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举起了他的左手,露出那缺失半截的小拇指,那是他当年痛下决心戒掉赌瘾时自己用菜刀剁掉的。

配图 |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剧照


王辉这颗“定时炸弹”终于要走了。在离开阿市前,他给我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告诉我说,自己要去别的城市闯荡出一片天地。

我在电话中劝慰他,暂时离开也好,双方都可以冷静一段时间。而他却表示自己和刘梅已经不可能了,并告诉我说,那些该死却没死成的人,应该感谢我们。

听到王辉的话,我并没有感到欣慰,而是心中感叹着自己的幸运,同时也由衷地希望他未来一切安好。

倒在接警大厅的女人

2020年初春,天色灰蒙黯淡,空气干燥阴冷。我像往常一样,一上午都在接警大厅前台忙碌着值班工作,尽管天气不佳,但警情却依旧繁忙。

上午10点左右,一位中年女子推开了接警大厅的正门走了进来。她身体微胖,头发散乱,面部浮肿,嘴角带血。她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

通过中年女子的外表,我推断她被殴打过。经验告诉我,能自己走来报警的人,伤应该并无大碍,可几分钟后,她却直接躺倒在接警大厅的地面上。

中年女子走到接警前台,用沙哑而虚弱的嗓音对我说:“警察,我要报案。”

我走出接警台,引导她坐到大厅的椅子上,并安慰她不要着急,有事可以慢慢说。

她说,今天上午在家中,她被丈夫按在地上打了十几个嘴巴,人都被打懵了。她要告自己的丈夫家暴,请警察把他抓起来拘留。

听起来是家庭纠纷警情,我按照以往处理夫妻矛盾的工作方法,询问了她的家庭情况,得知她叫刘梅,和丈夫王辉是原配夫妻,共同生活了二十年,育有一儿一女。儿子正在外地读大学,小女儿在阿市第一小学读二年级。夫妻之间的冲突主要是由于性格不合。

了解情况后,我按惯例对刘梅劝说安抚。我告诉她,作为原配夫妻,我们会谨慎处理她的案件,尽量避免使用治安处罚。因为她们是一家人,使用公权力处理家事可能不仅达不到她想要的效果,还可能加剧家庭矛盾。此外,考虑到家中还有孩子需要父母的照顾,将孩子的父亲拘留也不符合情理。

刘梅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突然间,她的身体一滑,从椅子上直接滑倒在地。我和同事小赵立刻上前扶起她,让她平躺在长椅上。

刘梅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几乎说不出话来。我立即拨打了120,并安慰她急救车马上就到,让她不要着急,保重身体。我承诺她,待她情况好转后,我们一定会帮她解决这件事情。


几分钟后,急救车来到了派出所门口。我和队员们将刘梅扶上担架,抬上救护车,并戴好N95口罩,然后驾驶着警车跟着到市医院急诊大厅。

接诊医生对刘梅简单检查后告诉我们,刘梅身体虚弱但并无大碍,瘫倒在地是因为一时气急攻心,加上刚刚经历了激烈的身体冲突,导致体力耗尽,休息一段时间后就能恢复。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随后,我将刘梅扶到接诊大厅的座椅上休息,小赵也再次对她进行了安抚和劝说。

我们和刘梅交谈时,一位中年女子突然大声喊叫着,急匆匆地走进医院的就诊大厅。她一看到我们,就径直朝我们走来,边走边喊:“警察,我刚给那个渣男打完电话,他就在家里。你们赶紧把他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她的外貌与刘梅极为相似,我立刻意识到她可能是刘梅的姐妹。果然,她对刘梅说:“小妹,这次不能再忍了。每次都把你往死里打,这样下去,你早晚会被他打死!”

来人是刘梅的姐姐,刘菊。在她的鼓动下,刘梅原本逐渐平复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她在医院内放声大哭,表示这次要听从大姐的意见,坚决要求警方追究她丈夫的法律责任。

正当刘梅姐妹在医院哭喊时,我肩上的对讲机响起了呼叫声,“指挥室呼叫301,收到请回答。”

我立即回答:“301收到,请讲。”

“景园小区6号楼1单元403室,有人报警称心脏病发作,紧急求助警情,请立即到场处置。”

“收到。”

我告知刘梅姐妹,我需要处置其他紧急警情,如果她们确实要追究王辉的法律责任,可以在出院后到派出所等我。

随后,我和小赵离开了医院接诊大厅,驾驶着警车直奔景园小区。路上小赵一直打电话联系报警人,但始终无人接听。

躺在地上的男人

我们到达景园小区的派警地点后,小赵敲响了403室的入户门,没有任何回应。

在多次敲门无人应答的情况下,我们怀疑指挥室提供的地址可能有误。我用对讲机联系指挥室,再次确认报警地点,指挥室告知我地点是准确的。

我和小赵陷入了两难的抉择,室内无人应答,我们不知道是该强行开锁进入室内,还是终止处警返回单位。

小赵说:“辰哥,咱们撤吧。肯定又是有人故意报假警,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作为带班民警,我也在内心权衡着,应该如何妥善处置。

短暂思考后,我对小赵说:“叫开锁的来吧。”

他劝说我:“现在咱们连报警人的身份都不清楚,就擅自进入私人住宅,有欠妥当。如果真是恶意报假警,咱们可能会被房主投诉违法侵权。”

我告诉小赵,这是一起突发心脏病的紧急求助警情,如果此时结束处警离开现场,一旦后续发现报警人死亡或者引起其他严重后果,我们就是渎职,依然要承担严重的法律后果。

就在我和小赵发生分歧之时,指挥中心通过对讲机向我询问处置情况。

我如实简要地汇报了现场的情况,并说明了面临的困境。指挥中心指示我们根据实际情况谨慎处理,并强调这是一起报警人突发心脏病的紧急求助警情。指挥长要求我们立即判断,迅速采取行动,以避免发生意外。

通话结束后,我和小赵说:“室内情况不明,咱们不能心存侥幸,只能按照最坏的情况处置,通知开锁人员到场吧。”

小赵犹豫了一下,我明白他是在心中权衡着侵权和渎职两种不同的法律后果。显然渎职的法律后果比侵权要严重得多。最终,他点了点头,拿出手机,联系了开锁人员到场开锁。


几分钟后,开锁人员到达现场,我打开执法记录仪进行全程录音录像。

房门被推开的一刹那,我们看见一个赤裸上身的中年男人正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并顺手将搭在沙发上的衬衫扯过来,穿到了身上。之后,他靠着墙壁,蹲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我仔细观察了这个中年男人。他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皮肤黝黑,一双粗糙的手紧握在一起,给人一种吃苦耐劳的印象。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左手是四根手指,缺失了小拇指。

我站在门外,询问他的名字,以及为什么在我们敲门后没有开门。

中年男人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自言自语:“不活了,都别活了,你们也别活了。”

“是你报的警吗?”小赵问他。

“嗯。”中年男人开口回答到。

小赵继续问他是否有心脏病,为什么在警察到达现场后却不开门。

中年男人突然吼叫着说:“我有心脏病,被那个贱货气的。你们看不见吗?你看看这屋里,都是她砸的!”

我谨慎地走入室内,一片狼藉杂乱的景象立即出现在眼前。

白色的墙壁上到处都是划痕和坑坑洼洼的痕迹;室内一张餐桌被掀翻,椅子腿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衣柜的门敞开着,衣服被扔的到处都是;一台崭新的液晶电视斜坠在墙上,屏幕被砸出一个窟窿;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粉白色的儿童课桌也被掀翻在墙角。

我发现所有的窗户全部闭锁,窗帘也全部拉上,室内昏暗压抑。一种莫名的不安逐渐在我心中蔓延开来。

“夫妻吵架是吧?”我问他:“既然是夫妻吵架,为什么报警说突发心脏病发?你这是谎报警情,你明白吗?”

中年男人再次吼叫着说:“我不报警心脏病犯了,那个贱货能回来吗?”

我和小赵对中年男人的语无伦次感到无奈,不清楚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同时,他激动的情绪也让我们不得不保持高度警惕。

我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小赵,小赵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开始对这个中年男人做起了“话聊”。

而我则在那种不安感的驱使下,在室内四处寻找这种感觉的来源。

小赵的“话聊”似乎起到了效果,中年男人一边摆弄着一个铁质打火机,一边和他聊着。我从客厅走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到卫生间,再到阳台,不断搜寻着。

我几次经过客厅,都看到中年男人手中的打火机,感觉有些异常,但具体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通过小赵与中年男人的交谈,我们得知,中年男人叫王辉,46岁,双桥乡人,是一名做五金安装的工人,刘梅是他的妻子。

今天上午,王辉在电器商场买了一台45寸液晶电视机,运回家中后,挂在了客厅正中央的墙上。刘梅看到后,对他花五千元买电视的行为十分不满,双方因此发生争吵,并越吵越激烈。

刘梅将陈年旧账全部翻出来,不断地指责王辉,最后吵闹着要和他离婚,并开始摔砸家中的物品,王辉新买的电视也被她用椅子腿砸了个窟窿。

王辉非常愤怒,他认为自己用打工的收入为家里买电视,付出不但没有得到理解,还遭到刘梅的不断指责,加上他一直怀疑刘梅在外面有“野男人”,忍不住就和刘梅对骂起来,说她行为不检。刘梅一气之下拉开窗户,坐到了窗台上,威胁王辉自己要跳楼自尽。

王辉看到刘梅要跳楼,心里一惊,急忙跑到窗边拽住她,往回拉。刘梅一脚在室内一角悬在室外,骑在窗户上,朝着马路上大喊“杀人啦!我老公要杀我!快报警啊!”惹来路边很多人驻足围观,并纷纷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王辉被刘梅泼的脏水彻底惹怒,他一把将刘梅从窗户上薅下来,按在地上直接抽了十几个耳光,一边打一边骂刘梅不要脸。

王辉的“阴谋”

在王辉和小赵交谈的过程中,我一直在室内搜寻着,我仔细检查了客厅和饭厅,除了被砸碎的家具和一些普通食材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回到客厅询问王辉:“大白天的,为什么要把窗帘拉得这么严实?屋里这么暗,不难受吗?”

王辉仍旧摆弄着手中的打火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将窗帘全部拉开,室内顿时变得明亮了起来。可能是长时间待在昏暗室内的缘故,让我感觉到压抑和头沉,于是我顺手打开了几扇窗户,新鲜空气的涌入,让我精神了许多。

王辉告诉我们,刘梅被打后就不知道跑哪去了。之前每次吵架被打后,刘梅都会报警,所以他猜测这次刘梅肯定也是跑去派出所报警了。于是,他拨打了报警电话,故意声称自己心脏病发作,想通过这种方式来确认刘梅是否在派出所。

“我们打开门时,你躺在地上做什么?”我询问王辉,并从饭厅走进了厨房。

王辉只是“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走进厨房,更强的不安感涌上心头,我下意识地看向了厨房的菜刀,菜刀整齐地放在刀架上,没有异常。

我回头看到王辉手中的打火机被他旋转得更快了,他不再说话,而是用一种直勾勾的眼神瞪着我。

小赵再次询问王辉问题时,王辉毫无反应,依旧是两眼发直地盯着我。

我不断搜寻着,室内异常安静,这种安静反而让我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我听到了一种“嘶嘶”声从厨房的某个角落传来,同时我隐约闻到空气中似乎有种异味。

我蹲下身子,拉开了橱柜门。

一个开着阀门的煤气罐,出现在我眼前,煤气正不断向外泄漏,发出“嘶嘶”的声音。

“煤气!小心他的打火机!”我大喊一声。

当我转头看向王辉时,他已经打开了手中的铁质打火机,露出了打火滚轮。他朝我冷笑了一下,随后用拇指拨动了打火滚轮,火机中迸射出几颗四处飞溅的火花。

小赵扑上去,将王辉按倒在地,他的火机也被撞飞出去,掉到了窗台下。

四散涌出的煤气没有被点燃,我来不及多想,迅速起身,猛地拉开厨房的窗户。随即转身,屏住呼吸,关闭了煤气罐的阀门。

心跳加速让我呼吸急促,而屏住呼吸又让我难以忍受缺氧。在关闭煤气罐的过程中,我忍不住再次呼吸,而这一次,煤气透过口罩涌入鼻腔,我感到恶心,想要呕吐。

我双手扒在厨房窗户上,将头探出窗外,扯掉口罩,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小赵将王辉扑倒后,王辉并没有反抗,只是躺在地上冷冷地笑着。

我回过身,冲到客厅,拽着小赵退出了门外。

在门外,小赵迅速抽出甩棍,我则紧握腰间的92式,紧紧盯着躺在地上的王辉。这短短不到15秒的时间,仿佛是一场生死较量。

我终于明白王辉躺在地上的原因,以及他说的“你们也别活了”的真正含义了。

他策划了一场阴谋,而我们因为疫情的缘故,戴着N95口罩,未能及时察觉到空气中潜伏的危险信号。

自此以后,每当我要戴上口罩时,这段15秒的惊魂时刻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几分钟后,王辉的笑声停止了,他再次起身蹲坐在地面上,对我们说:“你们命大,刚才我就是想把你们也‘带走’。”

王辉的话让我既愤怒又心寒,我很想爆粗口问候他,但理智最终阻止了我。

我质问王辉,为什么我们对他安慰劝说,他却要这样对我们。

王辉说,都是刘梅姐妹给逼的。

在刘梅离开家后不久,王辉就报警称自己心脏病发作需要急救,想以此试探刘梅,并要挟其回家。期间,他接到了刘菊的电话,刘菊斥责他对妻子家暴,指责他只会对家人凶狠。王辉想要辩解,可是刘菊根本不听,并用污言秽语对他进行了人身攻击。

王辉说,他一直怨恨这个大姨姐,刘菊从来不分缘由地维护妹妹,指责他作为一个男人不仅没有家庭责任感,还对妻子家暴,就是一个没用的渣男废物。

这通电话,让所有的怨恨、委屈、悲凉、失落涌上了王辉的心头,这些无处诉说的苦楚,转化为极端情绪,冲动之下他决定自杀。他将屋内所有门窗关闭,拉上窗帘,在厨房中打开了煤气罐,躺在地上,静静地等待着死亡。

因此,我们几番敲门喊话时,王辉都没有理睬,他躺在地上一心求死。房门被开锁人员打开后,王辉决定拉我们一起陪葬。


经过一番波折,王辉的情绪终于冷静了下来。我们再一次对其进行劝说和安抚。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稳控工作,王辉终于放弃了自杀的想法。他站起来对我们说,会为了两个孩子继续生活下去,希望我们不要记恨他今天的行为。

我们松了一口气,一场险些酿成个人极端事件的危机就此平息,我将派出所值班室电话写到一张纸上交给他,让他今后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直接联系我们,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帮助他解决问题。王辉表示了感谢。

我们离开时,王辉开始收拾整理满是狼藉的室内。

回到警车上,我用对讲机向指挥中心汇报了此次处置的简要过程,并告知事件已经平息,未造成人员伤亡。随后,指挥中心同意我们结束本次处警,恢复常态工作。

只是,此时的我万万没想到,王辉这个“定时炸弹”并未真正被拆除,只是被我暂时设置了“延时爆炸”。

路口的“定时炸弹“

两天后,再次轮到我值班时,一位奔驰车主报警称景园小区十字路口有一个疯子在寻死,故意碰瓷。

去现场的路上,小赵问我:“不会又是景园小区里的王辉吧?”

老周因上次值班请假,不知道王辉的事,询问我们说的是哪个王辉。

正当小赵要回答的时候,驾驶警车的小陈喊了一声:“快看,在那呢!”

王辉正站在十字路口中央,他身穿一件迷彩棉衣,两眼通红,紧盯着过往的车辆。一辆路虎越野车经过时,他突然冲向车头,扑倒在地。虽然越野车的速度并不快,但司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他紧急刹车,没有撞上王辉。

王辉爬起来,转过头,继续物色着下一个“目标”。

越野车的驾驶员十分恼火,他打开车门,探出半截身子,对着王辉骂道:“你X的,傻X,活够了吗?”

王辉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对驾驶员说:“活够了,你来撞死我啊,来吧!”

越野车的驾驶员意识到王辉可能不正常后,瞪了他一眼,缩回了驾驶室,绕开王辉开走了。


王辉的疯狂行为吸引了众多围观者。

一个年轻人骑着电动自行车来到距离王辉大约3米的地方停下,他一边看着王辉怪异的行为,一边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们扒开人群,来到王辉身边,老周一手按住催泪喷射器,劝说王辉保持冷静;队员小陈和小赵在王辉后方左右两侧,与老周组成三角站位,以防不测。

王辉看到老周,愣了一下,然后喊道:“别管我,让我死!”

我在外围劝说无关人员立即远离,大部分人都听从劝说,站到了路边,只有那名骑电动自行车的年轻男子始终不肯离开,他骑在车上,拿出手机对着王辉一边录视频,一边不怀好意地笑着。

我上前制止他的行为,让他立即远离现场,可他不仅不听从我的劝说,反而质问我凭什么要他离开,说自己录完视频就会走。

我正准备对这名男子进行警告时,王辉对他骂了起来。这名男子觉得自己被侮辱,与王辉对骂。我再次警告男子必须远离现场,但他仍然坚持与王辉对骂。

王辉被激怒了,他从怀中抽出一把菜刀,直接朝男子扑过去。老周立刻按下催泪喷射器,小赵和小陈迅速上前控制王辉。

王辉的面部被催泪瓦斯射中,扑倒在地上,但嘴里仍然喊着让那名男子别走。男子在我们制服王辉的过程中,骑着电动自行车逃走了。

王辉被我们戴上手铐,按坐在地上。我用一瓶矿泉水为他冲洗面部,不久王辉睁开了眼睛。

围观的人太多了,我们将王辉带上警车,驶离了现场。在车上,我们一边安抚他的情绪,一边询问事情的原委。

在一段沉默后,王辉问我们是不是要拘留他。我说我们并不想拘留他,但如果他再滋扰生事,我们只能依法办事。

王辉低着头对老周说:“老弟,这回又跑到城里给你添麻烦了呗。”

老周看起来对王辉很熟悉,他告诉王辉,今天是他值班,如果还把他当弟弟看待,就别给警车上的这几个兄弟添麻烦。我这才明白,老周为何在警车上问我们是哪个王辉,原来他们两人早就相识。

老周问他是不是又和刘梅吵架了。王辉说是,刘梅自从两天前被打后,就下定决心要跟他离婚,今天双方因财产分割和小女儿的抚养问题发生争吵。

刘梅在争吵后,去了大姐刘菊家,不再回家,小女儿也被大姨刘菊接走。

现在家里只剩下王辉一个人,他说自己被家人嫌弃,活着也没意思,就又想自杀。但转念一想孩子还需要钱生活和读书,因此他故意在十字路口向过往车辆冲击,企图被撞死,这样可以讹个几十万留给孩子。

小赵对他说:“那些十字路口过往的车辆,也不一定都是有钱人,万一你被撞死了,对方没钱赔偿,你不白死了吗?”

王辉说,他不是随便找个车就往上撞,只有看到路虎、奔驰、宝马这样的好车,他才冲上去让他们撞。

我和队员们面面相觑,王辉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让我们无言以对。

短暂的寂静后,老周对他说:“真是难为你了,做出这么大牺牲。”

王辉淡然地说:“为了孩子嘛,当然要拼一下。”警车内又是一阵沉默。

王辉的情绪稳定后,我们决定将他送回家中。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家中格外整洁,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墙面也被修复得干净整洁,粉白色的儿童书桌规整地放在客厅墙边,卧室的床上甚至没有一丝褶皱。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阳台的花卉上,为整个室内增添了一缕温馨的氛围。

我问王辉家中是谁整理的,他说是上次在我们离开后,他自己花了一天的时间重新收拾的。

我没想到这个双手粗糙、性格偏执的男人,居然也有细心的一面,我对王辉的看法有了些许改变。


王辉的人生

为了确保能够稳控王辉,我和老周在他家中,与他面对面深入长谈,王辉向我们倾诉了他与妻子刘梅之间的婚姻纠葛。我们也仿佛随着他的讲述,亲身经历了他的起伏人生。

王辉年轻时曾在部队服役,一次回乡探亲时,家中为他安排了与刘梅的相亲。

那时的王辉高大帅气,一身笔挺的绿色军装穿在身上,更显英姿飒爽。刘梅与王辉一见钟情,双方父母也满心欢喜地为两人定下了婚事。

王辉退役后,回到老家双桥乡,与刘梅结婚生子,两人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但随着婚姻蜜月期的结束,农村生活的艰难导致婚前缺乏深入了解的两人,摩擦逐渐增多。

更不巧的是,王辉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他整天泡在村西头的一间平房里,与赌徒们玩推牌九、踢大坑和斗鸡(赌博方式)。只有当他输光所有的钱后,才会丧气地回到家。他的左手小拇指,也是在这个时候失去的。

刘梅在家中既要劳作又要带孩子,对王辉的赌博行为深感不满,两人因此时常发生争吵,最终演变成了互相殴打。

刘梅自然是打不过王辉的,她在被打后,经常会选择到派出所报警。

老周当时是双桥乡派出所的民警,负责处理过他家的纠纷警情。王辉与刘梅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报警的次数相当频繁,老周为了解决两人的家庭矛盾,多次联系村委会干部给双方做工作。

虽然调解工作的成效不大,但王辉和刘梅却因老周的真诚与耐心与他建立了友谊,他们都亲近地称老周为“老弟”。后来,王辉和刘梅为了生计,搬到了城里生活,与老周的联系也就逐渐减少了。

进城后,王辉做五金安装,刘梅在一家工厂做女工,家庭经济状况越发好转。2020年,王辉和刘梅的儿子考上大学,离开了家,小女儿也由村小转学到第一小学就读,两人的婚姻进入了一段平静时期。

虽然家中条件比之前在农村时好了不少,但双方的性格差异依然无法调和。“煤气罐事件”前一段时间,王辉发现刘梅总是晚归,回来也很少理他,只顾着看手机,时不时地还会笑出声,王辉开始怀疑刘梅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最终双方的矛盾在王辉买电视机那天彻底爆发,而刘梅下定决心要离婚的行为,在王辉看来更坐实了她有外遇。

王辉认为自己的生活很失败,一无所有,他破罐破摔地说,如果刘梅和他离婚,他就要杀死刘梅娘家的所有人以及那个骑电动车看他笑话的人,说到做到。

说这话时,王辉举起了他的左手,露出那缺失半截的小拇指。那是他当年痛下决心戒掉赌瘾时自己用菜刀剁掉的,他以此向刘梅表示自己戒赌的决心。

王辉表示,他会像当年剁掉手指一样,毫不犹豫地杀死刘梅娘家的所有人,特别是那个一直劝妹妹离婚的刘菊。

我身边的老周听到这里叹了口气,他劝王辉不要意气用事,即使刘梅和他离婚,她的父母和家人也是他们孩子的亲人,即使不为了别人,也应该为孩子考虑。

王辉没有再说话,他点燃了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一股脑儿地将烟雾吐了出来。

烟抽完了,王辉将烟蒂插在烟灰缸里,用力地揉搓熄灭,然后平静地对我和老周说:“老弟,我没事儿了,你们回去吧,天都黑了。”

我下意识地看了眼腕表,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四个小时。我告诉王辉,他和刘梅的事情,他先不要急于下结论,我们会尽力帮助他们,我会联合妇联等单位一起做刘梅的工作。我再三嘱咐王辉不要再和刘梅动手,夫妻关系的修复需要从一点一滴的积累开始。

临走时,王辉对我们说:“从来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这么多话,你们两个是好警察,我不会忘记你们。”

尾声

回到单位后,我和老周将王辉夫妻因家庭矛盾引发的极端事件向所长做了汇报。

鉴于王辉的极端行为可能危害到社会安全,所长要求我写一份详细的情况报告,并将材料复印,分别送至妇联、街道政府、社区和政法委。

第二天交接班结束后,我和老周带着情况报告来到了街道政府,街道办主任答应会尽快开展工作,并将报告转交给政法委员牵头成立专班,负责调解王辉夫妻的家庭矛盾。

之后,我们来到了妇联。妇联主席仔细阅看了情况报告,并告知我们,妇联已经了解这个情况,具体的工作会安排基层单位负责推进。

而对政法委的汇报和社区沟通工作,则同时分别由所长和王辉所在社区的民警负责沟通。

大约两个月后,市里集中开展摸排整治婚姻家庭类矛盾纠纷专项工作,王辉与刘梅所引发的极端事件,自然进入了专项整治的范围。我详细向督察汇报了王辉夫妇纠纷的处警和后续移交情况后,督察要求我再次跟进工作,确定王辉的情况,防止在整治专项工作期间再次发生极端事件。

就在我与老周商量着对王辉的下一步工作计划时,王辉的电话却先打来了。

他告诉我,这段时间里政府的多个部门陆续找到过他和刘梅,给他们双方做了很多思想工作,刘梅已经答应不再和他提离婚的事,但就是始终不肯回家,女儿也一直由刘梅接送,住在刘菊家。

我在电话中再次劝慰了王辉,并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

王辉说,他有手艺,自己也能吃苦,决定去北京闯一闯,并且今天就要离开阿市。在走之前给我打电话,一来是为了感谢我和老周为他所做的工作,二来是和我们道个别。

王辉对我说:“真的谢谢你们,你和周老弟这次救了很多人,他们没死成,都应该感谢你们。我在手机里把你的手机号备注为‘一个好警察’。以后你哥我如果出人头地了,准定回来报答你们。”

我也在电话中,祝他一路顺风,工作顺利。

王辉离开阿市后,我和老周再也没有接到过王辉的电话,也没有再见到过他。王辉这颗潜在的“定时炸弹”被真正解除了。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们有时还会因处理其他警情而来到景园小区,而每次经过王辉家楼下时,我都会不自觉地抬头看向那扇厨房的窗户。

编辑|Terra 实习 | 佳佳


湛 蓝

讲述有温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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