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芝士酱
编辑 / Pel
排版 / 伯劳
“在如今高强度内卷的大环境下，陈平安的故事某种程度上是对社会普遍性焦虑的疏解。”
如今，IP改编国产动画已成市场大势，“直白、刺激、快节奏”的叙事套路也成为主流。当提到“仙侠玄幻”题材动画时，观众的心理期待往往是开挂男主称霸天下的剧情走向。
然而，2024年在腾讯视频开播的《剑来》却采用了另一种讲故事的方式：
不同于迅速推进剧情、使男主尽快升级打怪的叙事节奏，《剑来》用整整一季26集的篇幅讲述主角如何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金手指”、走出新手村。这种含蓄而慢热的叙述，打破了国产动画受众对“爽文式结构”的预期，也为当下国产动画市场带来一些新变化。
目前，《剑来》第一季仍居腾讯视频武侠动漫榜第2名，站内评分9.4，豆瓣评分8.9。动画剧集由广州云图动漫制作，主创团队协同研发了《剑来》专属“剑气水墨”特效，打造中式视觉奇观，整体质量精良、画面表达高效。
《剑来》原著作者则是创作出《雪中悍刀行》的网文大神烽火戏诸侯，《剑来》小说连载至今，总点击量已超3.4亿，总推荐超过1800万，口碑与热度长期稳定。
虽然动画与原著都取得不错成绩，但《剑来》IP的评价一直呈两极分化形势，原因正是其打破常规的叙事模式。本文将浅析《剑来》动画第一季的故事亮点与叙事结构，并探讨其面临的未来挑战。
01
「天行健」：命运实体化世界观下的“反宿命”
《剑来》的世界观围绕“命运”二字展开，涉及机缘、因果、气运、轮回等宿命论概念。
动画开篇出现的第一个核心设定，即为“机缘”，它亦是动画第一季叙事的重要矛盾点。“机缘”是修道之人在修行过程中的各种补益，可以是物，也可以是人，得到机缘意味着命运会发生可观测的转折与增益变化——“可助修行者晋升大道”。
大机缘
“骊珠洞天”便是世间众多机缘聚集之地。三千年前真龙在此陨落，骊珠洞天截取龙运形成一方福地，各路仙人如过江之鲫般涌入小镇，为获得机缘谋算争斗。由于气运具足，生长在骊珠洞天的孩子也多有天赋异禀之辈，为了利益最大化，评估修行潜力的体系由此而生：
小镇新生儿在出生时会被取走一滴心头血，用神秘法术烧制成“本命瓷”，本命瓷的品相预示着孩子未来的潜力，他们也将靠本命瓷吸收气运和福报。各路仙人则押注购买本命瓷，招收有潜力的门徒，并通过控制本命瓷来控制孩子听命于门派，一旦瓷碎，瓷主人将失去所有机缘和气运。因此，本命瓷既是天赋预示，也是天才枷锁。
其貌不扬，内有乾坤的骊珠洞天
本命瓷：小天才们一生的枷锁
本命瓷、气运、机缘，三者构成了《剑来》独特的“命运实体化”世界观。
在这里，命运可以衡量高低、机缘可以争夺买卖，每个人的价值都与气运息息相关。当抽象的命运概念转化为社会运转的结构规则，并将所有个体都容纳其中时，“打破宿命”势必更为艰难和激烈。
《剑来》的男主角陈平安，就是一个因没有本命瓷而被社会排斥的个体，他的本命瓷在幼年时被摔碎，一生无法留住任何气运，这辈子已经一眼望到头。陈平安的身世和性格可以用“惨”“淡”二字概括：父母亲早亡、家中一穷二白，镇民都认为他是克死父母的索命鬼，唯恐避之不及。
陈平安破败简陋的家
幼年陈平安只能上山采草药，做成年人的苦力来维持生活。好不容易长大成人，他又在洞天机缘之争中被刘志茂认定为必除之人，距离死亡一步之遥。
辛苦生存的小平安
与主流仙侠题材男主角相比，陈平安可谓是“一无所有”，没有亲人、没有身份、无钱无权亦身无所长，也不曾背负起值得反击的宿命恩怨。他活在持续的困苦中，只想努力打理好自己的日子。
生命中接踵而来的“惨”造就了陈平安性格的“淡”。在被蔡金简一掌劈断长生桥后，陈平安对于死亡的态度平淡得超乎预期，却又合乎情理——孩子活得实在太惨了，死亡怎么不算是一种解脱。但接下来，他反杀仙人的决定又使这种平淡背后多了更为丰富的意味：习惯苦难并不意味着彻底摆烂。
纵观动画第一季，陈平安其实一直在用最淡的说话方式做最有勇气的事，无论是反杀蔡金简和符南华，还是与宁姚一起谋划对抗搬山猿，剧情都在向观众展示一个迎难而上、有勇有谋的陈平安。苦难并没有让他成为一个麻木屈服的人，“淡人”男主亦有主动出击的时刻。
平安出击
《剑来》对陈平安悲惨人生的刻画极其用心，首季26集的篇幅只讲陈平安如何从过去走到现在，又如何走出骊珠洞天、走向属于他的未来。正因如此，当他掷地有声地回答齐静春“我不怕吃苦”时，才足够有说服力；当他终于迈出小镇奔往广阔天地时，才足够令人心潮澎湃。
陈平安走出新手村的经历实际上为我们展现了另一种“反宿命”叙事，与同题材众多主角不同，陈平安的逆袭之路没有热血口号、没有遮天神力、没有偶然开挂，他的“金手指”全靠自己努力得来。
因为遵守约定，坚持通过采摘草药还清药铺赊账，所以幼年陈平安受到隐世真神杨老头的指点；因为从小在艰辛中摸爬滚打，所以陈平安练就了坚忍心性和足够对抗仙人的体魄；因为始终对生活充满希望、坚守赤子之心，所以陈平安打动了齐静春，从多位天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得到圣人和剑灵的认可。
来自剑妈的肯定
摔碎的本命瓷虽留不住气运，但也意味着命运的掌控权从此在自己手中。
错过大机缘又如何，陈平安走过的每一步都算数。
在如今高强度内卷的大环境下，陈平安的故事某种程度上是对社会普遍性焦虑的疏解。现实命运无法预测衡量，面对永恒的不确定性，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像平安一样，即便身处困境，也要认真走好脚下的每一步。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02
「黑仙话」：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中国传统神话是一个人神同源的神话体系，凡人可以通过造福苍生和个人修行，最终得道成仙。《太上感应篇》写道：“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传统神话观念中，成仙成神者往往都是行善积德、心境纯良之人。
《剑来》中的仙人们却并非良善之辈。在机缘气运可交易争夺的世界观中，神仙们各有欲望，为实现目的不择手段，亦对凡间生命不抱任何怜悯之心。
第一集结尾，陈平安受刘志茂控制冒犯云霞山仙子蔡金简，乱其心境，蔡金简毫不犹豫地劈断陈平安的长生桥，使他只剩半年可活。一句“蝼蚁贱命”，便是出尘仙子对凡人的注解。
而蔡金简、符南华两位同行仙人看似关系融洽暧昧，反目却也只是一刹那。第四集中，蔡金简言语调笑间乱了符南华心境，为守住修为，符南华竟当即决定杀掉蔡金简。
修行仙人心境不稳，解决方式不是内修身心提高境界，而是抹杀使其起心动念的源头，且所谓“天道”对伤及无辜性命之举并无严格管束。仙家之间尚把性命视如鸿毛，凡人百姓该如何艰难求生？
之后进入剧情的清风城许氏母子和正阳山陶氏主仆更为权势滔天、盛气凌人。两家仙人前来小镇，是为获取刘羡阳家传宝甲与剑经两大机缘。许氏因卢家次子视线逾矩，将其活活打死，又逼迫卢家说服刘羡阳售卖宝甲。许夫人得到宝甲后，却继续做局欺骗搬山猿，引他前去击杀刘羡阳。
成年仙人如此，幼小仙童亦属“恶童”之流。许氏之子将残杀刘羡阳当作一场有趣的游戏，亲自把他骗出阮邛的保护范围。剑圣孙女陶紫常年被娇宠，性情傲慢乖张，小小女孩随意呵斥掌掴下人，又将李家满门性命耍玩于言语之间。
突然变脸小孩哥，拿捏人命小孩姐
《剑来》的修仙体系和命运价值体系造就了“黑仙话”。在这样一个畸形运转、人心向下的社会里，无论仙人凡人、大骊大隋，所有修道者都在如饥似渴地追求机缘气运，杀戮纷争不止不休，受难的唯有无辜苍生。
所以，镇守骊珠洞天的圣人齐静春才会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齐静春是三教合一、有望立教称祖的修士，他在黑仙话的社会中是一个坚守原则的“异类”。他坚持众生平等、想方设法践行自己的“道”，却无法看到希望。六十年来他自愿画地为牢镇守洞天，直到陈平安出现。
陈平安长大的十几年间历尽人世冷漠，却仍怀赤诚纯良，并以凡人之身在死局之中冲出一线生机。齐静春在他身上看到了蚍蜉撼树之志、以命救人之心、自强不息之道。于陈平安而言，齐静春是他所敬佩的教导者与引路人；于齐静春而言，陈平安是混沌中一丝希望的烛光。
齐先生允许平安到私塾旁听学习
动画第五集，齐静春将文圣玉簪传给陈平安，正式代师收徒。第九集中，圣人又将自己亲手刻制的四枚印章赠予少年，并再次劝诫他“君子不救”，愿其能在时代漩涡中保全自身。但陈平安并未动摇本心，作揖答之：“我不敢保证。”
正是这句话让圣人更加笃定，这位泥腿少年将是让千年暗室重燃明光的那盏灯。齐静春回以陈平安揖礼，因为他终于找到了同路人，找到了文圣一脉的传承。
骊珠洞天受三千年天道反扑、坠落覆灭的前夕，齐静春给予陈平安最后的教导——“君子可欺以其方”。这句话是对同门师弟的叮嘱，也是对他自己的解读。齐静春是能够以身殉道之人，洞天崩塌是针对他的必死之局，他一定会用自己的性命换得小镇六千百姓的来生。而陈平安是他坦然赴死的一个坚定理由——后继有人，何惧将来。
于是，有史以来唯一炼得三个本命字，修为已立于十四境巅峰的齐静春，任凭天道降下反噬阵法，不曾反击、不曾后悔，抗下所有天劫直至金身湮灭。
“不公天道，吾自立身。”在一个黑仙话世界中坚守大义何其艰难，但齐静春守住了，并将文圣一脉薪火相传。
第26集的最后，陈平安离开骊珠洞天，护送李宝瓶前往山崖书院。齐静春的一缕残魂立于溪水山石旁，将玉簪别在陈平安发间，目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向远方。残魂化作春风拂过山河，只余圣人浩然正气的爽朗笑声。
这世道混沌黑暗，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03
「雀鸟出笼」：《剑来》首季动画的突破与挑战
《剑来》动画第一季完成了原著第一卷「笼中雀」的剧情进度，观察各平台剧评，两极分化评价都聚焦于故事的讲述方式，感到惊喜者有之，入坑失败者也大有人在。
《剑来》动画叙事突破了修仙玄幻题材“练级式”结构，相比描述战斗实力的阶段性提升和节点明确的闯关任务，《剑来》更注重塑造角色命运情感轨迹，填充更多行为细节。剧情虽以男主角陈平安为刻画重心，但并不以其视角展开线性叙事，而是多线并行，交代众多角色在骊珠洞天的命运机遇。
庞大世界观下的非线性叙事增加了动画剧本改编压力，使得《剑来》开篇的吸引力不尽如人意。众仙出场时接连跳出的陌生人名已经令观众应接不暇，机缘与门派的设定更令人云里雾里。
动画首季担负着交代基础设定的重要任务，但剧中仅标注了概念名称，并未对设定之间的关系和意义进行理解引导。虽然官方将设定名词解释放在片尾，并采取直播陪看解读剧情的策略，但“需要补充解说”本就是《剑来》面临的叙事困境。动画堪称“大雅”的对白文本则是另一把双刃剑，其遣词造句多引文言典故，文化立意提升的同时也提高了观看门槛，观众需要有更多的文化知识积累，才能在观剧同时理解台词深意。
由叙事和剧评观之，《剑来》主创的确在努力打破国产动画常规。《文化纵横》对主创团队的采访中，项目负责人提到《剑来》的目标是打造出类似《漫长的季节》和《繁花》等影视剧的动画精品剧，实现国产动画的破圈，完成从二次元到全民受众的转变。
实际上，本世纪的国产动画已经经历过一次破圈。千禧年至2015年间国产动画虽不乏精良之作，但整体受众仍为青少年和幼儿群体，动画叙事结构也大都遵循平铺直叙、插科打诨的特征。
2015年之后，国产动画口碑和产能逐年提升，国产动画基本摆脱子供向标签。与网文和漫画市场的跨界合作则使国产动画拥有愈发丰富的剧本资源。然而，网络通俗文学作品的普遍套路使近五年的改编动画逐渐树立起“热血逆袭爽文”的刻板印象，因此尽管国产动画受众年龄阶层不断扩展、粉丝体量不断增多，但观众对男频玄幻题材的期待并未脱离“爽”和“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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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2024年登场的《剑来》正位于国产动画再次转型的起跑线上，其叙事结构亦是对消解国产动画浅薄娱乐性标签的一次勇敢尝试。所以，《剑来》在当下经历评价两极分化和新人难以入坑是一种必然。
已经习惯动画故事直白、一爽到底的观众会以休闲者而非思考者的身份观看动画，当故事内容超出国产动画“应有的深度”时，对于部分受众而言是一种负担。但长远来看，观众期待被违背也意味着观剧预期被拓宽。随着反套路动画叙事增加，同类型动画将形成新的同温层，国产动画赛道亦有望改变“竞品一锅炖”现状，进一步划分为不同倾向，例如偏通俗娱乐性、偏严肃思考性等，正如国产影视剧给予大众的期待范围。
此外， 虽然当下国产动画题材高度同质化，但不能否认，动画媒介与武侠仙侠等幻想题材的确具有良好的适配度，这也是动画品类在国内文娱市场的一个优势。如今影视圈武打演员断代，动画可以凭借高自由度的角色表演实现酣畅淋漓的武打戏，且在无演员成本的情况下，动画特效质量有更大的发挥空间（现在的动画打戏已卷生卷死）。新一轮动画精品化推进过程中，或许可以借助武侠仙侠文学推进内容深度制作，并通过宣发策略引导受众的观剧预期。
04
结语
在笔者看来，《剑来》有望成为国产动画番剧再次转型的契机，长期以来国产动画的娱乐消遣性质远高于严肃分析价值，走出独特道路的作品又往往难免曲高和寡，但在“卷生卷死”的网络动画头部化精品化过程中，题材与产能的集中，或正倒推创作者寻找新的突破口与增长点。
改变意味着挑战，也意味着机会，正如刚刚走出新手村的陈平安，虽然刚出门一百米，路上有磕有绊，但前方仍然值得期待。或许，这是属于国产动画的一份“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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