坝,首当其冲受到危害的就是这些鱼类。”
这是可以让人流泪的——长江之中还有另一个规模空前的大坝,两三年前所谓的“截断巫山云雨”豪言尤在耳畔,这当然是壮举,然而其对鱼类的影响呢?鱼和人一样需要故里,然而,它们却回不去了——那些人类的杰作让鲥鱼永远无法回到故乡,永远无法在童年的故乡生儿育女,故乡只会是在它们心中的一个永远的梦想,或者泡沫,而那些泡沫只能在人类的文字里见证一二。
他们只能在海里,无奈地被称作鲞鱼。没有了一年一度的洄游,它们当然不再是按时而动的时鱼——鲥鱼已死。
多年前有一句话颇为流行——“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从某一角度而言,这是实话。若真像鲥鱼一样,当故乡真正“沦陷”后,我们可以依赖的精神家园也就永远消逝不见——当这一切真正发生时,当每个人都回不去时,我们又能走向哪里呢?我们的存在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实在是很严重的问题。
2005年1月23日于海上
瓜洲深港觅刀鱼
关于长江之鲜,记录清代扬州风土人物颇详的《扬州画舫录》曾有“三江营出鲥鱼,瓜洲深港出刀鱼”之说,三江营在江都,是淮河入江之处,那里的鲥鱼已经绝迹了,然而每到三四月间,瓜洲沿线江面,总有一些不多的刀鱼顽强地从大海深处洄流至此处——在这片江面宽阔、虫藻麇集的地方稍事停留、休整,再溯源而上。
刀鱼鳞极细,如银,出水时一闪一闪的,体形修长若刀,这也是刀鱼得名的原因,《说文》、《玉篇》、《尔雅》等称之为鱽、鮆、鲚鱼,或呼为鱴刀、鱽蔑,比较奇怪的是南朝的《异苑》,居然称“蝴蝶变作鮆”,也真是小说家言。
刀鱼体内细刺极多,清人称其“为春馔中高品”,长江三鲜中,最先吃到的便是刀鱼,但这有个时令界限,也就是最好在清明前捕食,其时肉嫩刺软,若过了清明,鳞刺会逐渐硬化,除了吃时会卡人外,鲜味也少上许多,故扬州地方有“刀不过清明”之说。
“扬子江头雪作涛,纤鳞泼泼形如刀”——这诗如品刀鱼之味一般真是鲜活,想象那个柳丝初绿的时节,江涛如雪,渔舟竞发,归来时篓里一片闪闪的白,真有一种生之悦乐的感觉。
第一次吃刀鱼记不清是在瓜洲还是在江都,总之是在江滨的一处地方,是一家并不大的饭店,然而收拾得异常整洁,刀鱼是清蒸的,也就是四五条的样子,躺在瓷白的盘子里,身上清亮亮的,朋友一见刀鱼上桌便眼睛发亮,十指(而非仅是食指)大动:左手以筷夹定鱼头,提起来,另一只手用筷从鱼头下贴着鱼骨两边一抹,极利索,直到尾部,那鱼肉便几乎完整地掉将下来,搛一块,真叫个新嫩!天下居然也有如此新嫩的尤物——鱼肉几乎入口即化,舌头只略动几下,抿一抿,口中便只余软刺,吐出,满嘴仍是鲜味,那鲜味几乎要让人化了才好。
后来多次吃过这玩意儿,一直是清蒸法,我以为就没有别的做法了,然而翻翻书后,才知道刀鱼做法真是多了去了。
《调鼎集》便载有鲚鱼圆、炸鲚鱼、炙鲚鱼、鲚鱼汤、鲚鱼豆腐等十多种做法,《随园食单》里也录有几行字,袁枚看来也极喜清蒸法,“刀鱼用蜜酒酿、清酱放盘中,如鲥鱼法蒸之最佳。”又说:“金陵人畏其多刺,竟油炙极枯,然后煎之。谚曰:‘驼背夹直,其人不活。’此之谓也。”袁老头子写这段话时一定有些生气——也难怪,我不知道南京现在还有没有这种做法,如果有这种做法,我也是要说暴殄天物的,刀鱼那样新嫩的东西怎么可以这样做?
刀鱼刺多确实是个问题,然而我个人觉得惟其刺多,才更见鲜美,若无刺,那鲜嫩无比的鱼肉便直直地滑进肚中,几乎不可能细品,而因为这些刺,鱼肉在舌头上才有回旋的余地,一抿之间,其味之鲜也就备觉悠长。
然而总有人不喜欢刺,清代金陵人“油炙极枯”显然是一种消极方法,但袁枚的去刺法好象也算不上高明:“将极快刀刮取鱼片,用钳抽去其刺。”——那么多刺,用钳该是多麻烦的事!《调鼎集》所记的印鲚鱼法倒别具一格,有些趣味,可惜此法似已不存:“切去头尾,将鱼肉刮下,以马尾筛底砑或稀麻布包挤镊去细刺。用鱼模子,印成鱼片,安头尾,蛋清裹就烧。”
民间去鱼刺法更是多种多样,有两种方法觉得很有意思:一是刀鱼饭——据说是渔民将刀鱼钉在细木架(或锅盖上),置于在饭锅中蒸煮,饭熟了,鱼也烂了,鱼肉全掉在饭中,而鱼刺则留在木架或锅盖上,这种饭也不知如何鲜法?但此法可操作性我有些怀疑;另一种可称为“肉皮法”,应当可信,先揭刀鱼皮,可带出部分刺,然后刮出其肉,覆盖在肉皮靠肉的那一面,再以刀背或木柄轻拍——那些烦人的鱼刺便刺入肉皮之中,此时再用刀抹一下,便是全无骨刺的刀鱼肉了。
这样纯粹的刀鱼肉当然是可以做出不少名堂来的,扬州的“没骨刀鱼”、“刀鱼煨面”都是颇有名气的,靖江一带据说还有刀鱼馄饨,至今未曾见识过,所以也只是对着想像洒些口水。
然而这些吃法现在其实很难一见了,长江刀鱼虽未绝迹,但毕竟少了,一年一年的少了。
在沿江的江阴、靖江、镇江、扬州一带,每到春季,菜场虽仍可看到刀鱼的影子,小贩也称是“长江刀鱼”,但其实多是谎言——那些刀鱼其实是湖刀鱼或海刀鱼,与江刀之味是相差很多的。
江畔瓜洲
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初春,是长江第一次禁渔,自己跟随一帮莫名其妙的人,泛舟以出产刀鱼知名的瓜洲、六圩一带江面,江上风很大,所见多是作运输之用的大铁船,十多条船首尾相连,在江中突突地冒着浓烟,也有刷着外文字母的超大货轮——那些原始的捕鱼船自然是不见的,然而船从江中转入瓜洲古渡附近的港口,却见泊着的二三十条船,乱糟糟地挤在一起,都不大,船头堆积着一些渔网,问那些渔民,他们说前些天确是在江中捕了鱼的,不多,长江禁渔后,也就不捕了。
江中捕鱼旧影
那是些纯粹的渔民,也就一个小小的村落,世世代代在江中捕鱼为生,他们很老实,明白刀鱼以及各种鱼需要保护的道理,也愿意听政府的话,但他们脸上分明写着些愁苦,他们絮絮地说着因禁渔而发的补助太少,不太够生活,因为除了捕鱼,他们什么也不会。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们祖祖辈辈在江中捕鱼,千百年来刀鱼一直热热闹闹地兴旺着,但到了这十多年,忽然说少了就少了,刀鱼剧减与他们也应是有些关系的——但决非主因,真正的原因看看沿江林立的厂房与排出的污水是不难判断的,当然,还有看不见的大坝。
让渔民改行,不捕鱼,当然也可以,但那能真的解决多少问题呢?
不管如何,还是希望那些不多的刀鱼能够顽强地撑下去,而别像鲥鱼那般绝决。
200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