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衿初遇
宋仁宗景祐三年的春日,蜀地岩山书院里,桃花开得正艳,宛如天边绚丽的云霞。十八岁的苏轼手握狼毫,全神贯注地在宣纸上勾勒着池中游鱼的轮廓。那游鱼灵动鲜活,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纸上跃入池中。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清脆悦耳,如山间清泉流淌。苏轼抬眼望去,只见书院先生王方之女王弗,身着一袭月白襦裙,宛如仙子下凡。她正蹲在池边,纤纤玉手轻轻拈起花瓣,撒入水中。花瓣随着水流悠悠飘荡,惊得池中锦鲤四散游开。
“子瞻又在画鱼呢?”先生王方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看着弟子笔下栩栩如生的游鱼,眼中满是赞赏,“今日带你们给这池子取个名儿,可有人想出妙处?”
少年们顿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藏鱼池”“跃龙池”之类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苏轼望着池中因落花而惊散的锦鲤,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庄子》里“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典故,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唤鱼池如何?”
王方抚掌大笑,笑声爽朗,在书院中回荡。恰在此时,丫鬟春桃匆匆跑来,递上一方素帕。王方展开一看,帕上“唤鱼池”三字笔力清隽,竟与苏轼所取之名分毫不差。前日批改苏轼课业时,爱女王弗曾凑在旁侧偷瞄,当时只道是孩童心性,如今想来,这丫头怕是早已心有所属……
暮色如一层薄纱,渐渐浸染了书院。苏轼醉卧在廊下的竹席上,酒意未消,脑袋还有些昏沉。朦胧间,他看见窗纸上映出一个窈窕的剪影,正握着绣绷细细走线。那剪影婀娜多姿,宛如一幅动人的水墨画。他踉跄着起身,不小心碰翻了石桌上的茶盏,茶水洒了一地。
“苏公子可是酒醒了?”王弗的声音从窗内传来,带着一丝揶揄,如同春日里调皮的风,“春桃说你方才吟着‘但愿人长久’便睡着了,可是想着哪位佳人?”
苏轼只觉耳尖发烫,像被火烤过一般。借着月光望去,他看见她鬓边垂落的丝带,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那丝带红得似火,像极了池子里游弋的红鲤,撩拨着他的心弦。他忽然想起白天那方素帕,鬼使神差地说道:“原来小姐不仅善绣,更是善书。”
窗内骤然安静下来,唯有烛花偶尔爆响一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苏轼意识到自己失言,正欲告退,却见窗棂“吱呀”一声打开,王弗将一个绣着锦鲤的荷包掷了出来,声音轻得像春日的柳絮:“明日还要上课,苏公子早些歇息吧。”
2 红烛帐暖
嘉祐二年,苏轼中进士的喜报,如同一阵春风传到了眉州。彼时,王弗正在后院喂鸡。她攥着那浸透墨香的宣纸,指尖微微发颤,心中满是欢喜与激动。三年前那个春夜,自己躲在屏风后,偷偷听他与父亲论诗。听到他说“发奋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时,内心早就砰砰直跳,让她至今难以忘怀。
“弗儿,可愿嫁与子瞻?”王方将她的手放在苏轼掌心,两个年轻人的指尖同时发烫,仿佛有一股电流穿过。苏轼望着她发间的珠花,想起去年重阳,她亲手为自己缝制的茱萸香囊,那香囊精致小巧,至今还挂在书案旁,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洞房花烛夜,红烛摇曳,映照着满室的喜庆。王弗掀开盖头时,见苏轼正对着墙上的《唤鱼图》出神。那是他中举后亲手所绘,池中锦鲤栩栩如生,仿佛在水中欢快地游弋。题款处“弗之赠”三字被朱砂描过,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如同他们此刻炽热的心。
“原来你早就知晓?”王弗低头抚弄着裙上的刺绣,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如同天边的晚霞。忽然,她被他握住手腕,带到桌前。苏轼翻开《论语》,指着某页问:“这句如何解?”
王弗抬眼望他,见夫君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仿佛在故意逗她。婚后第一夜,自己陪他读书到三更,他故意背错句子,被自己当场纠正时的惊诧表情。于是轻咳一声,字正腔圆地将整章背完,看着他从愕然转为惊喜的神情,心中满是甜意,如同吃了蜜糖一般。
“原来我夫人竟是女中诸葛。”苏轼将她揽入怀中,闻着她发间的茉莉香,那香气清新淡雅,让他沉醉不已。父亲苏洵曾经说过:“娶妇得如此,夫复何求?”窗外月光如水,洒在案头新栽的松树盆栽上,那是王弗说“愿君如松,常青不败”时亲手种下的,如今已抽出嫩绿的新芽。
3 宦海惊澜
治平元年,苏轼任凤翔府签判。每日公务繁忙,总是早出晚归。某日退衙归来,他见王弗正坐在廊下绣香囊,面前放着一本《贞观政要》。她神情专注,手中的银针上下翻飞,如同灵动的蝴蝶。
“今日与章惇相谈如何?”她头也不抬,声音平静而沉稳,手中绣的是钟馗像,针尖在香囊上勾勒出凌厉的线条,竟比平日多出几分锋芒,言语里似乎在暗示着什么。苏轼解下官服,笑着摇头:“子厚不过是新交之友,夫人莫要多疑。”
话虽如此,他却留意到夫人绣的是钟馗像,心中不禁一动。章惇此人,言辞间多逢迎之辞,眼神游移不定,他当时虽未在意,此刻经王弗一提,倒也觉得有些可疑。三日后,苏轼在府衙收到弹劾,罪名是“滥用职权”。
苏轼握着弹劾状,手微微颤抖,想起王弗昨夜说的“官场如棋局,落子需三思”。回到家中,见夫人正在整理箱笼,里面整齐码放着他的官服,每件都缝着小小的平安符,针脚细密,饱含着她的深情与担忧。
“我昨日翻了《宋刑统》,”王弗将一盏菊花茶推到他面前,茶香袅袅,沁人心脾,“你为百姓请命开仓放粮,律法上并无不妥。只是……”她顿了顿,望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曳的竹子,竹影婆娑,仿佛在诉说着世间的无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那夜,苏轼在烛下修改奏折,王弗坐在一旁研磨,偶尔轻声提醒他某些法条的出处。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成一幅相依的画,温馨而又美好。他放下笔,握住她因研磨而微颤的手:“有卿如此,夫复何忧?”
4 生死相隔
熙宁元年,王弗染病不起。苏轼心急如焚,遍寻名医,却只见她日渐消瘦,往日红润的脸颊,变得苍白如纸。寒冬之夜,窗外寒风呼啸,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她指着窗外的松树,轻声对夫君说:“当年种的小树苗,如今竟长得这般高了。”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欣慰。
苏轼将夫人抱在怀中,感受着她越发轻的身躯,喉咙像被塞了团浸水的棉絮,难受得说不出话来:“等你病愈,我们去给松树培土,再种些梅花可好?”她笑着点头,指尖轻轻划过他眼角的皱纹,动作轻柔得如同春日的风拂过琴弦,带着无尽的爱意与眷恋。
嘉祐二年正月,王弗病逝于京师。苏轼抱着她渐渐变冷的身躯,听见窗外爆竹声声,想起他们初遇时的春日,桃花落在她发间的模样。他亲手为她穿上婚服,将那方绣着"唤鱼池"的帕子放进她袖中,想起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后无人与君立黄昏,无人问君粥可温。"
扶柩归乡那日,苏轼在她坟前种下第一株松树。春风卷起纸钱灰,落在新翻的泥土上。他想起《诗经》里"生死契阔,与子成说",却觉得再美的诗句,也道不尽心中的痛楚。当晚,他在梦中见到她站在唤鱼池边,笑着对他招手,醒来时枕巾已湿了一片。
5 十年一梦
熙宁八年正月二十,密州城飘着细雪。苏轼对着铜镜,看见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今日是王弗忌辰。他斟了杯酒,望着窗外的松树,恍惚间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岩山书院。
"子瞻,该背书了。"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猛地转身,只见王弗身着绿裳,正站在月光里微笑。她的鬓边没有白发,眼角没有细纹,像极了他们新婚时的模样。
"弗儿......"他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一片虚空。王弗轻叹一声,指尖掠过石桌上的《江城子》手稿:"十年了,你还是这般痴。"
苏轼望着她逐渐透明的身影,忽然想起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想起她在屏风后偷听时的侧影,想起她临终前望向松树的目光。他颤抖着握住笔,任泪水滴在宣纸上,化作一句句断肠之语:"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鸡啼声打破梦境时,苏轼发现自己竟在廊下睡着了,身上盖着王弗生前最爱的织锦披风。远处的松树在晨光中轻轻摇曳,他忽然明白,有些爱,即便生死相隔,也从未真正离开。
苏轼提起笔,在《江城子》末尾添上一句:"唤鱼池中影,永照有心人。"窗外,春日的第一朵桃花,正悄然绽放,像极了那年她掷出荷包时,耳尖泛起的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