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3日,山西运城闻喜县后宫中心小学,因为学生数量少,多个年级的学生一起跳篮球操。高年级孩子组成的架子鼓乐队在旁边配乐“助威”。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新玲/摄
几个小学二年级孩子,把一种可折叠的敏捷梯玩出了花样。开始只是撑起一个格子跳,后来撑起两个、三个、四个,随着被撑起的格子不断增加,跳跃难度不断提高,孩子们一次又一次排着队,奔跑跳跃。
这是河南登封大金店镇三里庄小学的孩子们的一个下午。本来老师中午拿出这个轻巧的训练器材只是让孩子们玩一会儿,结果,孩子们乐此不疲。他们不断制定、修订规则,不时商量、妥协、平衡,难度大了,就调低点让每个人都能参加;所有人都能完成后,再调高难度,游戏持续进行下去。
孩子们玩了近两个小时还不尽兴,老师答应他们明天还可以再玩。之后,老师给孩子讲起了绘本,在楼梯下一块人造草坪上,孩子们半躺半靠,享受着文字的魅力。
这样灵活的课程安排,在一些大的学校是无法想象的,而这所学校目前只有十多个孩子,老师可以稍微自由安排调整课程。
“原来有的孩子我们都注意不到,现在人少了,每个都是宝。”学校的校长王慧玲说,原来最多时180多个孩子。5年前,这个镇有16所学校,如今只剩两所乡镇学校、两所村小。
近期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在河北、河南、山西、陕西、浙江等省份农村地区走访发现,乡村学校数量仍在不断减少,保留的学校很多也面临着生源不稳定的现实问题。但与此同时,一个新的现象在很多地方出现,办得好的乡村学校开始吸引城里的孩子来读书。
这些城里的家长多数是不愿孩子为了分数“内卷”“外卷”“自卷”,主动选择到乡村进行“舒展”教育;还有一些孩子因为各种原因,不适应班级、人数过多的城市的“大”学校,从而投奔“小而美”的乡村小学。
“中国的巴学园”是教育界人士送给四川广元范家小学的美誉。这所坐落在村庄中的美丽村小,孩子们在乡土课程、项目式学习、随处可见的图书中吸取着营养,在田间地头快乐成长,受到了社会的关注。校长张平原揭秘了学校的“密码”:打造“类家庭”教育场景,为留守儿童建立一个“安全、友好”的成长环境;教师从“制度管理者”转向“成长陪伴者”;乡土课程,滋养儿童成长……让孩子们在自由空间里学会自律,人均150册图书,都放在孩子们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
4月21日,河南登封大金店镇五小的小学生们在玩敏捷梯。他们不断创新花样、制定新规则。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新玲/摄
虽然备受关注,但本校每年起伏不定的生源数量也让张平原这样的“网红”校长忧心忡忡。
“撤点并校”是从21世纪初开始,在2001年至2022年期间,乡村学校数量从41.6万所下降至7.6万所。教育部2024年10月公布的《2023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全国共有普通小学14.35万所,比上年减少5645所,下降3.79%。另有小学教学点6.60万个,比上年减少10924个。
人口出生率下降,乡村人口向城镇转移,以AI为代表的新技术迅猛发展,农村学校面临着种种问题,同时功能与定位也在发生着变化。
张平原也在思考乡村学校的功能定位,他给出了乡村学校的3个功能:让还在乡村生活的儿童在家门口上好学;为未来中国小班化教育蹚一条道路,还有一条是,给被教育伤害的孩子留一个去处。目前范家小学70多个孩子,有40多个孩子来自广元市以外,近20个是从北京、上海、山东等地慕名而来的学生。
已经有120多年历史的浙江诸暨斯民小学,像个村小中的“活化石”,立足乡土连续办学,传承生活教育的办学基因,培养了大量人才。但这所小学也曾一度面临着生源减少、学生外流,甚至将被撤并的窘境。海内外校友不愿看到书香校园少了读书声,多方呼吁保护、筹措资金、挖掘史料、拍摄影像,让更多人了解这所深山里的教育奇迹。
3年前,斯民小学被批准跨区域招生,学生人数从最少60多名回升到如今的120多名,除了来自诸暨以外的浙江其他市县,还有60多人是从其他省份远道而来,本地学生反而成了少数。外地孩子有的住在学校,还有一些家长带着孩子租住在村里,组成了一个伴读社区,现在这个社区已经有了几十人。
山西长治关头村,是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教授张孝德的家乡。十几年前,看到昔日热闹的村小趋于安静,他非常痛心,多方呼吁、撰文强调“生态文明的建设必须从乡村开始,乡村振兴、乡村生态文明需要从教育开始”。他认为,在理论与现实的悖论的困境下,更应该发展“做人的教育”,以人的全面发展为核心。
在当地乡镇政府、村两委的支持下,他发起了“亲情、亲乡土、亲自然”的“三亲”教育。这种理念吸引了来自长治周边区县,以及全国多个省份的学生。目前,有50多个孩子在这里读书,家长们则租住在村里,一边陪孩子读书,一边参与社区建设,甚至参与有机农耕,享受春种秋收的辛苦和乐趣。
现在关头村的房子已经成为“学区房”,租金甚至高于县城,但每年仍有大量家庭迁入,目前村里已无法容纳更多人。其中一些学生就是无法适应城市学校教育,选择到村野“舒展”身心。
今年4月,二十一世纪教育研究院与山西省闻喜县教育体育局联合主办了“乡村教育振兴大会”。东北师范大学中国农村教育发展研究院教授刘善槐从政策层面分析了乡村教育的挑战与机遇。他指出未来乡村教育需实现“普惠、优质、田园、多样、现代”五大转型,并强调:“乡村教育不应是城市的‘附庸’,而应依托本土资源,打造‘小而美’‘小而精’的育人模式,为不同人生路径的孩子提供适切的教育。”
对于乡村学校的教育目标,贵州省正安县田字格小学提出了“走出大山能生存,留在大山能生活,面向未来能生长”。
两三百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乡村学校校长教师参加了这次“乡村教育振兴大会”,他们经过两天的讨论,达成了几点共识。
4月21日,河南登封大金店镇五小的小学生们在课间打乒乓球。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新玲/摄
“农村小规模学校不仅是保障教育公平的托底需要,‘小班小校’也是适合城市和农村、面向未来的学校形态。”
“乡村教育要与未来乡村建设的需要有机融合,更大程度地引入乡土文化资源,开展乡土文化教育,走向特色化、多样化的发展;需要进一步开放教育,引入社会组织、企业、新乡贤等各种社会资源,复兴乡村的教育和文化。”
“要平衡知识教学与人的社会化这两种教育功能,把学生的生命成长作为更重要的评价指标。应当看到,‘成长’是比升学更重要的教育价值和目标,尤其是在农村的环境中。”
可以看到,那些吸引城市学生的乡村学校各有特色,村庄中、田野边,乡村学校有城市学校没有的优势,熟人社区,空间宽阔,乡土特色,山川风物,大自然这本“无字书”让孩子们吸收更多天然养分。
看到同类学校的变化,很多乡村教育工作者开始行动,想各种办法因地制宜把孩子家门的学校办好,让孩子们喜欢。
山西运城闻喜县后宫中心小学只有60多名学生,老师们把有些课程调整合并到一起,比如低年级一起上音乐课、体育课等。“富裕”出来的课时,孩子们学打架子鼓、学习书法、打篮球等。
“空间改造”是很多小学在实践的项目,闻喜县侯村中心小学教师杨茹玉惊讶于学生发散的思维,提出“旋转带轮柜子”“圆桶储物箱”,甚至要在教室里放沙发、扫地机器人。后来孩子们想到节约成本,提出用废旧营养餐箱制作书包柜;把二十四节气绘制在废旧黑板上……杨茹玉感到“每一面墙都在跟我‘说话’”。
也有一些学校在积极找寻“外力”。
河南登封大金店镇五小是一所实打实的乡村学校,孩子们大多是留守儿童。两年前加入了“原点项目校”,获得了培训支持,也获得大量图书。他们参加的“蜗牛读跑”项目,经过分组,孩子们自己统计,10周竟然能跑40万步、读35本书。
这所学校所有语文老师都加入“小喜鹊读书会”活动,为孩子们读绘本,引导孩子们讨论,并让孩子模仿绘本里的插图绘画、制作绘本推荐海报。
校长郑燕飞知道现在青少年心理问题严重,但是自己学校却是另外一种情况:“我们学校这次心理健康测评,只有一个孩子可能有攻击情绪,其他的全部都健康,我感觉与阅读和运动是分不开的。我觉得运动就是治疗心理问题的一个很重要的途径。心里有啥不痛快,可能出去打一场篮球就没事了。”他解释,心理测评是孩子们自己在电脑上答题,没有其他干扰。
“原点乡村学校计划”近几年在湖北、湖南、河南和甘肃等地约40所乡村小规模学校开展“蜗牛读跑”“小喜鹊读书节”“原点家校运动会”“远程教研”等活动,参与的学校师生都有了变化。
原点力行教育的创始人王丽伟这几年一直奔走在各地乡村教育一线,她看到,孩子们家门口的村小,给无法融入“现代工厂式”学校的孩子兜底,“要把这最后的一道网撤了,那可就都是硬着陆了”。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