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武云溥

“故乡”是一个尴尬的词汇,似乎我们都应该无比熟悉自己的故乡,但往往提起来又不知从何下嘴。我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华北小县城,赶在世纪之交的时候进入大城市,故乡其实还没有来得及完整塑造我的三观,就被这大迁徙时代的洪流冲得七零八落。

那就从我出生的地方说起吧。

医院

大部分人在医院里出生,在别的什么地方长大;偶尔打针吃药,对医院这种地方抱有或多或少的恐惧。因为父母是医生的缘故,我既在医院里出生,也在医院里长大,我不怕医院,这里是我的家。

我生长的医院,在河北一个县级市“藁城”,距离省会石家庄三十公里,走现在修得平整的大公路,也就半小时车程。中国的县级市如果搞经济的思路稍微活泛一些,大体经历了差不多的发展历程:先由“县”改“市”,再从县级市升格成某个较大城市的市辖区——我的老家就是这样,现在官方称谓是“石家庄市藁城区”。我挺喜欢藁城这个名字,我们藁城人,搞啥都成。

地名几番更迭,其实于当地居民来说,并无太大分别。无论街道的样貌还是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大多数三四线城市都像是一个模板复制出来的。道路的名字不外乎中山路、胜利路等等,居民们做点小生意,或者在某个机关单位谋份差使,生活平淡,乏善可陈。许多年前有个亲戚告诉我,他们单位里所有人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是抱起电话机,拨通某个亲朋好友的电话,闲扯大半天,中午去喝酒,下午回家呼呼大睡,如此日复一日,直到大厦……你知道我并不是想唱万能青年旅店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这首歌是很久以后才出现的。石家庄曾经名列某媒体评选的全国“幸福指数最高”的城市,这榜单不虚。

但是这样一块地方生长出来的人,偶尔也会做出惊人之举。歌里唱的“大厦崩塌”怎么来的呢?2001年,有个疯狂的罪犯买了五百公斤炸药,炸塌了市区里的几栋楼,造成上百人丧生。这个人叫靳如超,据说是因为家庭纠纷,他想报复前妻一家,结果顺带杀死了很多无辜的邻居,制造了震惊全国的石家庄爆炸案。后来又过了很多年,石家庄广为人知的是三聚氰胺事件,彻底摧毁了消费者对国产奶粉的信任。说起来没什么好事,所以跟人聊到家乡这个话题,我通常保持沉默。

我小时候是不喝三鹿的,那时候医院里每天早上有贩卖鲜奶的流动商贩,用自行车拉着两个大铁皮桶。父亲给我五角钱和一个不锈钢饭盒,我到小贩那里买一斤鲜奶,回家煮煮喝。喝完就拉肚子,因为其实这种鲜奶的灭菌条件并不达标。但是按照父母的意见,小孩子长身体,必须喝牛奶。长大点我又听说,喝奶就拉肚子是因为体内缺乏某种酶,说明我的体质不适合喝牛奶。但是想想看,小时候我喝的是天然无添加的鲜奶,只是不太卫生而已,至少不算危险,总归还算幸运。

我跟着父母住在医院的家属楼里,出门走个一百米,就是门诊楼和住院楼。医院是沟通生死的桥梁,每天都有人在产科病房里来到这个世界,也有人会在某个科室里死去,尸体运到太平间里暂存,再运到火葬场。医院里存放自行车的地方就在太平间旁边,我上初中时学会骑自行车以后,经常需要晚上把车子放到存车处,途中必定路过太平间。

太平间其实是早年的公厕改建而成,门口还有男女二字。我还见过大白天有人内急,径直走进太平间,被吓一跳,脸色煞白地奔出来。还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医院里玩,见到有辆蒙着白布的平板车被人推进太平间。我们好奇地跟过去看,见太平间门口的地上放着一具男尸,旁边站着几个穿白大褂的叔叔。我只能看到那具尸体的下半身,腿毛很多,阴毛却较为稀疏。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过,我们所有人终有这样一天,被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搁在太平间里,观赏各自不同的腿毛和阴毛。整件事和人生一样莫名其妙,从哪来回哪去,被不相干的人摆布。我有个干爹(是真的干爹)对世道看得很清楚,对他来说,除了生死无大事,连生死也不算太大的事。干爹已经八十多岁了,他是大搞政治运动之前毕业的医学院本科生,后来运动期间有一次做手术,病人死在了手术台上。一同主刀的医生把责任全推到干爹身上,他就被投进监狱关了十年。无论是谁,一辈子有十年在监狱里度过,估计都不会再害怕死亡。但是干爹活下来了,他出狱后又回到医院工作,成了我家所在那家医院最有名的外科专家,也有美满的家庭。我曾经问过干爹,当年陷害他的仇人怎么样了。

“我出狱以后去找他,就跟他说了一句话。”干爹说,“我出来了。”

“然后呢?”我问。换成是我,估计很想手刃仇敌。

“然后我就回家了,该干啥就干啥。过了两年,这个人得了癌症。”干爹哈哈笑,“做了亏心事,他把自己吓死了。”

游戏厅

你有没有在某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没来由地想起早已消失的生活场景,和一些你可能永远不会再有机会遇见的人,甚至连那时候阳光的味道,温暖湿润的空气都能嗅到?

这种记忆闪回的状况如果经常出现,说明你老了。我很喜欢的美国恐怖小说作家斯蒂芬·金在新书《重生》里写道,美国男性有三个年龄段——青少年,中年,和“你看上去真棒”。一些遥远的回忆,被时间颠覆改变的场所,现在也会让你感觉“看上去真棒”。

我最近又在玩一个激烈的第一人称对战游戏《守望先锋》,就像十几年前在大学宿舍里玩《反恐精英》一样通宵达旦。这类游戏的主要内容就是你拿个枪见人就突突突,现实生活中这样突突突就是恐怖分子,但是游戏里突突突却可以维护世界和平。人类就是这样,不管突突突还是啪啪啪,总有些力气要找地方发泄,不然就要憋出内伤。

所以我常会想起遥远的少年时代。从小学到初中,我玩游戏的主要场所是老家藁城的游戏厅,不知道在暗无天日的游戏厅里消磨掉了多少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虽然家里也有“小霸王学习机”(步步高的创始人段永平先生真是厉害,明明是游戏机,非要取名叫学习机,太会打掩护了),但家长往往是给看不给玩。再说玩游戏是个集体活动,跟一群小伙伴一起玩才过瘾。那时候每到周末,我都会编个找同学写作业之类的理由,从家里溜出来,在街角跟伙伴们会合,一起杀向游戏厅。

我们藁城的游戏厅分两种,一种是街机厅,投币才能玩的大型游戏机,还有一种是家用游戏主机,因为不能投币,店主一般按时间计费。我在街机厅里混过一段时间就退出这个江湖了,街机厅真的是古惑仔的地盘,一群模仿陈浩南和山鸡的大孩子在街机厅里勒索戴眼镜的乖小孩:给个币,不给就敲你。按时间计费的家用游戏机厅就相对安全,交钱之后这台机器就归你和同伴玩,店主会负责维护秩序,没交钱的孩子是不许碰机器的,只能围在旁边观战。

整个九十年代,藁城最好的家用机厅位于一个黑咕隆咚的临街民房里,店主是个姓杨的青年,他比我应该大十岁左右,满脸青春痘。他的本名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名字里应该有个“利”或“力”字,老听人喊他“利利”。一个大小伙子让人喊的跟卖花的莉莉和发廊的丽丽一样,利利觉得不好意思,有一天就向整个县城游戏业界宣布,他改名了。新名字叫“膨榔”,让我们觉得纳闷不已,这名字是啥意思呢。膨榔解释说,这两个字看起来含义不明,但是他按照周易和周公的几本风水起名经书算过,这两个字跟他自己的生辰八字最合。名字最重要的作用不是给人叫的,而是能够影响名主本人的命运。作为二十来岁的大龄青年,膨榔虽然已经坐拥藁城设备最齐全、人气最高的家用游戏机厅,但是他仍然有更高的追求。他希望赚到更多我们这种小孩儿兜里的零用钱,把游戏机厅的内部装修搞一搞,比如增加几个灯好让室内看起来不太黑,用来放游戏机和电视机的旧台球桌也到处是破洞,应该换几张像样的长条桌。还有,膨榔已经二十多岁了,应该再找个女店主,携手奔小康。

膨榔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我希望能在膨榔的游戏厅里度过更多的快乐时光。膨榔是个很好脾气的人,计算时间不会那么精确,这也是他的游戏厅口碑很好的原因。比如你的钱只够玩一个小时,但如果后面没有排队的其他小孩,膨榔就不介意你再多玩一会儿。那几年我跟膨榔混得很熟,在他的游戏厅里,从任天堂的红白机(FC)玩到世嘉五代(MD),从《魂斗罗》玩到《幽游白书》,见证了游戏主机业界的几次革命性升级。但膨榔应该没赚到太多钱,证据是那些年他的游戏厅从来没有搞过装修,台球桌上的破洞越来越多。游戏机的每一次更新换代,都要消耗掉不小的一笔钱,而且开游戏厅不是只摆几台游戏机就可以了,游戏卡带的更新才是最重要也最花钱的。膨榔说,他从我们这些玩家身上挣的钱,基本都用来买新的游戏机和卡带了,要让我们玩得爽,这个成本就不能省。

还有一个膨榔没有改变命运的证据,就是至少在我混迹游戏厅的那几年里,他一直没找到女朋友。有一天膨榔宣布,他决定再次改名。以前叫“利利”的时候,人们都不叫他的姓氏,整天莉莉丽丽的乱喊。后来改叫“膨榔”了,人们好像突然记起来他还姓杨,“杨膨榔”听起来像“羊碰狼”。羊碰见狼能有好事吗,又不是喜羊羊碰见灰太狼,羊入狼口是大概率事件。杨膨榔觉得命运没有改变的原因就在于此,有必要再改一个既合生辰八字,又叫起来响亮好听的名字。

但我已经不记得他后来又改了个什么新的名字。我要做的功课越来越多,不再有时间泡在游戏厅里。开游戏厅的成本也越来越高,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游戏主机发展到了次世代,代表机型是索尼公司推出的Play Station,这是一种把游戏内容存储在光盘里的机器,画质更好,游戏更炫,当然也更贵。游戏卡带被淘汰了,膨榔有几大箱子的游戏卡带收藏,这些帮助他在藁城游戏业界立于不败之地的最好玩的卡带,一夜之间成了没人玩的老古董。膨榔的游戏厅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那间游戏厅所在的破旧民房被夷为平地,原址上盖起了一排高大的居民楼。作家余华说,中国人用四十年时间,走完了欧洲人四百年走过的路。如今我回到藁城,路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看着墙皮都已经斑驳褪色的居民楼,偶尔会有点恍惚。这里曾经有一间黑咕隆咚的游戏厅,储存过我旺盛的精力,那是热血激斗的少年时代。

庙会

我写了游戏厅的故事,浩月兄写过他的录像厅往事,当年三好学生们都被老师告诫禁入的“三厅”——游戏厅、录像厅、台球厅——已经有了两篇。但是我暂时写不了台球厅,术业有专攻,我小时候的台球技术实在上不了台面,故而很少涉足台球厅,那是高手们争霸的江湖。而且我们藁城当年连像样的台球厅都没有,台球桌都是摆马路牙子上的,球手们就在路边叼根烟切磋球艺,旁边还围着很多大爷大妈喝茶看球,其乐融融。

这样的民生图景主要存在于九十年代初,再往后,随着人们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多,硬件条件不断进步,马路牙子上的地盘就被卡拉OK占据了。卡拉OK又发展到了满屋子滚球灯乱闪的歌舞厅,录像厅也被电影院取代了。游戏厅大多由于禁令关门,台球厅呢?失去了马路牙子上露天打球的豪气,今天的台球俱乐部俨然是雅致的社交场所,这里边的故事,我就说不清楚了。

当年能在街头饱览上述所有丰富场景,还有一个特殊日子——庙会。今天人们说起庙会,像是一种民俗文化博览会,或者土特产大集市,基本都是轻松愉快逛逛街的感觉。可是回想八九十年代的庙会,尤其是小县城的庙会,游客的心情可不是消遣散心,而是狂欢节,甚至跟墨西哥传统的亡灵节差不多,真的能看到各种怪力乱神。

为什么庙会能狂欢起来呢?小县城人民文化娱乐形式本来就少,老百姓无非打扑克打麻将下象棋,顶多上街扭个秧歌,适合街头演出的群体性活动相当罕见。可是每年到了庙会的那几天,外来的娱乐团体浩浩荡荡进军我大藁城,打破了小城的宁静:来自中国杂技之乡河北吴桥的马戏团来了,他们带来了精彩的马术表演和空中飞人;来自中国魔术之乡河南宝丰的吓人团也来了——人家当然不叫吓人团,但是我也没法形容这叫什么团——有人面蛇身的女子,有泡在大罐头瓶里的婴儿形状的人体标本,还有长在树上的人、栽在花盆里的人、从蛋壳里孵出来的人、两个脑袋三条腿的人……总之都是各种看起来非常可怕和颠覆常识的怪物。今天我们知道这些不科学的东西都是假象,大部分是通过一些精心设计的道具来欺骗观众的眼睛,但我仍然不愿称之为魔术。魔术是赏心悦目的戏法,这些怪物则是以惊悚的视觉效果赚个吆喝。

五毛钱或一块钱,你就可以走进这些挂着神秘图片的暗黑大棚,满足一下自己害死猫的好奇心。是的,暗黑大棚,这是藁城庙会留在我记忆里的视觉符号。每到庙会,高高飘扬着五彩旗帜的大棚就会占据藁城的街道,全城男女老少都会倾巢出动,前呼后拥地从一个大棚转战另一个大棚,在大棚里看新鲜玩意,看霹雳舞和流行歌曲联唱,看大马戏和人面蛇身。著名的神秘事物研究者X博士曾经在他的公号上写过一篇文章专讲这种大棚里的真相,并考证出了河南宝丰县赵庄是这类邪门把戏的发源地,有县志和《赵庄魔术志》等书为证。宝丰县到今天都是很多魔术师的故乡,魔术给当地人带来了财富和名气,这是挺好的一个事,就像河北吴桥是杂技之乡,似乎那里人人都会轻松拿个大顶或者飞檐走壁。

我小时候可不明白这些道理,也不想明白。庙会的时候我们全县的中小学都会放一天假,老师告诉我们,可以跟着家长去逛庙会,也可以同学们自行结伴去逛庙会,只要别忘了家庭作业还是要完成的。我认为真实的情况是同学们即使想上学也很难实现,因为街上人挤人根本就是交通瘫痪,我们上学必然迟到,此其一;其二,老师也有好奇心,老师也要逛庙会看暗黑大棚里的怪物,我们要理解老师们活到老学到老的热情。

于是,在大棚像巨大鲜艳的食人花一样开满县城的庙会时节,大人小孩都上街了,我们兴高采烈地被食人花吞噬,我们排着队买票入场,年复一年,就像之前从来没看过这些戏法一样满怀期待。

我对庙会的记忆还有当时只在庙会期间出现的当场开奖的彩票,奖品从毛巾脸盆到电视机摩托车,一块钱抓一张彩票,几十辆摩托车就一字排开在高高的领奖台上。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对财富的渴望,每个人都由衷相信自己或自己的孩子就是千里挑一的幸运儿。我有个小学同学真的抽中过一台大彩电,我去他家用那台彩电玩游戏机的时候,同学的脸上写满骄傲。无论如何,一块钱能给人带来长久喜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坐在咖啡馆里敲下这些文字,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概括,这是怎样闪烁光彩的魔幻现实。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639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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