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上经常闪耀出这样奇异的火花,两个灵魂隔着时间与空间的河岸,相视一笑,莫逆于心。龚自珍与李白就是如此。

原文 :《异代知己》

作者 |新疆大学 秦帮兴

图片 |网络

文学史上的天才往往是寂寞的,常有“但伤知音稀”的悲慨,同时他们又特别渴望被理解,这样的愿望在同侪中得不到满足,故而又有了追寻“异代知己”的念头。文学史上经常闪耀出这样奇异的火花,两个灵魂隔着时间与空间的河岸,相视一笑,莫逆于心。龚自珍与李白就是如此。

生活于清朝中后期的龚自珍是个不快乐的人。他的一生中只做过一些品阶低微的官职,四十八岁那年他辞官南归,路上写下了最富盛名的《己亥杂诗》315首,但次年即暴卒于江苏丹阳的云阳书院。在“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时代,沉沦下僚、遭受排挤的龚自珍注定无法快乐,他的用世热情与革新思想带给他的,只有深沉的孤独感。中年以后龚自珍的生活,用他自己的诗说就是“狂胪文献耗中年”。在这个过程中,他与李白产生了深沉的共鸣。



道光戊子(1828)夏,龚自珍“定李白真诗百二十二篇”,并作《最录李白集》一文,文中说:“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以为心,自白始。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短短几句评价,就为我们认识李白的“心”与“气”开启了新的法门,也成为后世学者频繁征引的不刊之论。

“心”:主体气质

龚自珍说李白的“心”,其实是在说他的主体气质。在龚氏看来,李白的气质是庄子和屈原的融合。这是两种迥然不同的气质。据庄子和屈原生活的年代来看,这二人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过,且都与楚文化有紧密关系,但在思想内核上有着巨大差异。庄子显得虚静洒脱、心无挂碍,在热闹的百家争鸣时代,他没有干谒诸侯、舌战辩士,相反,他知鱼之乐,深慕逍遥之游,纯是顺应自然的做派。而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只能以逸响伟辞来抒泄忧愤,表达了深刻的理想主义精神与忧国忧民之思。庄子和屈原是如此的不同,但李白身上恰恰展示出兼而有之的独特气质。

李白对屈原充满了同情,其《古风·其五十一》中云:“比干谏而死,屈平窜湘源。”《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中云:“屈原憔悴滞江潭,亭伯流离放辽海。”主要是同情屈原被流放的遭遇,这应当与李白本人被赐金放还、流放夜郎的经历有关。另外,李白特别推崇屈原的文学才华,其《江上吟》中就说:“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认为屈原的辞赋具有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悲剧性的命运与非凡的文学才华,我们不难找到李白与屈原的内在连通之处,但李白又在思想上对屈原实现了超越。在名篇《行路难·其三》中,李白写道:“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屈原的用世热情,以及他对美德令名的执着,在李白看来通通都不够明智。李白的超然洒脱正体现在这里,而使他产生这种超越性的,正是庄子。


庄子追求精神自由与自然之美,这两点最得李白之心。李白喜爱《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意象,曾作《大鹏赋》,对大鹏的自由形象进行了进一步的发挥:“不旷荡而纵适,何拘挛而守常?未若兹鹏之逍遥,无厥类乎比方。”在名篇《上李邕》中,李白又写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甚至直到临终时所作的《临路歌》中,李白依然抒发了“大鹏飞兮振八裔”的理想。李白对“大鹏”意象超乎寻常的爱,究其本质,就是对主体精神自由的渴望。而在审美理想方面,李白最推崇的莫过于自然之美,尤其崇尚天籁之音,其《感时留别从兄徐王延年从弟延龄》一诗中写道:“天籁何参差,噫然大块吹。”诗意即化用自《庄子·齐物论》中颜成子游与东郭子綦的对话。“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名句更是一句响亮的口号,它超越了齐梁初唐文学藻饰文词的促狭格局,呼唤纯任自然的审美境界,同时奠定了李白诗歌的美学基调。清代学者方东树敏锐地察觉到了李白与庄子的气质相通之处,其《昭昧詹言》中说:“大约太白诗与庄子文同妙,意接而词不接,发想无端,如天上白云,卷舒灭现,无有定形。”诚为有识之论。

屈原与庄子固然存在许多不同,但又都具有浪漫的气质。《离骚》中香草美人的意象与周流游仙的幻想,既为后世文人开创了艺术手法的先河,又为中国文学注入了强烈的浪漫气质。而《庄子》“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的言说方式本身就带有强烈的情感、丰富的幻想以及浓郁的诗情画意。可以说,屈原与庄子的气质处在对立和碰撞的关系中,但又以其共有的浪漫气质交相辉映,并在李白身上实现了激荡与融合。

“气”:思想特质

龚自珍说李白的“气”,实则是在说李白诗歌中表现出的思想特质。有意思的是,龚自珍并未将李白的思想限定在汉代学者所总结的“九流十家”当中,而是除了“十家”当中的儒家以外,另选择了仙家、侠家,以此三者来定义李白的思想,这一点确属创见。儒家、仙家、侠家的思想之间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之处。儒家致君尧舜的用世理想鄙弃仙家高蹈世外的求仙志向,同时,儒家重塑秩序的愿望也从根本上拒绝侠客们“以武犯禁”的行为方式。同样的,仙家离世绝俗的风格又与侠客们快意恩仇的行径谬之千里。总而言之,无论是相互矛盾,还是相互背离,这三家之间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这三家思想中的出与处、常与变、正与奇,又混融进了李白身上,实现了一种颇为匪夷所思的和谐,也显示出盛唐时期文人开放而丰富的精神世界。


李白曾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说自己的理想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这使李白有着非常浓厚的名相情结。他向往吕尚、伊尹,于是有了“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的名句;他喜欢诸葛亮,向往“鱼水三顾合,风云四海生”的际遇;他还自比谢安,声称“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李白的忠君恋阙之情还体现在他反对不义之战,在《战城南》中写下了“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名句,同时他又有着深刻的忧患意识,安史之乱爆发后,他“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这样的儒者情怀是不能被忽视的。

同时,李白也极为热衷于访道求仙。他经常在诗歌反复申说这一点:“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云卧三十年,好闲复爱仙”……以至于司马承祯见到李白时,称他“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贺知章更是呼他为“谪仙人”。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说李白在赐金放还之后,“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于齐州紫极宫”,可见李白还拥有道教徒的身份,而且确实有过求仙的实践。后人以“诗仙”美称李白,自然与他身上的这种飘飘仙气密不可分。

至于侠家,更是为李白身上增添了一抹传奇色彩。《新唐书·李白传》说太白“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而他的行为中确实有侠士之风,其《上安州裴长史书》说自己“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名作《侠客行》中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赠从兄襄阳少府皓》中云:“却秦不受赏,击晋宁为功。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不难看出,李白对“侠”的理解已经超越了“以武犯禁”的范畴,其笔下的侠士行为开始有了符合道义的色彩,这是李白对侠客精神的重塑。更有意思的是,李白写侠客的诗作往往兼写到酒:“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清代张潮在《幽梦影》中说文人常常“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方之以李白,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951期第8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本期责编:潘 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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